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是冬天,任何一个人张口一呵,都会有一股白气被喷吐出来。
刘玄靖大怒:“大胆!竟敢将我大道经义如此庸俗!”
知玄假作慌张:“这可是你自己论证的呀!光禄大夫。”
事关宇宙天地万物的起源问题,大殿之中,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参加讲论的佛,道诸人,有哪一个真正去思维过?所以一时竟无人能插得上嘴。老子提出:道生一……这个思想,不失为对宇宙生成是一种解释,很朴素。元气物质毕竟还是物质,比苗族神话盘古王开天地(此神话传说后来被汉人占为已有)之类的神话传说合理得多了。可是,参与辩论的道士论证水平很低,不能正确阐述,正确引证,好比威力无比的狼牙棒被一个小孩举起手打一个空手道高手,举起来都吃力,又怎么能战胜那个空手道高手呢?
知玄假作慌张,谁都看得出来,许多人已窃笑出声。
赵归真沉声道:“知玄老儿,你且说说看,天地不依道而生,又依什么而生?”
知玄抬起双掌,合十向空,无比庄严地说道:“我佛说:诸法由因缘而起。这句佛谛,用常人的话来谈,就是说,天地万物的生成,是一种因果关系的结果,而不是哪一个‘主宰’创造的,更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不能证明其存在的‘道’所能生成的,如若青光禄大夫所说:道是道气,道气是一种元气物质,使混沌原始清澄为阴阳二气,生成了天地,那么,道气是一种物质,混沌原始又是不是一种物质?混沌原始从哪里来的?道又是从哪里来的?如说天地因‘道’而生成,道又依什么而生成?”
众人哗然。如此严谨的逻辑论述,谁也招架不住。这法玄和尚沉浸在经书杂书中几十年,游历天下诸寺求经,求证几十年,从禅宗说禅机,从唯识宗学逻辑学(即玄奘大师所传的因明学说),再从其它宗门广采经义,以证佛之本谛,去攻击他教经义。有他参与讲论,轩辕集连身都不敢现。
知玄毫不停顿地说:“佛陀说:‘若以有则彼有,若以生则彼生;若以无则彼无,若以灭则彼灭。’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生和灭是相依相存的,是一种互存关系。因果作为一种互存关系,分两大类:同时因果和异时因果。打个比方,有皇帝才有臣子,反过来说,有臣子才有皇帝,缺一而不成群臣之统,这就叫同时因果。什么又是异时因果呢?皇帝陛下是臣子的君,是皇太子的父,是众妃的夫,这三者因皇帝陛下而生成,反过来说,皇帝又因这三者的存在而成为皇上和皇父皇夫。这就叫异时因果。
因和果缺一不可,缺一而不成其因果。”说到这里,知玄转向刘玄靖,“请问光禄大夫,你说‘道’清澄了混沌原始,那么以你说说看,是先有道,还是先有混沌原始?”
赵归真怒声道:“天地之间,自然是先有道,然后才开天地。”
“那么,请问赵教授先生,道之前又有些什么?”
“道是至尊至理。道之前能有什么?”
“那么,道之前既然什么也没有,道从哪里生成出来的?”
赵归真哑口无言。
刘玄靖连忙道:“先有混沌原始,然后道才以诰然正气去澄清它为阴阳二气,以开天地。”
“那么,你是说,道是从混沌原始之中生成出来的?”
刘玄靖哑口无言。他如说道是从混沌原始中生成出来的,岂不是在崇拜道时,还非得先崇拜一通混沌原始?
知玄道:“启奏陛下,这一场讲论,道教输了,请陛下依佛,儒道而重定排序。”
武宗强忍着怒气,沉声问:“你说了许多叫人听不懂的话,可天地是怎样生成的,你都没有谈!”
知玄道:“天地是怎么生成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因为我们都没有看见它生成,只能凭所学所想去推论。比方说,我们这时身外的麟德殿,麟德殿外面是皇宫,皇宫外面是长安城,长安城外面是山川河泽大地,山川河泽大地外面是天空,从天空中我们看见日月星辰,日月星辰后面还有日月星辰,如此一直探索出去,总有什么东西,没有一个止境。”
邓元超自作聪明地说:“山川大地日月星辰外面是元气包裹着。”
知玄马上问:“那么,包裹着山川大地日月星辰的元气外面呢?什么也没有了吗?”
邓元超横霸道:“就是什么也没有了!”
知玄哈哈大笑道:“照你这么说来,麟德殿外面也早什么也没有了吗?”
邓之起大怒,本能地伸手拔剑——可是他腰间没有剑,朝堂之上,有皇帝在,臣子不准佩剑。
知玄抚掌大笑:“道士想杀人了,道士讲论输了,想杀人了!”
武宗阴沉着脸问道:“天地究竟因何而生?知玄大师,你明白说来听听。”
知玄道:“启奏陛下,贫僧已经讲过了,这是无法探寻的。如说天地因某物而生,那么某物又因甚而生?这就叫我佛说的因由因生,缘由缘起。横着推论出去,无边无际,竖着推论出去,无始无终。所以,以我们目前的知识和思维,还找不到天地生成的本源。”
武宗说:“你既然解释不出天地生成的原因,你又怎么可以说你讲论赢了呢?”
哪知道知玄大师总有话说:“贫僧找不到天地生成的本源,贫僧是输于天地面前了。可道士强作解人,被贫僧驳得体无完肤,却是输与了贫僧,还求陛下圣裁。”
武宗盯着知玄看了半晌,沉声道:“讲论结束,退朝。”
知玄大声道:“请陛下重排三教次序。”
武宗站在殿上,无法作答。如以讲论本旨来讲,该重排;如以信仰本旨来讲,他又怎能重排?
宏道、知律藏一齐出列道:“请陛下重排三教次序。”
武宗道:“以后再说,退朝。”
知玄连忙再说:“启奏陛下,道教没有良知良识,所讲的都是羽化飞升之类无稽与长生长寿之不可求。这都是山林匹夫所好之事,帝王不应留意于此——”
武宗勃然大怒道:“放肆!恶言冒渎于朕,竟敢骂朕是山林匹夫!来人,将知玄流放到西域山林中去,叫他有生之年,尽作山林匹夫!”
武宗说罢,快步出麟德殿而去。
三个和尚无不大惊失色,顿时惊得不能言语。教依皇权而盛,可是一个宗教门派,天生不受皇帝喜好,又怎么个依附法?
武士出列,将知玄架出了大殿而去。
知玄至此,方才放声大笑,他在武士的推攘之下,大声道:“不崇我佛,必无好报!不崇我佛!必无好报!”
知玄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麟德殿外。
散朝了。众大臣各自散去。
知律藏快走几步,在殿外的台坪上追上李德裕道:“大人请留步。”
李德裕回身道:“大师要说什么,请不必说。知玄咎由自取,本官可是无处代他求情。他为何不识时机,不让讲论之胜自己去开花结果?而非要盛气凌人。强圣上之所难呢?”
知律藏哑口无言。
李德裕快步离去。
讲论结束了。佛教徒讲论赢了,结果佛教却因胜得败。江湖上到处有人以武力盛气凌人,知玄大师却以超群的智力而凌人,凌到最后,还是皇权大获全胜。圣旨一下,知玄就被流放了。
有超群的智力又怎样?皇上有凌驾于整个社会一切真理之上的皇权!
当夜,赵归真再入麟德殿,送金丹一瓶进与武宗。
当夜,武宗再服金丹,同御数女,纵乐之后,昏沉沉进入了梦乡。他梦见天地未开之前,浑沌原始一片黑暗。他想挣扎出去,寻找清朗天空,可是越挣扎,那浑沌越密实,他大叫着:“道气!
道气!”
他醒了,满头是汗,他感到手足发麻,他醒来时,还在喊着梦中的话:道气道气,可是他听得,自己却是连喊:“道虚道虚”,他将气字的音喊别了音。
他不喊了。太监进来,跪地道:“万岁爷吩咐。”
武宗说:“朕口渴如烧,快取仙露金丹服用。”
他不知道,他中金丹之毒日深——手足发麻,口腔麻痹,发音不准,口干舌燥,全是铅、汞、硫、砷中毒的症状。
他口渴,为解口渴,令取仙露金丹——这不是以鸠止渴么?
皇权是至尊。至尊之外,却尽是敌人敌物敌意……
第二天,流放知玄的圣旨就付诸执行了。
这天早上,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哗哗的春雨,反季节地出奇地大。春雨怎么会那么大?下得穷人的屋子直漏,下得街上尽是水流,下得小河里积水横冲直撞,下得沣河,湟河,灞河凭空涨了好几尺!
佛教徒说:“这是天在哭,天在大哭……”一辆笼车从大明宫望仙门中驱了出来。两匹马拉着这辆笼车,车上是一个站笼,站笼中锁着一个脖子上戴着板枷的老和尚,这个老和尚就是知玄大师。
前面有三百名神策军人执戈开道。
笼东西两边各走着三排军士,每排五十人,最外面一排执长戈,第二排执剑,第三排执刀。左边三排一百五十名军士,右边三排百五十名军士,共三百名军士将囚笼车护了个密密实实。
后面是四百名军士押后。
押一个老和尚,动用了一千名神策军军士。
这是会昌五年二月。
武宗流放知玄的地点,无巧不巧恰好是当年德宗流放文安公主的星宿海。
站笼囚车从大明宫望仙门出来,经过长乐大街,到东市西角转向西行,进入皇城大街,直向金光门行去。
一个和尚站在西市的转角处,站在雨中。这是白马寺的宏道大师。他身穿白色僧袍——好奇怪,和尚的僧袍,以黑灰二色为常,以黄色为隆,以红色为重,哪里见过穿白色僧袍的和尚。
但宏道就穿的是白色僧袍。
宏道一见站笼囚车到来,立即向站笼中的知玄大师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三个头。
刹时间,十个和尚,百个和尚,千个和尚,从各处默默地走出来,默默地向站笼囚车跪下去,默默地磕头。
知玄连忙在囚车中端端正正地跪下还礼,也是默默地,热泪从他的老眼中流到了老脸上。
普天下几千万大唐人啊,吃呀,喝呀,劳呀,作呀,拐呀,骗呀,拚呀,杀呀,偷呀,抢呀,行呀,走呀,笑呀,哭呀,嫖呀,赌呀,娼呀,淫呀……谁去思考过天地生成这个与一切有情生物无情生物有感生物无感生物的生老病死大小寿夭完全没有关系的问题?天地怎么生成的,与谁过日子有多少关系?可是,人不追寻本源,还叫有感生物有情生物吗?为什么有一个人去思索探寻了,反而被押进了站笼,流放到荒无人烟的星宿海去?
有和尚哭出了声。
刹时间,皇城大街上,响起了一片哭声。
皇城大街很宽,大约有二百米宽,折合成丈,也有六七十丈,倒象一个大广场。和尚们离押送囚车的卫队很远,构不成抢劫囚犯的威胁,卫队也没有理由镇压。
不断有和尚从街两边走出来,向着站笼囚车跪下,与知玄作别。
没有喊叫,没有咒骂,只有磕头,哭声,风声,雨声……
站笼囚车出了金光门,长官命令把城门关上,以免城内的和尚跟着行走。
可是,城门外也有不少和尚,等着在为知玄送行。三三五五的和尚,各自跪路边,零散地直跪在到十里长亭。前来送行的和尚,几近万人。
十坦长亭过后,送行的和尚少了,却有三三五五的和尚在两边山野间,远远地跟着押送的车队,不知是在作护送,还是要一直跟到星宿海去。
宏道远远地跟在押送队的后面,不知是因为崇拜而不舍,还是想远送到不知多远的地方再作别?
队伍过了湟河,这时是中午。
湟河两岸,是秦朝阿房宫旧址。已有前队在阿房宫的废墟高台附近的大官道旁准备了干粮和水,分发到将士手中。有人攀上站笼,递了一份到知玄手中。将士们且走且吃,并不停留,大概是想过了沣河再扎营歇息。果然,黄昏时,大队过了沣河后,在西岸扎营歇息。
宏道一直在大队后面远远跟随。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把知玄劫走?可是,一过了湟河,他就明白,他连犹豫的资格都没有了。赵归真跟在后面,隐隐约约,若即若离。宏道就算下了决心不顾王法要劫人,只怕也不能得手。
他没有过河。他站在沣河东岸,等着赵归真现身出来。
果然,最后一队官兵上船后,河岸上只剩下宏道一人时,赵归真现身了。
赵归真从暮色中飘出来,飘到离宏道二十丈处,站定后,却叉手向着湟河上游作礼道:“文安前辈,归真在此有礼了。”
宏道一动不动,垂下了头。
从湟河上游的苍茫暮色中,飘来了文安仙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