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心想,多年来苦下功夫,就为争这一日短长,无端放弃如何心甘?想来想去,还是要夺魁
原来,赵翼在书法上的造诣极深,除了一手很漂亮的苏字之外,还能做一手瘦硬通神的‘率更体’,于是他决定,变更书法,欺瞒读卷大臣。
等到三天转桌完毕,要商量定前十本进呈了,刘纶对刘统勋说,赵翼的卷子决不能入前十,万一中了鼎甲,又会惹人猜疑。刘统勋深以为然,两个人又重破功夫,细看全部卷子,不过这一次不是看文章,而是看字体。
贰佰余份卷子看完,找不到赵翼的笔迹,刘纶忧心忡忡的说:“坏了,坏了。我看这本唯一七个圈圈的卷子,恐怕就是赵云崧的了。”
刘统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不会的,赵云崧的字,烧成灰我也认得,绝不是的。”
刘统勋言语之间如此自信,是有缘故的。当年赵翼进京之后,在刘家做门客,刘统勋的儿子刘墉当时刚刚点翰林,每日勤于临池,当时钱南园还是童子,刘石庵(刘墉字石庵)的颜字堪称海内独步。
赵翼深为爱好,楷书也学的是刘石庵一体,以后入军机,起草照例可用行书,偶作正楷,必用石庵体,这是刘统勋深知而且见惯了的,却不知他从小就学的率更体。
“可是,赵云崧的卷子哪里去了呢?”刘纶说:“我看,他的书法一定是变体了。”
听他这样说,刘统勋再细细读了一遍应该定为第一的卷子,认为赵云崧为人一向跅(音拓)弛不羁,即令书法变体,也不会、不能做出这等铁画银钩、结构谨严的率更体的。而刘纶却始终心存狐疑。
就在这时候,乾隆皇帝钦点的第八名阅卷大臣兆惠到了。兆惠是正黄旗贵族,以笔贴式当过军机章京,后来平定回部,罗致‘香妃’进献有功,擢升为一等公、户部尚书。以此为乾隆钦点为阅卷大臣——这是让他在考试之后能够大肆收罗一份门生贽敬的酬庸之策的。
不过兆惠根本不会汉字,如何能够读卷?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到皇上面前请辞差事,乾隆对他说:“圈圈多的就是好的。”并且告诉其他的阅卷官,阅卷的时候不必找他,到了转桌的时候再让他参与评选——就是看卷子上那一种的记号最多,让他跟着照画就是了。
兆惠拿过这份卷子,上面七个圈圈,他又画了一个,就成了唯一的一份八个圈圈的——以第一名压卷进呈。
等到挑开弥封,果然正是赵翼第二名是浙江人胡高望,第三名是陕西人王杰。
不过合该赵翼没有得状元的命数,看过卷子之后乾隆问:“本朝陕西可有状元吗?”
“前朝曾有康海,本朝没有。”
于是乾隆将第一、第三对调,赵翼的状元,变成了探花。
到了传胪之日,一甲三名照例出班跪在前列,乾隆看见探花戴着朝珠,不免奇怪,退朝后问傅恒,傅恒说:“赵翼是军机章京,照例是准许带朝珠的。”他又说:“以前汪由敦的应制文字,大都是由赵翼所代拟的。”
乾隆觉得委屈了赵翼,却又不愿示天下以不公,便将赵翼的名字记在了心里,此后赵翼特蒙眷注,凡有考差必点赵云崧,每三年京察必记名。外放知府,升任道员,无一非奉特旨。
这是一段军机章京当年的小插曲,翁同龢久在内廷行走,自然早有所知。而他预备仿效赵云崧当年之事的决定,甚至是至亲如老父,也是不知情的。
只是文字一途,多年积习而下,又岂是能够说改就改的?每日退值之后,回到府中费劲苦功,总算略有小成,不过比起自己原本熟悉的笔锋,看起来却殊觉文字丑陋无比。好在这种笔法的使用只是在殿试之中,其他的时候,还是以原本擅长的文字答卷即可,而且,距离咸丰六年的下场大比还有段时间,所以翁同龢心中并不着急。
这一次他从江苏常熟到浙江来,也是事出有因:他的妻妹字本省府城一家姓雷的秀才,道光三十年于归,却始终没有子嗣,到了本年的四月间,缠绵病榻良久,终于香消玉殒了。
丧报到了常熟府中,翁同龢的妻子听闻妹妹亡故,哭得一塌糊涂,翁同龢劝慰了几句,命下人准备车马,和妻子一起,越省吊唁。
夫妻两个到了浙江,在妻妹家中住了下来。雷秀才知道翁同龢虽然仍是白身,却是天子近人,故此在言谈之中,亲近得不得了,连妻子的丧事也全然交给弟弟去办,自己整天陪在翁同龢身边,做小到了极致。
翁同龢很不以雷秀才之言行为然,又不好多说什么,在雷家呆了几天,给翁同龢想起这杭州城中一位道光年间就已经致仕的大佬。当下和妻子说了一声,雇了一顶小轿出门而去。
这一次他要拜望的人叫朱士彦,字休承,嘉庆七年的进士,和大名鼎鼎的陶澍是同榜,官做到兵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道光十六年的时候,看朝中由曹振镛把持朝政,民情下壅,朱士彦正色立朝,以求去相抗,道光皇帝偏听偏信,准了他乞骸骨,致仕还乡的折子。
其实朱士彦不过五十三岁,远没有到致仕的年纪,不过皇命已下,也算是弄假成真。诏旨见抄,皇帝觉得自己的做法也有点过分,便亲自赐宴、赐金,风头一时无两。
朱士彦回到浙江,他既有终老林下之念,自然要大兴土木以娱老,他年纪不能算很老,而且平时养生有道,体气一如壮年,每天亲自到工地去指点经营。
到了这一年的夏天,花园中有座正厅要上梁,梁木暂时搁置在路口,哪知有个丫鬟行经此处,从梁上跨了过去。正好给工头看见,厉声怒喝起来:“你简直要造反了你怎么可以跨过正梁?”
那时候在许多所谓讲究忌讳的地方,连女子的亵衣也是不能够露天晾晒的,正梁是何等重要之物?所以工头会有这样的话。
那个丫鬟却一点也不惊惶,笑着问他:“为什么我不能跨过去?”
“贱物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那个‘东西’跨过正梁,阴气冲犯,这根梁就不能用了,禀告老爷,一顿板子打死你”
那丫头笑眯眯的说:“你尽管去禀告。”她说:“我的‘东西’怎么样?公侯将相不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吗?”
工头为之气结,果然去禀告的老爷,朱士彦觉得这个丫头出语不凡,找来一看,生具贵相,便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在某一天丫头服侍他更衣的时候,上演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戏码。
不久之后,这个出语不凡的‘侍儿’有了身孕,生下一子,取名叫朱希淳。
翁同龢这一次来,一来是拜望,二来,他和朱士彦的幼子朱希淳关系极好,朱希淳受教于翁同龢的岳父汤金钊,两个人当年曾经有过一段同窗之谊。更在道光二十八年的时候换了帖子,结下昆仲之约。朱希淳年长一岁为兄,翁同龢是二弟。
不过朱希淳这个人很奇怪,当年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以他的功课最好,年方十岁,已通平仄,能够做诗了。读书不但敏慧,而且中规中矩,颇为汤金钊钟爱。朱家的宾客,凡曾见过他的,无不誉为跨灶之子。
谁知道年岁大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兴趣发生了转移,不再喜欢经济实用之学,而讲究词章,喜欢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陈列,无不涉猎,行动之间大有名士派头。弄得翁同龢和他的书信中每每有规劝之言溢于笔端,朱希淳却理也不理。
第132节文士雅集
第132节文士雅集
轿子抬到朱府,递过拜帖进去,朱希淳亲自迎了出来:“二弟,别来无恙啊?”
翁同龢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头行礼:“给大哥请安。”
“起来,起来。”朱希淳一把拉住了他,“今儿你来得可巧了,花园中的牡丹花盛放,老人家说,若论及诗词之功,我们这哥儿几个,没有及得上你的,可巧你就到了。快,和我进来吧。”
“老伯身体还好吗?”
“好,好。就是牙齿有几颗松动了。”朱希淳笑呵呵的拉着翁同龢向里面走:“这一次老人家看见你来了,心情愉悦之下,又会喝上几杯,只怕我娘又要不高兴了。哈哈”
翁同龢知道,朱希淳的母亲娘家姓高,是朱士彦的第四房姨太太,老爷子正妻早亡,其他的三房姨太太年纪老迈,家中只有这个当年的‘侍儿’主持中馈,行事之间不让须眉,把一家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正如朱士彦当年所能够感觉到的一样,高氏见识不凡,十几年下来,将内外照顾得通顺无比,周围人提起朱府四姨奶奶,没有不挑大拇指的。
朱士彦性喜花卉,更喜菊与牡丹,在府中花园中特别移植了几株善本,其中有一株的从西安购进的黄牡丹,更是这杭州城中极少见的珍品。每每到了花开季节,云蒸霞蔚,一大巨观。
朱士彦每到花期,都会下帖子广邀士绅名宿,城中府道各级官员,过府赏花饮酒——每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高氏姨太太才肯允准丈夫小酌几杯,平常的时候,都是严厉禁止下人携酒进府的。
到了花园之中,果然,花开得正在灿烂,园子里高朋满座,其中有杭州知府、浙江巡抚,一省藩司等人,不过都着便装而来。他先给朱士彦磕头请安,然后和旁的众人拱拱手,就要自去一边坐下。
不过翁同龢少年英才,又是天子近人,这一次难得在朱府相会,旁人都不好、不敢以小辈视之,彼此推让了一番,终于还是让杨文定做了主位,翁同龢在一边相陪。
这等赏花之会,又是文人雅集,不好多谈政务,只能说一些诗词文章,“叔平。”朱希淳举杯相属:“今天你不但不可无诗,而且还得是好诗,先干一杯,润润诗肠。”
翁同龢坐在主桌,难免心下惴惴,苦笑着点点头说,“我是后生晚辈,此番本已经是僭妄太过,又谈什么好诗?”
“叔平世兄所言,老夫不敢苟同。”杨文定微笑着摇头说道:“翁世兄大才轰雷贯耳,更且为皇上捡拔身旁,以布衣入值,令天下读书人殷羡不已,怎么说僭妄之词?若说才力不堪,不是说皇上倒无有识人之明了吗?”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翁同龢矜持的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朱希淳看出来他略有不喜之意,在一旁打圆场道:“来,叔平,你诗才若海,腹笥极宽,这等诗文之会,又岂可有曳白之心?”
翁同龢想了想,既然杨文定说话中有轻视之意,今天倒不好不显一显真颜色了。当下他说:“既然这样,那,学生就抛砖引玉,请众位方家斧正。”
一句话出口,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翁同龢端起一杯酒入喉,吟出两句:“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一开头就用对仗,可又押了十一真的韵,这也可算是变体,一定是好的。”邻座的一个人将他的这两句诗念了几遍,露出欣赏的笑容:“第一句你用‘子见南子’的故事,形容花的雍容富贵,也还罢了;第二句写叶子,竟然用‘鄂君在越’的典故,亏你是怎么想来的?”
翁同龢刚才听朱希淳给自己介绍过,这是任职宁绍道的王有龄,不知道他是哪一科的进士,不过听他能够说出‘鄂君在越’的典故,可知也是饱学之士。听他能够识得自己诗文中的妙处,不由升起了知音之感。
鄂君在越的典故出自刘向的《说苑》。这个典故中说的是有个人,人称鄂君,是楚国的公子,他的姐姐是越国的太后。有一次鄂君游越国,泛舟湖上,由于他是有名的美男子,所以被称为曳女的船娘争相爱慕,一面打浆一面做歌,既欣幸于‘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又感叹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遗憾。
及至鄂君登岸,船娘‘行而拥之,举绣被而爱之’。在翁同龢的诗中,用‘绣被犹堆越鄂君’来形容牡丹绿叶重叠,意象丰富,匪夷所思。所以王有龄会有‘亏你怎么想来的’的赞叹。
“喔,起风了。”朱希淳说:“摇曳多姿又是一种写法了。”
这等于是出题目考试,翁同龢点点头,凝神细看,风是倒着从地上卷起来的,所以先是绿叶翻飞,映光的叶片纹路明暗可见,仿佛翡翠所雕琢的环佩;翁同龢脱口吟诵:“垂手乱翻雕玉佩。”
这一句还是写牡丹枝叶。翻手是一种舞曲名称,有大垂手,小垂手,独垂手等名目,但也只是助舞,取的是牡丹虽好,仍须绿叶扶持的古意。
“下一句要写风中之花了,叔平,你这一句一定要压得住,否则,就把前面的好句都埋没了。”
“一定压得住。”翁同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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