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偶读《世宗皇帝实录》,世宗皇帝锐意改革,尤以改土归流,摊丁入亩为百余年来为天下人赞叹不已的善政。臣以为,世宗皇帝继统圣祖仁皇帝丕绪,以先皇一代圣主,尚有需后世子孙加以完善之处,更遑论当今之世?”
曾国藩在从天津到北京来的一路上,和周家勋、江忠源几个认真商讨过对策,都认为,兵制改革之事乃是皇帝一力推行,这一次杨维藩上折子,表面上是攻击他,实际上是在为那些不满新政推行的人在张目。若是处理不好的话,只怕日后更会有无数人上章言事,自然的,皇帝数年来励精图治的苦心,也将付诸东流了。
所以,一定要在御前奏答的时候,把杨维藩折子中提及的‘擅改祖制’的话驳回去至于怎么做,就要以世宗皇帝当年修订、改变圣祖皇帝的成例来做文章了。
“世宗皇帝大力推行改土归流,使整理西南苗疆基本之法有理可循,新法实行之下,土司不敢胡作非为,不特解民倒悬,且得地利之便。”曾国藩喘了口气,又说道:“若是如杨大人所说,祖宗成法万不可擅动,则臣恐直到今日,土民仍旧受尽土司欺凌,百姓心怀怨怼,又何以谈什么天下太平?”
皇帝听他说完,看着下面跪着的群臣无声一笑,“杨维藩,你听见曾国藩的话了吗?”
“是,臣听见了。”杨维藩碰头答说,“不过臣此番上折子,并非是为了世宗宪皇帝当年的新政,而是为了兵制之事,难道现今的兵营之中,也是可以和改土归流之前土司欺压善民相提并论的吗?”
这一次不等皇帝发问,曾国藩立刻接上了话题,“其情虽有不相仿佛,其果却是一般无二。”
“国家养兵,本是为巩固四方,每年花出大笔的国帑充作军饷,所求的,也不过是在与敌接战之时,能够一振我大清国威,将入侵贼寇汤涤殆尽。而臣此次到天津办理绿营军务,触目所见令臣惊心。兵士全无心肝,全无廉耻,每日操演之时,手脚无力,形如幼童。一旦遇警,不要说上阵杀敌,就是能够抱得住自身平安,在臣看来,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兵势疲软如此,又怎么能不加以整训?”
杨维藩心中暗暗叫苦,曾国藩辩驳自己弹劾的话不值一哂,只是他句句不离祖宗,拿世宗皇帝与今日皇帝所行来做比较,这又是如何能够比较得来的?
世宗皇帝继位的时候,苗疆之地,汉苗杂处,纷争不断,当地确有种种不平事,鄂尔泰上表,请求朝廷行改土归流之法,边远之地设官管理,以政府掌握控制权为第一要义,更加是把土司抱有的自治权收归中央的办法。
而改土归流与今日曾国藩所行的兵制改革的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改土归流是以天下制一隅。更兼有土司在当地以积威之势,苛敛虐使,恣行不法,惹得不论是汉民还是各族番民怨声载道,故此朝命下达之处,无不万方卞舞,称为难得的善政。
而兵制改革,关系到天下十八行省之中的所有绿营士兵,牵连之广,影响之大都不是前者能够比较的。
不过杨维藩很清楚,这一次自己的奏折呈上,皇帝立刻召曾国藩进京,与自己打这样的御前官司,与其说是让曾国藩当着所有人答辩,不如说是代天立言。所以,自己用词之间就要分外小心,一个疏漏,惹怒了皇上,自己获罪匪浅。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听曾国藩说完,杨维藩嗫嚅着说道,“这是不同的。当年世宗皇帝所改前朝旧法,本是因为苗疆之地确有弊政,不得不行;而今天,事关重大,更有数十万计绿营兵士牵涉其中,一个应对不利,臣恐有不测之变啊。”
皇帝在御座上突然抢着问了一句:“照你所言,明知道绿营有弊政,兵制有瑕,只因为牵连甚广,也要装作不知道了?”
“臣没有这样说。”杨维藩吓了一跳,赶忙伏地奏答道,“臣只是说,兵制之事关系甚大,当徐徐行之,不可操切啊。”
“徐徐行之?若是旁的事,倒也不失稳妥。只是兵者国之大事,你倒说说,如何缓图?”皇帝转头下望,“文庆,你听见杨维藩的话了?”
“是,奴才听见了。”
“你怎么说?”
文庆以满缺吏部尚书入值军机,位列奕之后,后者到江宁办差,他就是首辅大臣。听皇上指名让自己奏答,文庆心下有些慌乱。
新君登基数年来,乾纲大振,赏罚之间恩威并举,大有乾隆十三年之后高宗皇帝收权自用,使君威达致极盛时的状态了。自己奏答之际,也要分外的谨慎才是。
“奴才……”文庆想了片刻,碰头答说,“奴才以为,皇上圣明烛照,洞悉各省绿营、八旗兵制种种弊端,方派僧王,曾大人赴天津办差,这乃是我皇上庙谟独运,指授方略。僧王、曾国藩臣下用命之举,非奴才所能置喙。”
皇帝扑哧一笑,“朕是问你于杨维藩所奏,兵制改革,势当缓行的意见,不是听你拍朕的马屁。老六不在京中,你是军机首辅,有话只管说。”
“是。”文庆答奏了一句,又继续说道,“奴才以为,兵制改革本是善法,不过其事虽然发于直隶天津,却也引得举国关注。特别是那些驻军各省的八旗、绿营兵士们,生怕朝廷有了成议,日后将他们全数遣散,心中害怕,各方运动,更加无心操练。若是那样的话,于皇上推行新政,本是为精兵卫国的圣意初衷大有相侔。也就更加收不到效果了。”
“……所以,奴才愚见,曾、僧二员办差之际,当上体天心,下安将士,妥善料理,早收肤功。”
皇帝点点头,“文庆的话,倒不失谋国之言,曾国藩,你听见了吗?”
第150节横生枝节(3)
第150节横生枝节(3)
在九州清晏议事已毕,皇帝移驾万方安和,又把曾国藩、江忠源两个人招到御前。
二人进门的时候,皇帝正难得在用笔墨作画。他自幼在上书房读书,书画翰墨之法也是书房中必备科目,十几年的时间下来,这等泼墨的功力倒也不差,不过今天画的既不是花鸟水草,更不是山川景致,而是一个人。
皇帝手中不停,口中说道,“起来吧,到这边来。”
两个人躬着身子站到桌案前,只见画纸上是一个没有面目的男子,身上的衣服和平常所见大有不同:头上戴着的帽子,与朝廷体制全然不符,是呈宽檐,硬边式样。
皇帝特意使用各种颜料作画,可以很清晰的分辨出来,帽子整体颜色是黑色的,只有帽子上的红缨子,一如往常。
男子身上的衣服也有很大的不同,贴身所画,合体之极,而且全然没有惯常所见的号衣、补子。下身是仿照西洋人所穿着的长裤,脚下蹬着长筒马靴。
曾国藩知道皇帝雅擅丹青,只是今天所画的,中不中,洋不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皇帝把两个人的疑惑看在眼里,呲牙一乐,“曾国藩,江忠源,你们看看,朕的画工如何?”
“皇上所画,自然是好的。而且,皇上画风奇特,另开一门,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是圣手手笔。臣不胜钦服。”
“你们啊?看不懂就直接说,难道一定要用这种连自己也瞒不过是话吹捧朕吗?”皇帝半真半假的皱起了眉头,语带训斥的说道。
“是,臣糊涂。”曾国藩赶忙和江忠源跪倒下来,碰头答说,“皇上画工超凡脱俗,非是臣胡乱吹捧之言。只是,这画中人所穿着的衣物,臣从未见过,不解其意,请皇上赐教。”
“这是朕偶发奇想,落于笔端。不要说是你们没有见过,天下人也从来不曾见过哩。”皇帝得意洋洋的笑着,“这身衣服,名叫警服。是专为日后成立的警用部队所穿着的。……你们起来。”
曾国藩突然想了起来,当初在养心殿的时候,皇帝曾经提及,把一些被汰撤下来的绿营兵士组织起来,另行成立一支警用部队,用来维护各地民生治安之事,这样说来的话,这种警服,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了?
脑中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京中有九门提督,京外有各省、道、府、县,三班衙役,虽是名称不一而足,但所管事体,却也都是肃清奸狡,维护百姓安靖为主,而更主要的是,兵制改行新法,势将有大批的兵员汰撤而下,成立警用衙门,也是为了这些人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是。皇上推行新政,强国富民之外,圣心仍挂念贫弱百姓,臣等不胜钦服。”
“不要你们说这些颂圣的话。”皇帝是那种很不屑一顾的神色,他说,“你二人下去之后,妥善议一议,如何让这些汰撤下来的兵员,能够重新为朝廷使用,切实拿出章法来。还有,设立警政不是单纯的为这些人谋一个日后的出身,待朕看过之后,是要通行全国,循例办理的。所以,人员的选拔,训练,都要如同正式的兵制来进行。”
皇帝说一句,曾江二人答应一声,一直到最后,看皇上说得差不多了,曾国藩说道,“臣明白了。警政推行一来是为兵制之后,被汰撤的兵士寻找一立身之地;二来也是为朝廷推行新政开路之举,臣定当以皇上圣谕奉为圭臬,下去之后会同有司,将此事办理得妥妥当当。”
“还有一节,京中新设神机营,朕让满汉兵士同营训练,到今天,虽仍然是满人份额站的大半,却也总算是小有收获。朕想,既然神机营可以做到满汉兵士袍泽情重,警政之事,不妨循例办理。你们看呢?”
曾国藩认为此事不妥。满人与汉人在神机营中共同受训,那不过是肃顺为迎合皇上满汉一家的美好初衷而做出的花样文章,又怎么能当真以为会有汉人肯于与满人同营操练呢?
看皇帝面带欣悦,可见心中丝毫不知内情,只当自己下过的旨意真的为下面的人欣然接受怎么婉转砌词,倒要 好好的想一想了。
皇帝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两个人的答复,又问 了一句,“曾国藩?”
“臣在。”曾国藩答应一声,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以为,神机营与新设警政略有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怎么呢?”
“是。”经过这一会儿的折冲,曾国藩想到了对答的策略,不慌不忙的碰了个头,口中答说:“皇上五月初六所颁上谕有‘成军之后,以天子自将三军’之语。八旗将士及各省勇武之士,有心向善,更且为能日后有进身之阶,故此踊跃报名。而警政之设,又略有不同。”
这番话说得清理俱在,既打消了皇帝的念头,又不会得罪了专司神机营成立事物肃顺,可称面面俱到。皇帝也觉得很有道理,便问道“你是说,很多人会以为警务是为贱役,所以不会有神机营之设那般的热情?”
“皇上圣明。”
“那好吧,此事缓议。待朕再想一想。”
“皇上从善如流,臣等领旨。”
皇帝不再就这件事多做纠缠,拿起刚才完成的画稿,由六福捧着交给曾国藩:“这张画纸就先交给你,好好保存,等到日后汰撤兵员并警政新务正式开始的时候,就按照图上式样制作新式警服。这件事,朕会让工部和户部的人和你们密切磋商的。”说到这里,门口有脚步声响起,内奏事处的太监捧着厚厚的一摞奏折进到殿中,把奏折放到御案上,又躬身退了出去,皇帝摆摆手,“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打发两个人下去,皇帝走回御案前,拿起上面的基本奏折看了看,都是各省报上来的晴雨表,这样的折子不用细看,交给宫中奏事处的太监,依照旧例,一概填上一个‘览’字即可。
再翻到下面的一本折子,皇帝眼前一亮:为抚局难恃,求自强之术,请设兵器武备事。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臣湖南巡抚骆秉章跪进。
虽然写着是骆秉章跪进,但皇帝知道,湘省与中央的往来奏文,全数出于左宗棠的手笔,这几年的时间中,他已经看的太多太多了
道光三十年七月,曾国藩广西办差,回乡途中奉旨在各省访求贤才,特别把左宗棠推荐给了骆秉章。
自从左宗棠到了幕中,骆秉章一开始的时候还要在旁指点一二,后来给他发现,左宗棠领悟力极高,往来公文案牍,无不通晓,而那份文字之功,更是比自己犹有过之,便放心大胆的将公事全部交托给他,自己做起了轻轻松松的太平督抚来了。
左宗棠蹉跎半生,一朝得势,全力而行,湘省军政大权名义上是在骆秉章手中,实际上,却都要向‘左师爷’请教——湘省上下无不知晓巡抚大人对左师爷的重视,有好事的,给左宗棠起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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