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几项嘛,亦是通人所见。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这话怎么说?”
周祖培正要说话,门口又有人来报,“老爷,军机处曾大人到府给老爷拜年来了。”
周祖培接过拜帖看看,惊讶的‘哦’了一声,“曾涤生来了?开中门,老夫亲自相迎。”
曾国藩低头出轿,抬头看看,肃顺居然也在?两个人一朝为臣,而且他在天津练兵多年,军需粮饷全靠肃顺支应,虽然都是为国办差,各负其责,曾国藩心中也很见肃顺的情,先跪下去给周祖培磕头拜了年,起来之后,向肃顺拱拱手,“肃大人也来了?”
三个人重新入座,下人又是一番忙碌,曾国藩突然到来,自然打断了两个人未尽的话题,周祖培含笑问道:“涤生兄,今儿中午就在我这里小饮如何?”
“正要陪芝老喝几杯,国藩便叨扰了。”
“你且稍座,我和雨亭兄还有几句话要说。”周祖培转过脸来,继续对肃顺说,“便如你说的,贪墨不为人所知的一节吧。诚然,暗室交往,神鬼莫测,不过在我看来,既有赂遗之举,必是有所图,是不是?”
肃顺想了想,点头说道,“是。无缘无故,谁也不会拿银子给别人送去。”
“这就是了。你想想,若是为了官司收受贿赂,自然的,行贿一方定然是理不直,气不壮,否则的话,官司只要遇到一个不大糊涂的知县,定然能够判得顺应民意。若反其道而行之,偏袒一方,当堂审结之后,被屈的一方心中不服,到上峰呈诉,派人追查下来,受贿之举不就事实清楚了吗?”
肃顺低头长思,半晌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给他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道,“那,若是为求官,而行贿上峰的呢?”
周祖培扑哧一笑,转而对曾国藩说道,“涤生,人言肃雨亭聪明一世,我看却是糊涂一时啊。”
曾国藩前情不明,但听两个人一番对答,也大约的知晓了一二。皇上有意另开新政之门,命阎敬铭、肃顺总理其事,其中特别让周祖培赞襄其中,阎敬铭回家乡过年,不在京中,不用问,肃顺这是到周府来求计了。
听周祖培说完,他也难得的一笑,他能够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笑着向肃顺解释:“恩出于上。雨亭兄又何必有此忧烦之态?”
肃顺也是心思灵透之辈,给两个人一言点醒,“我明白了。若说有利可图,则在任上所行之事,有百姓、士绅、生员可以呈诉上峰;若是无利可图的话,只怕也不大会有人肯于花大把的银子求官了。芝老,可是这个意思?”
周祖培微微笑着,点头不语。“只是,这皆是我等君子心声,以为天下都是良善之辈,行事秉持圣人礼法,规行矩步。若是有那不肖之人呢?”
“那也很简单易办。朝中律法,正是为此等人而设”周祖培大声说道,“百姓到堂呈讼,一旦查有实据,即刻绳以重法,想来只要数年下来,天下间这般浮躁混乱的风气,当为之一清了。”
正事有了了断,肃顺心情大好,忍不住和周祖培开起了玩笑;“芝老,是不是我近日多到您的府上来,彼此熟稔不拘礼节,引得芝老心中不满?”
周祖培一愣,“这话怎么说?”他问道,“还是老夫有什么怠慢处了?”
“本来嘛,曾涤生前来,您又是亲迎,又要留客饮宴,我来的时候,您可不曾这般热情啊。”
周祖培和曾国藩哑然失笑,“好你个肃雨亭居然在这里挑我的理了?本来是不想请你的,只为你饕餮太甚,我府上的厨子一听说你来了,心中都打鼓。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说什么?”
“那个白白胖胖的肃顺一来,府上就要有人饿上两顿,才能把他吃掉的找补回来”
“若是这样说来的话,下一次我过府拜望,还要自己带食物了?”
一句话出口,三个人同时大笑前来。
大年初一的早晨起来,洗漱以毕,用过早膳,皇帝一只手端着温热得正好的**,一只手拿着几本折子在看分别是曾国藩早就呈上来的《细数英我两军战事弊端折》,云贵总督吴振棫的《苗疆事宜七条折》和崇实所奏的《扶绥苗瑶之法折》其中还有一个夹片,是《趋划苗瑶生计折》。
这三个人一个是封疆大吏,两个是皇帝登基之后不次捡拔而起,均有密折陈奏之权。不过折子送抵御前,皇帝一直忙于新年前后的种种繁杂政务,没有仔细看过,放在密折匣子中,已经有些时日了。
他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曾国藩所进的密匣在折子中,取出折本,奏陈中是这样说的,“……英军重在指挥灵便,各级所属,如臂使指。进攻之事,悍不畏死,臣与英夷渠魁战后研讨之时,彼方亦自坦诚相告。军中尤重纪律,犯纪之人,不论品秩,皆有军法相绳。”
“临敌之先,英夷惯以火炮之威开路,轰鸣大作之中,泥土翻腾而起,震慑地方兵士。而步阵整齐划一,攻陷于后。又各有奇兵自间道出击,断敌后防,于广州虎门要塞之战,此种战法每每建功于一役,使天朝首尾难顾,终至三日之内,为英夷炮舰兵临城下之恶果矣。”
“英夷战力极强,而保障有法,臣闻,英夷渠魁额尔金等人答说,本意在使联军退守登州海防,固城以守,待等海上驰援兵舰抵达,登舰远去,则我天朝兵士唯望洋兴叹矣。”
皇帝啜了一口**,心中想着:若是如今时日就开始做海军的准备,还是过于早了一点吧?海军一旦操作起来,就是非大建奇功不能收手的,总要全盘考虑,整体勾画。旁的不必提,只是这购买技术,开建造船工厂,光是银子,怕就是如《红楼梦》中说的那样,‘泥沙一般的花出去’了
琢磨了片刻,合上奏折,放在一边,侧目向窗外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巳时了。”
皇帝有心派人传曾国藩进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今天是大年初一,朝野上下俱在封衙期,根本没有人到部视事,就是派人到他府上去传,可能他也不会在家——这样的日子,彼此探访亲友,互相拜年,到处是乐融融的场景,为了一点小事把曾国藩提了来,没的引起外人的惊惶。
一念到此,皇帝突然觉得有点妒忌:都以为天子多么荣尊,殊不知,每逢年节的时候,却是最最寂寞的日子朕在宫中冰清鬼冷,他们倒阖家欢乐?不行,自己也得出去找点乐子去
想到这里,荒唐的念头如野草滋生,竟是不可抑制了,拈一块云糕,漫不经心地嚼着,口中随意的叫道:“惊羽?惊羽?”
六福闪身出来,“主子,赵姑娘不在养心殿,您昨儿个不是准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和柳姑娘在一起过年的吗?”
“朕忘了。”皇帝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吩咐一声,“她不在正好。伺候朕更衣,朕带着你出去转转。”
第56节天子拜年(2)
第56节天子拜年(2)
六福连劝诫的话都不敢说,多年以来,皇上的脾气摸得太熟悉了,知道他的主意上来,旁人休想拦得住,当下转身下去,吩咐执事太监,伺候皇上更衣:穿一件石青色的夹袄,外面套着枣红色巴图鲁马甲,脚上蹬着一双足蹬青缎皂靴,连车架也不用,带着六福顺天街大步而行,直往宫外行去。
出了大清门,就是大栅栏,琉璃厂一带人头攒动,往来如织,皇帝看得喜笑颜开,净往人多的地方挤,六福不及他脚程快,一溜小跑的在后面跟着,“老爷,老爷,您……慢一点啊,奴才跟不上了。”
皇帝也不理他,径直在前面闲逛,身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扯着嗓门在吆喝:“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哎?”皇帝招呼一声,说话的声音又带上了天津口音,“糖堆儿恁么卖的?”
“哎呦,您是天津来的吧?”小贩嘻嘻一笑,“在这天子脚下,可是少见。得嘞,本来卖两文钱的,看您是外乡人,三文钱您拿两串吧”
“不行。”皇帝故意和他开玩笑,“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欺负我是外地人还是怎么着?卖旁的人就两文钱,卖我就三文钱两串?不行,不行”
小贩楞住了,“那……依您说呢?”
“少五文钱一串就不要了”
小贩张大了嘴巴,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我说,您……不是有毛病吧?”
皇帝扑哧一笑,从支架上取下两串糖葫芦,回身看看六福,“给他十文钱”
小贩接过铜钱,兀自看着这主从两个发愣,自问见的人多了,却不曾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摇头笑笑,又吆喝起来。
皇帝把糖葫芦几口吃完,签子扔到一边,一眼看见对面过来几个人,赶忙错过身去,装作低头端详摊位上的物什,等到身后脚步声走远,才转了过来:“主子,您怎么了?”
“是翁同龢。要是给他看见了,可就糟糕啦”皇帝笑了一下,“不但不能再舒心畅快的游遍市集,怕又是有一番劝谏,没的影响朕的心情。走快一点,别给他发现了。”
两个人脚下加紧,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远远的隔了开来。果然,翁同龢似乎觉得看见了很熟悉的面孔,不过无暇细辩,等到想到可能是什么人的时候,回头寻找,人海茫茫,早就不见了踪影。也只好罢了。
和他同行的人叫孙毓汶,字莱山,山东济宁人,他的父亲就是与翁心存同为军机大臣的孙瑞珍。
这一次进京,是为应咸丰八年的北闱乡试而来的,说来也真正是鬼使神差,孙瑞珍、孙毓汶一家是山东望族,孙瑞珍的父亲叫孙玉庭,嘉庆年间做到体仁阁大学士。
他的一个孙子——也就是孙毓汶的堂兄——名叫孙毓溎的,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状元,咸丰六年丙辰科,孙瑞珍有意让儿子夺魁,意在造就一段兄弟争相夺魁的佳话,不想闹了个灰头土脸
这要从两面说起,首先便是咸丰五年的北闱乡试,孙瑞珍身为乡试主考,明知儿子入闱,却并不自请回避,考试之后,孙毓汶中选了。
到会试之前,孙瑞珍又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龌龊事:殿试前夕,赴试的贡士多住在朝门附近的亲友家,以便第二天一早进隆宗门,当天晚上,孙瑞珍以通家之谊,请翁同龢过府,席间殷勤款待,频频劝酒,絮絮畅谈,宾主非常欢洽,席散了之后,孙瑞珍又邀请翁同龢到书房,把殿试的一切规例不厌其烦的一一指点,直到深夜,翁同龢有了倦意,加以不胜酒力,更觉难忍。
但不知道孙瑞珍是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为之,直到临近三更天,方始促其安寝。而孙毓汶早在散席之前就已经休息了。
这样一来的话,可以想见,第二天金殿对策的时候,翁同龢的精神一定不会好。据说是正觉得精力不济的时候,记起其父给他的两支老山参,藏在卷袋中,找出来折下半支咬着吃了,自觉津液流灌,神智奋发,振笔而书,一气到底,如时缴卷。
孙毓汶失了状元名头不算,孙瑞珍身为乡试正主考,明知其子入闱,而私心作祟,不肯自请回避的事情也给一个监察御史,名叫玉麟的揭发了出来。
皇帝闻讯,把孙瑞珍找了来,问清经过,劈头痛斥,将孙毓汶一甲第二名的名次取消,连同他上年乡试所得的举人功名也给一股脑的夺了
孙瑞珍求荣反辱,碰得额头青紫,狼狈不堪的退出湛福堂,皇帝余怒未息,有心免了孙毓汶未来三科之内的入闱名额,还好有肃顺和翁心存讲情说项,以此事只是孙瑞珍名心未净,且孙毓汶虽身在其中,但乃父所为,并不知情为由,宽免了这一遭。
不过,经此一事,孙瑞珍小人行径传遍天下,成为清流的笑柄
孙毓汶深知乃父所行是何缘故,口中不言,心底却发了宏誓,下一科入闱,不但要得中,而且非要在咸丰九年的殿试中一举夺魁不可,也好给老父出一口胸中积郁的闷气。
等他到了京中,是腊月二十八,已经过了封衙期,父子两个每天无事可做,白天由老父分别指点文字之功,晚上把酒闲谈,日子倒也过得痛快。
到了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孙毓汶到翁府,给翁心存、翁同龢拜了年,由翁同龢陪着,到了外面,“今年会试主考尚不知是何人,不过不出翰林院掌院学士许乃钊、蒙古大员柏葰、左都御史袁甲三数人之外。这几个人嘛,性情各异,却都是理学大家,虽然往来‘行谒’有小兄为你引荐,但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能否脱衣而出,还是要看你的文字之功——在这些时日内要多下苦功啊。”
“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