事后肃顺知道自己以其人为施行之术,不但不会怨怼,还会更加为自己重用他而觉得欢喜呢这一点,在他而言,是有把握的。
三言两语间把肃顺哄出暖阁,皇帝若无其事的展颜一笑,“正好,不必等菜肴凉了,都吃吧。”
肃顺失魂落魄的出了养心殿,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只为几句算不上如何过失的奏答,皇帝竟如此狠心?要将自己逐出军机处了?这一次出关作战,自己受尽苦楚,皇上竟丝毫不念?想到伤心处,肃顺站在养心门前,失声痛哭起来。
第90节
第90节
君臣几个草草用罢午膳,文祥等人心思凌乱,连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东西都分辨不出来,膳罢谢恩,跪安而出,赶忙回转军机处值房,到此一问才知道,肃顺已经回府去了。
文祥叹了口气,“这一次的事情……信臣公,还请老兄日后多多为雨亭美言几句啊?怎么就为了这么一句话的疏忽,遭致重谴呢?”
许乃钊和肃顺虽然不合,但在他看来,这还算得上的君子之争,与一己之私无关,而在他心中,也认为这一次皇帝对肃顺的处置,有些过苛了。闻言点头,“这一节不劳博川兄嘱咐,今儿个不提,等到开年之后,总要合辞吁请,看在肃顺多年来一贯办事勤恳,侍君挚诚的份上,也要皇上法外施仁,恕过他这一次的。”
“如此便好。”文祥嘱托了几句,各人彼此拱手作别,传轿回府去了。
肃顺回到府中,神情一片恍惚,门下人见了都觉奇怪,“大人,您怎么了?敢是身子不舒服?”
肃顺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扬手给了下人一个嘴巴,“滚你母亲的你才身子不舒服呢”
下人平白无故挨了打,一句话也不敢分辨,跪倒碰头有如捣蒜,“是奴才糊涂,是奴才糊涂老爷别生气,都是奴才的不是。”
“滚远点”肃顺呵斥着下人,嘴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举步走进厅堂,陈孚恩和黄锡正在陪端华说话,给他说前朝典故——端华最爱听这样的小故事,每天都要借故到兄弟的府上来,在他看来,这比到茶馆中听书有意思多了。
今天说的正是乾隆朝几次科考期间,状元公的趣事,“有两个人最称新奇,一个叫张书勋,字西峰,是乾隆二十八年的举子,自幼家贫而力学,这一年的春闱本已经获隽,不料在写榜的时候,忽然发现,策论程式有误——程式不和,再好的卷子也不可取中,其实金榜的名词已经排定,中间抽去一名,如果重新排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其费事,所以历来的规矩,是在已经黜落的卷子中,找一本替补。”
“那一次找来代替张西峰的,是江苏嘉定的秦大士,殿试竟得大魁天下,以落卷而中状元,已经是一奇,却不料,张西峰的状元中得更奇”
端华听得眉飞色舞,正在起劲,一连声的问道,“怎么个奇法?”
黄锡却不说了,起身向外行礼,“大人回府了?多多辛苦了。”
肃顺脸色非常难看的唔了一声,片语皆无的黯然落座,显得心事重重似的。端华也不好再究诘下文,关切的问到,“老六,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不痛快的事?”
“确实有事。”肃顺把今天在养心殿突然触怒皇帝的话说了一遍,到最后,腔调略带哽咽的说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瑷珲城内,我多方筹谋,又要保护圣驾,又要夜来审看军报,如今没有半点封赏不说,反而为一句之失……你们说,我委屈不委屈”
“不行,这得争。”端华霍然而起,“老六,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宫去递牌子”
陈孚恩立刻扬手,口中唤道,“王爷止步”看端华面带疑惑的转过身来,他说,“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时候递牌子进去,不是尽等着触霉头吗?”说完面向肃顺,又再问道,“大人,详情到底如何?皇上是怎么说的呢?”
肃顺一边回忆着,一边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陈孚恩也很觉得奇怪,以这样的小事,居然就要轻易将军机处首辅罢职,也实在是太过了一点,这还不必提肃顺这一次关外领兵,有功于朝廷、于社稷;只是看他多年来侍君忠悃的份上,皇上也没有必要这样痛下杀手,丝毫不予人余地?
他想了想,口中说道,“依我看,其中另有隐情。王爷,大人,先不必急,等我筹谋一番之后,再做决断——左右新年将至,这会就是想见皇上也见不着。”
“那,老六的差事呢?”
黄锡笑着摇摇头,“王爷稍安。各部都已经封衙,皇上传的是口谕,此刻尚未出宫门。等到年后,再向皇上求恳一番,旁的不必提,只是看在大人……”
“不”这片刻之间,陈孚恩已经有所得了。他若有所思的点头,“依我看,这份军机处的差事,大人不做也罢。”
这句话剑出偏锋,立刻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肃顺问道,“这话怎么说?”
“大人,我只问您,在这一次大人关外领军之前,依大人所见,圣眷是荣是衰?”
“什么?”
“大人,请恕老夫无礼,以老夫所见嘛,大人当初入值军机处之始,曾经于我等所言的,要助皇上成一代令主,大人成千秋贤相之名的话,实在算不上是契合大人心境之言啊”陈孚恩说道,“大人于皇上一番赤诚之心,皇上待大人圣恩深重之情,在我朝实在堪称君臣际遇典范。但大人……”
他笑了几声,又再说道,“但大人若以为只凭圣眷隆遇,便可使大人安然履步庙堂,便是错了。”他忽然以掷地有声的声音说道,“若大人能听老夫相劝,不如趁此机会,从军机处中脱身而出,再做你那内务府大臣,御前大臣的闲差,比之如今,不知道要胜强多少倍于大人日后一家的身家性命,仕途之上的荣华富贵,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子鹤先生,您这叫什么话?我兄弟做相爷没有几年,而且年岁未长,你怎么就让他辞去军机处的差事呢?”
“王爷莫惊。我这样说,自然是有缘故的。大人吃亏在书读得少,厕身军机处,周围环伺的都是什么人?文祥虽是旗人,但当年师从曹文正、戴文恭二公,诗书造诣,名闻清流;许信臣,钱塘许氏,一门高第,胸有锦绣,自不待言;阎丹初、赵蓉舫二员,也都是术业各有专攻,一个掌管度支,一个专司刑名。大人又有什么可比之处了?”
陈孚恩语句很冷,不像是在为居停大人借箸筹谋,倒似乎是在教训子侄一般了,“大人比以上诸员所强者,唯在帝眷。而这帝眷二字嘛,嘿大人,您若是能够以内务府大臣,御前大臣之职常伴帝侧,君臣日日见面,锦上添花,自然不必多提,但在军机处中……”
“军机处难道不是也要每天面圣的吗?子鹤先生这话,本王不敢苟同。”
端华肚子中一团茅草,分不清这其中玄妙,肃顺却是能够听得出来的,他沉默了片刻,挥手打断端华的咆哮,“先生的意思是说,皇上有内心看不起我之意?”
陈孚恩摇头,“这倒也未必。”他说,“若是办差事嘛,还是大人这样,不为脸面、情分所顾及,肯于放下一切,心中只念着朝廷的大员;若是做朝堂奏对嘛,就非是大人所长了。大人请想一想,自从大人入值军机处以来,又有几次是在君臣奏答之际,皇上问到大人的意见的?再有,大人入值以来,皇上又有几次宣大人独对的?”
独对是军机处大忌一来是妒忌同僚的荣宠,二来是因为别人不知道君臣两个说的是什么,再问起的时候,有无从作答之苦。肃顺有心想分辨说,旁人也很少有独对之机,但突然给他想起来,除了自己之外,阎敬铭、赵光两个却是经常为皇帝宣召进殿,君臣密晤的。“我……”
陈孚恩了然的笑一笑,“这便是了。”他又问到,“据大人所能忆及,是当年做内务府大臣……不是当年履任山西巡抚之时与皇上情分深厚呢,还是如今和皇上的情分深呢?”
肃顺口中一片苦涩,食不知味的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那,等来年开衙,我就即刻上表请辞差事。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军机大臣的名头,还能少一块肉吗?”
陈孚恩朗声大笑他还是第一次看肃顺有这样委委屈屈的形容,“大人,也不必为此嗟叹。我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对大人行以重课,但以皇上登基这十年来的所行,可见……”臧否君父,即便是在暗室,也是不宜出口的,陈孚恩沉默了一下,转而说道,“皇上仁厚天生,虽然夺了大人的军机大臣,但依我想来,总还有一份补救之道,这一层,我倒是可以保证的。”
几个人的话正说到这里,门下人又跑了上来,“大人,有旨。”
“哦,哦。”肃顺答应一声,也不用换官服,命人备下香案,等天使进门,肃顺一愣,是六福。看他满面带笑,料知未必是什么坏事,进门面南而立,口中说一声,“有旨,肃顺接旨。”
肃顺即刻跪倒,在地上撞了几记响头,“奴才肃顺,在。”
“着肃顺接旨之后,即刻进宫见驾,钦此。”
“奴才肃顺领旨,谢恩”肃顺从地上爬起来,把马蹄袖向上挽了挽,拉着六福的手问道,“好兄弟,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
“那,万岁爷脸色如何?”
六福安慰的点点头,“大哥放心,万岁爷的气色好得很打发文大人几个出去之后,传杨三儿进去说话,我听不大清楚,只是说,‘好大的出息’,然后就命我出宫传旨了。”
这句话何解?肃顺一转念就明白了,是说自己在养心门外委屈得大哭之事,这样说来,皇上果然并未为奏对不利之事真的动了怒气?要是这样说的话,倒要问问清楚了。
六福在一边说道,“大人,天色渐黑,可不要让皇上久等啊?”
“哦,哦”肃顺答应一声,和六福同乘一轿,出府门而去。
一路无话,进到紫禁城中,养心殿的西暖阁中,已经燃起烛光,映衬着玻璃,一团光晕,给人以温馨惬意之感,肃顺撩起袍服,低头进到暖阁,先自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皇帝的声音自头顶上飘过,却不是对他说话,“皇后,你知道吗?今儿个朕训斥了他几句,个没出息的狗才,到养心门外,居然哭鼻子?”
肃顺这才注意到,皇后居然也在坐,忙又转身给皇后请安,“起来吧。”皇后笑着说道,“肃顺啊,皇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啊?你真哭了?”
肃顺点头答说,“奴才哭是哭了,却不是为了受君父重责,而是为自己无能,未能将国事料理清楚,更加不能尽到辅弼圣主的责任。”他跪在地上一转身,面对着皇帝又碰下头去,“皇上,奴才秉性荒疏,难当大任,请皇上降旨,免了奴才军机处的差事奴才甘愿做皇上身边的一介卑微职衔,为皇上尽心服侍。”
“军机处的差事嘛,以你的才学,确实多有不宜。”皇帝说,“朕看,你在军机处呆着也不如在内务府任上舒服,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喳。”虽然是确实将自己的军机大臣的职衔夺了,但肃顺的心情比之白天,却是判若云泥了。声音响亮的答应着。
“还有啊。”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今天之事,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如此不留情面的处置你吗?”
“这,奴才昏悖,更加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冷冷的哼了一声,对象却不是肃顺,“如今大战尚未结束,京中、外省居然就有了倾轧之风,可笑说什么朕待兵士太过宽厚啦,说什么绿营军士在俄国人的营寨中有……”有皇后在场,有些话不好出口,他微微眯缝着眼睛,拿起御案上的田黄石的同道堂印章在手中把玩着,“你说,这还成话吗?”
肃顺恍惚间大约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却又有点不托底似的,“这,请恕奴才愚钝,但奴才以为,厚待兵士,也是为这些人确实于国有功。旁人不说,只提那个为皇后娘娘传懿旨解救下来的胡大毛吧,自咸丰七年之后,知耻而后勇,此番出征,作战勇敢,自不待言,更且带领四十余部下,翻越崇山峻岭,使我军几乎不费一枪一弹解决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山下之敌,而且俘获敌军军官多人,事后,胡大毛等人所行,为军中袍泽传为佳话——奴才以为,凡此种种,还轮不到这些清茗一盏,坐而论道的那些书生们评头论足。”
“说得好”皇帝大声说道,“等开年之后,谁要是敢再乱说话,朕就一股脑的都把他们发到前敌去,先领受领受关外的北风,凉快凉快再说,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