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镶一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色,此外凭各人喜爱,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儿,腰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
走到门口,正在唱〃开脸〃一节,是‘大奶奶亲掩亮格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第二天之事。演唱的是不入八分辅国公,散佚大臣,三等侍卫,肃亲王第五子,爱新觉罗·华丰。
这一次为了桂燕山(这是指桂良,字燕山)的小女产下第一胎嫡子,便是皇帝也有意借这样的机会庆贺一番,故此特为将单子要过去,座位甚至是经过‘钦准’的,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内,谁敢不来?
便是那78岁的肃王敬敏,也应邀到了装饰一新的恭王府,华丰自然也格外抖擞精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太太们也觉伤感,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她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让坐装烟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毛绞净又用鸡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舞……。”〃
他唱到这里,堂下坤客一片轰然叫好之声大作:“好啊!”
华丰得了众人的鼓励,心中更是快意,微笑着抱拳做了个罗圈揖,口中谦逊着:“效颦之作,不着绳墨……”
“小猴崽子,旁的不好好学,倒是这份别创新声的功夫,真不落于人后呢!”座位间的桂良福晋一手抱着刚刚出生一个月大的婴儿,一边回头笑呵呵的和肃王福晋赫舍里氏说道。
“您是不知道,前几天,他还买了只会说话的八哥回来,我一问您猜怎么着?居然要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买一只八哥?”桂良福晋咂咂舌头:“可不敢这样乱花钱啊。”
“谁说不是呢?说他几句,他还有词儿:‘额娘不知道,这只八哥不但会说话,还会唱什不闲呢!’您听听,就是会唱莲花落,那不也还是八哥嘛?也值得花三十两银子?”
恭王福晋瓜尔佳氏就坐在母亲身边,珠圆玉润的一张脸蛋上飞起一抹微笑,轻轻地在一边接口道:“您也知道莲花落?”
“嗐!我哪儿知道什么叫莲花落,什么叫什不闲啊,不过是听他们回家来唱得多了,也便晓得了。”
这边正在谈笑,风中隐隐传来门口有大声喧哗的声音,肃王福晋侧耳听听:“丰儿,你听听,外面是怎么了?”
华丰走到门厅处,正好有一个王府的听差跑了进来,大冷的天跑得满头是汗:“贝子爷,各位福晋,圣驾到了!”
“嘎?”华丰大吃一惊:“已经到了吗?”
“是啊,已经到府了,这不,王爷说,让王爷福晋抱着小世子前厅见驾呢!”
************
皇帝突然有命,要到恭王爷府上去,虽然是事出突然,却也很来得及准备: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西海王府周围的三转桥一呆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皇帝驾到。
外边这样的折腾,内里自然也有时间做全部的安排,裱糊房子一来是来不及,二来也没有这样的必要,刚刚修饰一新不久的恭王府用不到这样的准备,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赶紧的就在府中伺候了。
虽然皇帝出来的时候有旨,一切仪从特简。却依旧摆了一条长街,明黄大轿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三转桥恭王府。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惠王绵愉领头,然后是恭王、肃王,郑王,怡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肃王世子华丰等。大轿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奴才,恭请圣安!”
大轿不停,从众人身前过去,众家亲贵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抬到堂前停下,六福打起轿帘,皇帝迈步而出。他换了一身便装:香色宁绸的软袍,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的软帽,除了腰间一条束腰的明黄色绸带在在证明着至尊天子的身份之外,任何人也不会相信这个面目清秀,双眸幽深的年轻人就是大清朝的掌舵人,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最高首脑!
奕訢,桂良等人拥到堂口,又是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奴才,恭请圣安!”
“朕安,都起来吧。”皇帝的心情很是不错,摆摆手示意众人站起来,左右端详了一下,这一次到恭王府中以致庆贺的来宾真是不少:内务府大臣文庆,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肃亲王敬敏,还有载铨等,宗室之中有数的几个人都到齐了。
“怎么了,老六,朕来了,都不请到堂中说话吗?”
“啊!臣弟糊涂,臣弟糊涂!皇上里面请坐。”
众星捧月一般将皇帝迎入正堂,桌椅上的残羹冷饭早已经收拾一空,厅中平静而整洁,那从北京城中请来的各方名伶也早被王府的侍卫轰赶到门外,遥遥的向里面端详着——这一次入王府演出堂会,谁想竟然一睹天颜?若是能够为这位爷伺候一场,得他的口中的一个‘好’字,今后在这四九城简直都可以横着走了!因为这样的缘故,外面虽然很是寒冷,却无一人肯放过这个机会,还有那和一众王公相熟悉的,更想趁此机会,请相熟之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呢!
在正厅落座,皇帝很和煦的一笑:“老六?”
“臣弟在!”
“在列的都是我宗室亲眷,不必弄得像在朝堂一般,着人给几位大人搬椅子来。”
“是!臣弟这就安排。”
又是一通忙碌,椅子放下,众人跪倒谢恩,在椅子边上虚虚的坐定,眼睛同时望向坐在中间的男人:“本来今天到六弟这里来,一来是为了看看朕新出生的大侄子,二来呢,听人说,老六府中来了很多宗室亲贵,朕也想趁这个机会和大家见见面。”
“皇上吉言相颂,臣弟感激不已。”
坐在一边的文庆突然插话了,他也是有意缓和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很是调皮的一笑,说道:“既然皇上开了金口相颂,等一会儿见到大侄子的时候,可不要吝啬哦?”
皇帝一愣,立刻大笑起来:“不用你文孔修多言,等一会儿孩子来了,朕自然会有一份心意。”
说话间,在两个使唤惯了的奶妈的陪伴下,恭王福晋款步上堂,外面是一件旗袍,脚下穿着花盆底,在皇帝面前盈盈而拜:“奴才瓜尔佳氏,恭请圣安!”
“起来,起来吧。”皇帝打量了几眼自己的弟妹,瓜尔佳氏长得不是很漂亮,却胜在很年轻,大约是刚刚生产不久的缘故吧?一张珠圆玉润的脸庞比当年两个人成亲时第一次见到丰腴了很多,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娃娃:“这就是朕的侄儿了吧?”
“是!”恭王福晋不敢怠慢,把怀中吚咿啊啊大叫着的孩子交给六福,由后者抱到皇帝面前。
皇帝居然很熟练的接过婴儿,看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胳膊轻轻地晃动几下:“好可爱的孩子,老六,可起名了吗?”
“回皇上话,……”奕訢正要说已经起名了,坐在一边的桂良拉了他的衣角一下,替他说完了后面的半句话:“还不曾给孩子起名呢。”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这翁婿二人,又瞧瞧坐在一边的文庆,后者也是一脸的茫然,又低下头去,伸出手逗弄了一下婴儿圆圆的脸蛋:“唔,你阿玛好粗心啊,居然还不给你起名字?嗯?”
奕訢福至心灵,突然离座跪倒:“皇上,臣弟有不情之请!”
不等他的话说出口,皇帝已经摇摇头,表示了拒绝之意:“哦,这样可不行。”他说:“不是朕不愿意答应你,只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身为伯父为侄儿取名字的?”
奕訢的话被憋回到肚子里,很是遗憾的点点头:“是,此事是臣弟莽撞了。”
皇帝一只手抱着孩子,另外一只手在怀中摸了一把,拿出一件物事,提到孩子的眼前:“不过,朕虽然不能给他起名字,一份礼物还是要给的。”
奕訢看清楚他手中的‘礼物’,竟然是一个翠绿色的翡翠玭霞,而这块玭霞,却是皇上平时所戴的软帽上镶嵌的那一块!奕訢大吃一惊:“皇上,这块玭霞乃是上用之物,臣弟万万不敢……”
“不用你多言,这是朕送给侄儿的礼物,又不是给你的。你不敢什么?是不是?”
婴儿在他的怀里伸出小手,抓住玭霞,叽叽咯咯的大笑着向嘴边送去。
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晃动着,皇帝的脸上满是淡淡的笑容,一边哄着小婴儿,一边对奕訢说话:“老六啊?”
“臣弟在!”
“朕这一次来,还有一件事:今日见过上书房的卓师傅和贾师傅,问过你的学业,倒是令朕心中很是欣慰,所以想,也是到了给你的肩上增添几分担子的时候了。”
奕訢心中大喜!和孩子过满月皇帝驾临王府比较起来,这才是真的会让人觉得开心的好消息。作为皇室子弟,自己自问能力不弱于旁人,只不过因为当年的一些原因,新君登基之后,始终得不到使用,作为臣子又不能有任何自荐之言,只能做一个闲散的王爷,每个月领取一份俸禄,却从无半点实物可以让他为祖宗基业出一份心力。
而这一次皇帝驾临王府,居然说要给他增添一份担子?年轻人只顾得开心,连谢恩都忘记了!还是在桂良的提醒之下,才赶忙跪了下去。
皇帝在座椅上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坐姿,翘起了二郎腿,他说:“现在快到年下了,便是朕有意给你一份差事,在这时怕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抽得出时间来提点你。就等到来年开衙之后吧?载铨?”
“奴才在!”
“让老六先到宗人府,做左府丞,你是宗人府令,虽然按照辈分是他的侄子,在公事上却是他的上司,万万不能有徇情之举哦。”
“是!奴才自当一体大公之心从事,不敢以私情废公务。”
“这样就好。”皇帝心不在焉的低下头去,望着婴儿黑黝黝的眸子,唇边带起一抹微笑:“你还没有名字呢,你阿玛不是个好阿玛,是不是?”
刚刚满月的婴儿居然全不怕生,伸出小手握住伯父的手指,叽叽咯咯的大笑起来:“哦,太妃她老人家见过孩子了吗?”
“回皇上话,此事,还不曾请旨。”
“朕准了。隔几天,找个暖和的日子,带着孩子和弟妹到宫中去,让老人家看看孙子。”
“是!臣弟代额娘叩谢天恩!”
第80节 新年到来
年关将近,赵世杰的差事也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和户部书办几经周旋,终于把斤头定为十万六千两银子,全部是北京由山西人开办的日升昌票号的汇票,全国都可以通兑。
和裕泰交代的十一万两的限额还省出四千两,这些钱,自然也就是落入他和其他随行的两个郎官的腰包。不过户部报销一事虽然落地,裕泰交代他的另外一件事却始终没有回复,这让赵世杰心中焦急起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自己也该回去了。若是到了总宪大人面前没有一个说辞的话,可怎么办呢?
因为这样的缘故,赵世杰再一次来到冯府,借提前拜年之机,想再打听一番。冯培元知道他的来意,他也觉得很有点对不住朋友,答应此事已经有几个月了,却迟迟没有回复——实际上,他连在皇上面前进言都不敢!每一次和皇帝在南书房见面,只要看着他那双黑黝黝,亮晶晶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到嘴边的话居然又被吞了回去!
此次赵世杰过府,名义上是说年关将近,一来是拜年,二来是辞行;但是主客两个彼此心照,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裕大人之事,培元不敢有一日或忘,只是皇上那里,实在是很难进言。”
“因伯兄不必为此事劳神,便是终无所得,也无碍的。”
“九契老弟如此说话,更让人汗颜!”冯培元摇摇头,深以自己能为人谋而不能为己谋而遗憾似的,不过很快给他想到了一个计策,双目亮晶晶的望着赵世杰,说道:“九契兄可知皇上于英夷入京,有意更改祖宗章法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