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杨氏心中一惊:什么叫有福气的?不是觐见皇后娘娘吗?难不成是为皇上选美来了吗?趁着一个空隙,左右回头看看,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身边左右的,都是肌肤细白,眉眼如画,神态娴雅,各具风格,一眼看过去,目迷五色,也分不清哪一个更美一些。
黑嬷嬷逐一在众女面前走过,她的眼光很锐利,眼风到处,妍媸立辩,遇到中意的,便拉一下这个人的衣服,随在她身后的执事妇人,随即将此人归到另一边,大约就算是初入选了——自然的,曹杨氏是必然入选的。
初选过后,被裁汰下来的,仍旧有执事嬷嬷带下去,各自整理衣物,教授礼仪。曹杨氏等十几个人不明白同样是为朝廷旌表,这一次奉旨觐见的众女,怎么还要区分对待?心中狐疑着,却又有一份不祥预兆,升腾而起。
“排好,排好,”执事嬷嬷在喊,“排成两行。”
排列好了,由黑嬷嬷再做点选,这一次挑身材,太长太短都不要,再度汰撤下几个,还剩下八个女子。
对于这八个人,黑嬷嬷就不止于眼观了,还要用手抚摸,摸皮肤,摸头发,然后拉住了手,反复检视,最后才说道,“请坐,拿茶来。”
执事嬷嬷亲自捧了茶来,陪了坐着闲谈,黑嬷嬷问右手边的一个,“尊姓?”
“姓苏。”
“听你说话,倒是有几分南地口音,哪里人啊?”
“苏州人。”
“嫁到本省几年了?”
“五年了。”
“你这双手好细好白,一看就出身在好人家。”黑嬷嬷问道,“你丈夫不在了?几时过世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是,先夫是奴家尚未过门,便已过身。有公公婆婆在上,下有一个小姑。”
黑嬷嬷笑了一下,“这样说来的话,你还是处子了?”
苏姓妇人红了脸,点头答说,“是。”
黑嬷嬷不再多问,转头又问旁的人,逐个问了一遍,于众人的身家做到心中有数,方才开口,“大家都不要动,我看看你们的脚。”
这一说,众女不约而同的双足后缩,越发深藏在裙幅之内,黑嬷嬷更加满意的一笑,汉人的大家妇女,最重视一双脚,保护得严密异常,讲究坐不露趾,听自己的话,双足后藏,正是行止端庄的明证。她故意这样说,就是借此试验,而试验的结果,无疑也是令人满意的。
黑嬷嬷并没有什么放肆的举动,笑着点头,“日后各家娘子到了主子娘娘驾前,望各位仍自能够有这番规整的仪制,未得主子娘娘问到,不可轻言轻动。”
说着话,故意拿眼睛瞟向曹杨氏,弄得后者娇靥生晕,却又随即怒气横生:怎么单单就看我?难道就知道我会乱言乱动吗?
在府城呆到八月十五,是皇帝召见省内为朝廷旌表过的孝子、孝友、孝廉;皇后娘娘召见节妇、烈女的日子,一大早上起来,众人各自换上衣服,早早的到晋景园门口侯班。
旁的人也还罢了,曹杨氏却别有心曲,这里本来是自己府中所有,只因咸丰八年一场绝大风波所累,为情势所逼,不得已只得出让,装点一新之后,作为皇上西幸驻跸之地——官府早已经派人和她及族中接洽过,日后皇帝回銮,晋景园也不会再交回曹氏一族,而是作为太原府官学——即便有一点内务府赔累的银子,又能够顶得什么用?
礼部派有后挡车,将众家女子安置其中,倒不虞风尘之苦,但枯坐车中,彼此相视无言,那份滋味也不是好挨的。一直等过了巳时,才见晋景园门口有人影闪动,似乎是礼部的官员奉旨出来,宣召众人入园子觐见了。
男子不提,曹杨氏等一众女子,由上几次办差的那个黑嬷嬷领着,穿房越户,顺着在曹杨氏看来无比熟悉又无比怀念的旧日阆苑,一直到了伴芝轩。
曹杨氏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伴芝轩是当年丈夫活着的时候,夫妻两个的居所,曹家少爷的名字中有一个‘芝’字,而她的闺名中有一个‘兰’字,取芝为兰蕙之伴的古意,所以把这处院落,取名为伴芝轩。
伴芝轩的廊下,站着几个青衣小帽,做太监打扮的男子,众女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只是在戏台上见过,却从不曾亲眼目睹的阉人,不好意思瞪直了眼睛打量,但侯旨的片刻之间里,无不偷偷瞄向他们。
等了片刻,黑嬷嬷进轩中缴旨,复又转了出来,最后一次叮嘱道,“进门之后,要记得行大礼,主子娘娘不曾问及的,千万什么也别说。都记住了吗?”
再三再四的嘱托几句,黑嬷嬷微笑着和门口的一个太监说道,“那,李公公,我就带人进去了?”
众女进到轩中,明朗的光线中,六七个盛容大装的女子端坐在上,正在向几个人看过来,曹杨氏记得黑嬷嬷教授过的规矩,进门不敢多看,先一步在门口处摆放好的拜垫上屈身跪倒,口中说道,“民妇,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过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众女缓步上前,又在拜垫上跪倒下来,等候皇后问讯。
皇后是厚道人,看这几个汉家女子身大袖长,行动不便,起了恻隐之心,“都起来吧,起来说话。莲英?搬杌子来,赐座。”
“喳。”李莲英在门口答应一声,忙碌开来。片刻之后,指挥小太监搬来几把杌子,让众女坐下回话。
皇后身边的嫔妃以品秩而下,左首第一个便是佳贵妃,右手第一个是兰妃;二女目光锐利,一眼看见曹杨氏,心中各自一惊身为同性,已经觉得这个女子面容之姣好,气度之不凡迥异俗流,要是等一会儿皇帝召见廷臣罢事,一步跨进来看见了,又当如何?
佳贵妃和兰妃等人和皇帝做夫妻久了,深知丈夫风流的天性,只怕一旦见到,就一定会想个什么法子,收入后宫——以她的颜色,入宫之后,定然独蒙宠爱,旁的人,怕是再想见皇上一面都难了
因此,二女询谋佥同,竟都打上了,不能让这个女子久留,最起码,不能让她有面圣之机的念头了。佳贵妃想了想,招手把身边的小太监叫了过来,耳语几句,打发他出去了。
这边两个人各怀心事,耳边只听皇后问话,“哪一位是曹杨氏啊?”
“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妇正是。”
“这一次到山西来,听说皇上和我现在所居的,还是你曹家旧有的别业,可是的?”皇后问道,“因为我们的缘故,倒使得你一家人不得居住……,你可莫要见怪啊。”
“民妇不敢。”曹杨氏说道,“寒家薄有产业,蒙皇上、皇后娘娘不弃,以为龙居之地,本是寒家阖府荣光之事,民妇又岂敢有怨怼之意?”
“你放心吧,这一处晋景园虽然未必适宜你家再用,我也会和皇上奏明,让内务府多多赔累,不会让你家吃亏的。”
“是。皇后娘娘心怀仁义,民妇感佩莫名,这座园子,能够为皇上、娘娘所用,本是曹家之福,就权当民妇孝敬皇上、列位主子娘娘吧。”她说,“至于赔累,万万不敢领受。”
皇后不置可否的一笑,不再和曹杨氏说话,转头和其他几个节妇说起话来。
佳贵妃无暇她顾,眼睛一个劲的瞅向门口,如意这个狗奴才,不过是让他到前面去看看皇上的行止,怎么去了这么半天,仍自不回来?
正在想着,轩门口的珠帘一挑,几个人迈步走了进来,皇后一愣,待看清楚来人,顾不得堂上的众人,先一步跪了下去,“臣妾参见皇上。”
第10节初见
第10节初见
和军机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文祥领班跪安而出,礼部尚书匡源递牌子进来,“皇上,晋省为朝廷旌表的士子、生员、孝子孝友、孝廉等人已经是园门口侯旨了,臣请皇上的旨意,是不是可以传他们进来了?”
“人很多吗?”
“一共是三十五员。”
“传吧。”
“是。”匡源转身出去,迁延良久之后,带着众人入殿行礼,跪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等候问话。
皇帝低头看了看,半晌方始说道,“朕这一次到山西来,见到很多,也想得很多。山西古称贫瘠,固然不假,然地虽困顿,人却绝非刁疲这听来或者有自相矛盾之处,但也是至理名言,为何这样说呢?只是因为晋省之内,有如尔等这样,心怀君父,养施教化之人,将圣人文字之中的种种精妙处,传播万民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我朝以孝立国,上自朕躬,下到小民,以圣人传益而下的孝道为立国、守家、持身之本,则循循大治,在可期也”皇帝说道,“就如同你们中的李光宇吧,朕听闻过你的名字,当年你奉母归省,途径太行山,遭遇强盗,求财不成,意欲害你老母的性命,你甘愿替死,甚至感动强梁,将你母子二人释回——朕当年还在幼年,听上书房师傅提及此事的时候,心中大为感动。”
“草民不敢。草民虽秉性愚钝,亦知孝乃人生大道,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牲畜尚且,何况人乎?草民所行,不过是所有人都知道,都懂得,也都会做的。”
“你这句话说的对。孝之大道,本是立身之本。你们这三十五人,今日得幸见朕,是你一己身家之福,更是阖省百姓之荣。下去之后,多多将朕这一番劝谕向善的至意,散播百姓,若是能够使民心俱安,为桑梓福祉,共做谋划的话,方才不枉朕今天政务闲暇,拨冗召见尔等的一番殷殷至意。”
匡源听皇帝说到这里,知道差不多了,吩咐一声,“跪安”带领众人碰头而出。
等众人的脚步声走远,皇帝在御座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昨天游览天街回园子,又要赐宴山西省内为天街兴建而保举的有功之臣,睡得比平日晚了很多,早上起来还得照例和军机处、内阁、御前大臣共商政事,累得昏天黑地,这一刻,才算空闲下来了。
休息了片刻,听外面似乎有人声传来,依稀分辨,其中的一个是六福,不知道和他说话的是谁,“主子的行止,我做奴才的……哪里敢问啊?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小的也不敢为难陆公公,只是,这是佳主儿传下的话,只要让陆公公在万岁爷起驾前,派人知会小的一声,就行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主子做事,奴才哪儿知道啊?反正是主子怎么交代,我就怎么做呗。”
听到这里,皇帝心中的疑惑怎么也按捺不住了,起身到了外面,面对着自己的,正是佳贵妃房中的小太监,名叫如意的,正在低声和六福说话。,眼见皇帝一步跨出来,忙跪倒下去,“叩见万岁爷。”
“佳贵妃着你过来,是做什么的?”
“啊,皇上……是……这个那个……”如意似乎有点狼狈,舌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性过来,说道:“是……佳主儿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让奴才跟在主子驾前,有……需用的地方,着奴才认真伺候,呐”
皇帝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哂笑一下说道:“你这话蹊跷了。朕身边还缺了伺候的奴才吗?轮得到你来这献机灵儿?你叫如意,是不是?咸丰五年的时候,有个和你名姓一样的奴才,只为在朕面前撒谎,为慎刑司拉下去活活打死你要是不想蹈他的覆辙,最好和朕说实话”
“奴才几个脑袋敢欺主子”如意已吓得通身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娘娘在……主子一问就知道了,真的就是这些话儿……”
“佳贵妃让你过来,是为刺探朕的行踪的吗?”皇帝本来只是好奇,心中并无火气,为如意这几句全不成话的奏答一激,反倒生出了火气,“说”皇帝双眼一瞪,厉声喝道。
“是”如意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的说道,“今儿个佳主儿和皇后娘娘召见省内的节妇,然后就让奴才到前院来,说是万岁爷要是到后园子去的话,着奴才立刻回奏。”如意趴在地上,碰头答说,“真就是这些,再没有旁的了,万岁爷饶命啊”
皇帝心中大感狐疑,妞妞这样做是为什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正待摆驾内宫,去探一探究竟,门口有人唱名而入,“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进来吧。”
六福趋前一步,挑起门帘,肃顺一手按住胸前的朝珠,一手撩起袍服的下摆,稳稳当当的走进殿中,整衣跪倒,“奴才肃顺,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这半天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
“回皇上话,奴才为三日后皇上、皇后娘娘等銮驾启程赴五台山一事,和礼部官员会商办差去了。”
皇帝点点头,“都妥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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