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伸手拿起一个馍馍,大大方方的吃了两口,哪知馍馍到了嘴里,悠悠直转,嗓子眼就像有东西挡着似的,简直咽不下去,咳了一声,遂把馍馍放下。
耳中忽然听得一片马蹄蹴踏之声,由远而近,不一时更真了。
华云峰正坐在帐篷门口,正可看见木栏墙往北一带。
华云峰一细辨这种声音,群马杂沓声中,夹杂着辚辚的车声,遂悄悄把身底下坐的木凳往外挪了挪。
往北看时,只见沿着木栅栏墙冲过来一行白马,每隔四五匹马,必有一枝火把,远看似是一条火龙。
数十骑白马过去,紧跟着是四辆轿车,每辆车上,跨坐车沿的兵丁,也各打着一支火把。
刹那间,头里的马队已冲进大营。
这时更看的真切了,马队进营门,向两旁一分,当中让开一条道。
随后那四辆轿车全赶了进来。
马上的兵,一半是长枪手,一半是弓箭手,长枪手平端着枪杆,枪尖相对;弓箭手是纫扣搭弦,对着这四辆车,警备的异常严重。
后面又有一队杂色的马匹,马上人全是便衣,手中各擎单刀铁尺。
紧跟着又是三匹马,后面是一位七品的文官。
这些马队全进了大营,后面四名护兵,围随着一位武官,正是副将周得功。
周副将翻身下马,径奔后帐,华云峰再往后看,就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那副将从后面回来,向那手下的头目吩咐了几句话,一声令下,百余名马队,全翻身下马,二十多支火把,列在四辆轿车左右。
马匹另有营中的马夫们牵走,长枪手往车的左右前后一围,烟火熊熊中,照见那长枪鲜红的血挡(枪缨子),雪亮犀利的枪尖满对着车辆。
每辆车前过去两名身高力大的兵丁,把车上的犯人架下来。
只见头辆车上下来一人,年约五十多岁,瘦条的身材,白净面皮,看那气魄非常正大,光着头顶,穿着件湖色洋绉的长衫,白袜云字履,顶上及手腕上全带着刑具。
第二辆车上架下两个少年,一位中年人,一位七十岁的老头儿。
这老者的穿着打扮,像是仆人模样。
两个少年,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也只是十五六岁。
那中年人是文人的打扮,映着闪烁的火把,面色铁青,混身不住的颤抖,那个形似仆人的老头子,倒神色自然,如无其事。
第三辆车、第四辆车一共下来七名妇女,除了女的没戴刑具,所有男的,全是铁锁锒铛。
全下了车后,由这一队长枪手监视着,押进后帐。
华云峰已明白这定是师傅患难之交的杨文焕全家被捕了。
不由暗暗叹息,这位杨文焕杨叔父坐在家中,祸从天降!
推源祸始,总怨自己太不小心,进潼关被偷儿窃去银两书信,才酿成这场横祸!
幸而师傅已跟踪至此,方才出福星店时,向我示意,分明是怕我不肯屈服,作出越轨的举动,闹出别的祸来。
虽然他老人家到了,定能搭救我们,只是自己总觉无面目见师傅跟杨叔父。
华云峰愧悔之余,眉峰紧锁,猛听鼓声暴响,在昏夜中更显得声震耳鼓。
三通鼓击过,华云峰见由帐前过去了几位武官,帐篷的左右看不见的地方,也是一阵靴底踏沙的声音,足有二三十人的脚步声音。
可是只闻步履声,绝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帐中这位陆统领,也由差弁们侍侯着换了官服,向帐中的护兵说道:“军门升帐,你们好好看着差事,倘有疏失,小心你们的脑袋!”
护兵们齐答了声:“是。”
陆统领即走出帐去。
工夫不大,突听得帐门外一个洪亮嗓音的,喊了声:“提下书人华云峰。”
帐篷内守卫的护兵答了:“喳。”
赶紧出帐看时,只见是中军官周大人。
护兵向前行礼。
周得功很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向护兵说:“军门升帐,亲审这群反贼,把姓华的带出来,交我带走。”
护兵答了声:“喳!”
翻身进军帐,向华云峰道:“相好的,走吧!”
伸手把锁链抄起,华云峰知道生死关头已到,倒不便倔强,站起来跟着往外就走。
华云峰出了帐篷,见那中军官带着两名小队子,手里全提着纸灯笼一举,往华云峰脸上一晃,中军官厉声喝道:“你就叫华云峰吗?”
华云峰只答了个“是”字,中军官向两名小队子说声:“带着他。”
过来一名小队子,从陆统领护兵手中把锁链接过来,带着径奔大帐。
华云峰一边走着,一边偷看大帐里的情形,大帐里夜间又与白天不同,五步一个卡子,隔一箭之地,就有一队查夜的官兵梭巡。
刁斗上扯起红灯,上面有了望的兵丁。
远远的望见大帐前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二十名削刀手,二十名弓箭手,雁翅排开。
削刀手是每人抱一口厚背鬼头刀,弓箭手是背雕弓、跨箭壶,年纪全是二十多岁,一个个身量魁巍,剽悍矫健。
单有八名官兵,每人一只火把,这种火把是用松枝脂蘸的,又不怕风又亮。
两对气死风灯摆在帐门口。
两名亮白顶子的武官,紧把着帐门口站着。
华云峰被牵着来到大帐切近,往大帐里一看,里边地方很大,由大帐门口到里边公案桌前,足有三四丈深。
在公案后立着一架屏风,屏风前、公案后侍立着四名带亮白顶子、红缨纬帽、跨腰刀的护卫。
在公案两旁满是团营的将官,齐到这里侍侯军门升帐。
帐内挂着四对羊角灯、两个戳灯,满点着羊油烛,帐内颇觉光明。
迎面帅座尚在空着,华云峰被中军官指示着站在左边等候,右边却是杨文焕阖家眷口,在那里鹄立着,帐内外这么些人鸦雀无声,华云峰站的地方正可往大帐里看。
工夫不大,从屏风后走出来两名带纬帽、穿四开楔灰布大褂的亲随,内中一名说了声:“军门下来了!”
立时阖帐将弁各就自己的班位站好,跟着从屏风后面走出那威仪严肃、翎顶辉煌的吴提督。
吴提督入了帅座,众将弁参见完了主将,各自退立两旁。
华云峰见这吴提督长得好凶的相貌:面如蟹壳,又像青砖,两道浓眉,一双虎目,两个眸子,闪闪的放出凶光,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另有一种慑人的气魄。
旋见吴提督把案上的朱笔提起,在一张纸点了几点。
侍立在公案旁的中军官来到大帐口,招呼道:“带杨文焕、杨世忠、杨世贤、杨安、彦文渊、华云峰。”
外面的差弁答了一声:“喳。”
把这六股差事带进大帐。
那两少年,一老者,一中年人,一齐跪倒,只有杨文焕口称:“晚生杨文焕,参见军门大人。”
说罢,向上请了个大安,仍然昂然站立。
吴提督虎目圆睁,“吧”的把公案一拍,戟指着杨文焕喝叱道:“杨文焕你好大的架子,你倒是什么身份,见了本军门,敢这么傲不为礼?”
杨文焕从容不迫的向上回道:“晚生在军门前不敢失礼。晚生是己酉科举人,殿试三元及第,历署湖南蓝田县、江苏武进县、丹阳县正堂,曾任苏常道,及两淮盐运使等职。”
吴提督哈哈一阵狂笑,突然把面色一沉道:“哦!敢情是杨举人,这倒失敬了!但不知杨举人现在身居何职,荣任哪里呢?”
杨文焕答道:“晚生辞职家居已有数年了。”
吴提督猛然一拍公案道:“唗!你现在不过是一介平民,见了本军门,竟敢这么放肆!素日在地方上不法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先打你个目中狂妄无人,回来再问你通敌谋反的事。来呀!抬下去打他四十军棍!”
杨文焕气的面色铁青,气冲冲向上说道:“军门是统兵大员,职司卫国保民,晚生退职闲居,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军中查抄我的满门,也不宣布我的罪状,这时又不问皂白,就要用刑辱我!请问我触犯什么刑章,应得何罪?晚生是作过国家官吏的,只要罪有应得,死而无怨!还求军门明示我身犯何罪,晚生感恩不尽。”
吴提督厉声叱道:“杨文焕,少要跟我咬文嚼字。我只问你,这临淮关现在是在谁手里?”
杨文焕很澹然的答道:“这临淮关听人传说,已被发捻占据。”
吴提督把公案一拍道:“着哇!既被长毛子占了,人民死亡逃散,有那跑不了的、走不动的,只好降了长毛子作顺民。那么你要到临难关去是何居心?讲!”
杨文焕愣呵呵的望着吴提督,半晌说道:“军门,这话从何说起?晚生数年中没离开华阴县,何曾想去临淮关。”
吴提督大怒道:“杨文焕,你太以刁狡了,你心里放明白些!别以为本军门是老粗,没喝过墨水,容易蒙蔽,那你算想错了,不过多给你皮肉找些苦子吃。好好实话实说,本军门念你也作过官,咱就来个官官相护,从轻处治你,若是故意的教本军门费事,我只好按军法从事,到那时候莫怨本军门无情。杨文焕,临淮关你究竟有什么至近的朋友?你这朋友他作何生理?你们跟李秀成有什么渊源?长毛子还要进兵陕西,他预备发多少兵马?你一定知道!你好好招认了,本军门还要积一分德,网开一面,给你开一条生路。只要你念及关中数百万生灵涂炭之苦,你把李秀成,张乐行这几股悍匪实力究有多大、是何日会兵取关中,一一报告本军门,我在将军面前,一定给你遮盖遮盖,你只承认与长毛子有何来往,如今悔过自首,情愿散家财助军饷,以赎通敌之罪,本军门再从旁替你说几句好话,你岂不可以逃了活命!杨文焕,你还不快招认等什么?”
吴提督这一套话说得杨文焕越发如坠五里雾中,虽是不明这场祸事真象,这“通敌谋反”四个字沾上就是杀身之祸!
遂也不敢像先前那么气壮了。
忙向上说道:“晚生实感军门这番恩典!不过军门所说的实在毫不知情,叫晚生怎么招认呢?”
吴提督把眼一瞪,厉声骂道:“杨文焕,你太混帐了。本军门好言相劝,你反倒置若罔闻,你说你不知情,这个人你总该认识了?”
吴提督用手指着华云峰。
杨文焕顺吴提督手指处一看,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并不认识,遂向上说道:“晚生跟他素昧平生,并不认识。”
吴提督蓦然一怒,从公案上抓了块朱砚台,照杨文焕便砸,嘴里骂道:“砸你这吊进子!”
杨文焕一低头,砚台嗖的从杨文焕头上飞过去,砰的正打在一名掌刑鸦嘴棍的兵丁胸口上,哎呀一声扑通倒在地上,疼的来回乱滚。
中军官过来向帐外的小队子一点手,进来四名,把这掌刑的搭了出去。
阖帐的将弁一个个吓得提心吊胆,知道军门这一发剽劲,瞪眼杀人,狠辣时真像他那“吴剥皮”的绰号,足可活剥了人皮。
杨文焕这一触怒他,眼看就要血溅中军帐!
杨文焕见吴提督竟动了粗鲁,堂堂的统军大员,开口骂人,真是行同强盗了!
自己准知这条命今夜不易逃出他手去。
哪知吴提督砚台没砸打上杨文焕,反把掌刑的兵丁砸伤,遂说了声:“你就是皇亲国舅,我也先打了你再说!”
杨文焕还要辩别,吴提督猛喝一声:“来呀,拉下去打!”
如狼似虎的兵丁,扑过来两个,一人抓住杨文焕一只胳膊喝声:“少废话,过来吧。”
两人把杨文焕踉跄的拖到大帐口,兵丁伸脚猛然一拨杨文焕的腿,给按在地上,一个骑在杨文焕身上,用左手按着肩头,右手扣住杨文焕的脑门子往起一扳,俯伏在地,脸可被扳的仰着,正冲着高坐的吴提督。
另一个兵丁把杨文焕的中衣褪下来,捋到大腿根上,伸手把裆里给掖好。
这是行刑最要紧的事,为的犯人被打护疼,一定要挣扎,虽有掌刑的按着,也难免挪动磨擦,一个没掖好,赶巧垫了裆就有生命之忧。
这时掌刑的兵丁把杨文焕的两腿一按,一名提着鸦嘴棍的兵丁,倒提鸦嘴棍,往上单腿打千,吴提督喝了声“打!”
这名兵丁转身来到杨文焕的左侧,仍然是单腿一跪,右把在前,左把在后,立刻一棍棍打上。
鸦嘴棍比板子厉害的多,杨文焕是一个懦弱的读书人,哪禁得起这些刑讯,打到三十棍已经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在刚一打时,杨文焕能哀号,后来竟晕绝过去,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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