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子。桌上,是把带着茶垢的小茶壶,还有个茶杯,尽管带着茶垢,倒都是细瓷的。
穿大褂儿的瘦汉子两手边儿那两个,尽管自己拿着手巾猛擦汗,可是另一手各一把破蒲
扇,“呼塔、呼塔”给瘦汉子扇着风,简直就唯恐侍候不周。
正对面坐的那个也没闲着。
他要是闲着,打扇子的那两个也不干,本来嘛!听好听的,是六只耳朵,出力忙和的,
怎么能只四只手?他管的是沏茶、倒茶,外带跑腿。
门口挂着竹帘子,可是能让人闭过气去的炙热还是不住的猛往里钻,不碍事,它钻它
的,丝毫减不了这三位的兴头儿。
突然,正比手划脚,说得天花乱坠的瘦汉子两眼往桌面儿上一直,话锋打住了。
正对面儿那个气猛一泄,整个人差点儿没萎在那儿:“得,又到了扣儿了,偏就是要人
命的紧要节骨儿。”瘦汉子瞪了眼:“滚你一边儿去,你把大叔我当成‘天桥’说书的了?
大叔我喉咙都要冒火了,倒茶!”他这儿刚说完,另两个连推带催:“倒茶,倒茶!快,
快!”
正对面儿那个登时有了精神,霍地挺直了腰板儿,一咧嘴,抓起茶壶就倒,只滴了几滴
儿,就没了。“哟!麻烦了!”
“麻烦什么?再去拿一壶呀!”
“不成啊!我没茶叶了!”
瘦汉子说了话:“没茶叶了?那好,等什么时候有茶叶了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他就往起站,。
打蒲扇的两个,两只手按住了他,两张脸都是央告色:“大叔,您就行行好,眼看着那
位郭将军就要——”“大叔,我给您弄碗凉水对付对付,行不行?”
瘦汉子可瞪了眼:“你小子想害我跑肚拉痢呀?大叔我肚子里的故事,就这么不值钱,
告诉你,大叔我这是不求名利,不然我要是进京上天桥弄个棚子,就凭肚子里的这一段儿,
每天少说也能攒他个十几二十两——”左手打扇子的不开窍,愣愣的道:“大叔,您这一段
儿是朱明前朝的故事,别处都不敢轻易露,能上京里去说吗?”瘦汉子脸色一变,眉梢儿陡
地挑起老高:“害怕不是?好办,从今以后,我不说,你们也别听了!”他又要往起站。
正对面那个慌了,站起来伸了手,先瞪那个不开窍的:“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没人拿你
当哑巴。”转过头赔上一脸笑道:“大叔,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坐会儿,我给您沏茶去!”
话落,抓起茶壶,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里头。
他还真是利落,没打几下扇子工夫,他已经拿着茶壶又出来了,往桌上一放,又是一脸
笑:“大叔,茶来了,闷上一会儿,我再给您倒。”
瘦汉子两眼一翻:“你小子不是说没茶叶了吗?怎么,跟大叔掏奸哪?”
那伙计一哈腰,把脸凑了过去,咧着嘴低声道:“是我们帐房的,前门外陈鸿记的好香
片,准保您满意。”瘦汉子一听就笑了。
右手打扇子的也笑了。
就是左手边那个没笑,他刚惹了祸了嘛!
笑就是寒风解冻,笑就是雨过天晴,其实,瘦汉子也没真生气,多少年的熟人儿了,拿
他们当子侄似的,怎么会?这一笑,沏茶的那个打蛇随根上,仗着沏来了一壶好茶,也壮了
他的胆敢说话。
不过还是没开口先赔笑:“大叔,茶还得闷一会儿,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这工夫就
接着往下说,您看怎么样?”瘦汉子的脸色突然阴沉了,那三个一见心里发毛,正犯嘀咕,
瘦汉子却说了话:“孩子们,李闯贼破京遇害,崇祯爷煤山归了天,往后去,还有什么好说
的——”
他脸色阴沉,心情沉重,不知道那三个是不是会有跟他一样的感受?
只听右手边的那个道:“可是,大叔,那个郭将军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您总得有个
交待呀!”瘦汉子两眼发直的前望着:“他本来是袁大将军的副将,大将军冤死之后,他已
是心灰意冷,归里他去。等到后来李闯贼兵破北京,崇祯爷煤山殉国,吴三桂借清兵入关,
山河变色,社稷易帜,传说他曾经仗剑诛杀吴逆,可惜没能得手,此后,就不知他的下落,
没了他的消息,这话说来可有不少年了,不知道如今——”
他打住了,没再往下说。
那三个,许是受了瘦汉子的感染,都微微低下了头。
沏茶的那个道:“郭将军既是这么一位赤胆忠心的大将,恐怕早在他要诛杀吴三挂的时
候,就已经不在了。”瘦汉子两眼微有红意,道:“死有重如泰山,轻于鸿毛,往后的事还
很多,但愿郭将军不会就那么走了。”左手边惹祸的那个突然拍了桌子:“娘的,恨只恨咱
们生这么晚,见不着郭将军——”
瘦汉子道:“见着见不着有什么要紧,只要别忘了自己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这就行
了。”这句话,听得那三个脸上变色,吓了一大跳:“哎哟!您----”
“您”字刚出口,竹帘子一掀,打外头进来个人。
这更够吓人的,那三个机伶一颤,就要往起站。
瘦汉子伸两只手,按住了三个,别看他瘦,劲道还真不小,三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动都
不能动。可惜的是,他们三个,这时候谁都没在意,因为心揪成一团,六只眼睛全紧盯上了
进来的那个人。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不过廿上下.穿的也不怎么样,可是很干净,
那件不怎么样的衣裳,罩在他那颀长的个子上,跟穿在别人身上就不一样。
这年轻人个子挺拔,人也长得相当俊逸,斜飞的长眉,眼角微挑的星目,男人里,还真
难找出这么几个来。另外,他还隐隐流露着一种让人感觉得出.但却说不出。
如果有谁愿意多耗点工夫.仔细琢磨.大概只能勉强笼统说出个“不凡”,甚至还会觉
得他有点慑人。他,穿着不怎么样,带的也不怎么样。
手里只提个长长的简单行囊,别的再无他物。
可是.只要谁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他另有一宗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一宗
怪异。这么热的天儿,屋里的人都挥扇拭汗.他从大太阳底下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了这儿.不
但头上没一点汗水.甚至连一点热意都没有。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
谁都没留意。
应该有人发现的,至少瘦汉子应该发现。
进来的是这么一个,瘦汉子跟那三个都心里一松。
好在人家年轻人并没有在意这四人八只眼这么瞪着他看,淡然微笑道:“宝号今天不做
生意?”三个伙计定过了神,沏茶的头一个站了起来.“做,做,您请坐!”
年轻人往里走几步,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来,把行囊往桌上一放,道:“有什么吃的,
随便给我拿点儿来就行了。”沏茶的伙计答应一声,接着说:“您喝什么酒,我们这儿有—
—”
年轻人没等他报酒名,微一摇头道:“不喝酒!”
沏茶的伙计哈个腰:“是,吃的马上给您送上来。”
他往里去了。
客人上门了,得照顾生意,有这么个外人往那儿一坐,故事也说不下去了,而且故事说
完,谈兴投了,心情也正沉重,瘦汉子连那壶好香片都不想喝了,扣上扣子,拉了袖子,就
站起了身。
另两个伙计跟着站起,一个道:“大叔,要走了?”
瘦汉子道:“该回去了。”
另一个道:“沏好的茶,您还没喝呢?”
瘦汉子微一笑,笑得好轻淡:“时候差不多了,帐房午睡该醒了,留给他吧,就说你们
给他沏的,准能落个好。”两个伙计也笑了。
瘦汉子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候,竹帘子忽地飞起老高,又进来了人,两个,并肩挡住了门。
这两个,清一色的中年汉子,清一色的黑色裤褂儿,一条发辫却绕在脖子上,腰里也都
鼓鼓的,满头满脸是汗。瘦汉子似乎觉出了什么,脸色微变,目光一凝,停了步。
两个伙计只当又是客人上门,笑在脸上堆起,就要迎过去。
两个黑衣汉子一个抬手拦住了两个伙计,另一个望着瘦汉子,似笑非笑:“怎么,故事
说完了?”瘦汉子道:“说说故事,不犯王法吧?”
一听“犯王法”,两个伙计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吓得脸变色,急往后退。
那黑衣汉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更浓:“当然,‘天桥’说书棚子多少座,从没哪一个
犯了王法,抓进官里去。不过.那也得看说的是什么,是哪一朝哪一段儿!”
瘦汉子还待再说。
那黑衣汉子抬手拦住:“朋友,自己干的什么事儿自己明白,何必还要费口舌,未免显
得小家子气,其实,县里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弄明白,你这个年纪,对那一朝的那一
段儿,怎么会这么清楚,你要是这么说,就跟我们上县说给大伙儿听吧!大伙儿正闹得无
聊,我担保有你的好茶喝。”
瘦汉子道:“要想明白,我这个年纪,对那一段为什么那么清楚,不难,我现在就能让
两位明白,就跟这几个伙计一样,也是听来的。”
“听谁说的,你大概不会告诉我们。”
“倒不是不会告诉两位,而是那个人是个过路的,我根本不认识。”
那黑衣汉子真笑了,却是阴笑:“所以嘛!那我们只有找你了,你已经跟那个不认识的
人学坏了,不能再让你把别人带坏。”
这时候,沏茶的伙计端着一盘吃的从里头出来,见这情景,不由一怔停步,他也引得两
个黑衣汉子目光一转。瘦汉子抓住了这机会,要动。
两个黑衣汉子马上就觉出了,双双往前逼近一步。
刚才说话的那个道:“朋友,大伙儿挺热,你瞧我们这身汗,别打你跑我追的主意了,
省点力气跟我们走,大家都舒服!”
事情到了这儿,已经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端着吃的那个伙计,脸上都没了人色儿,差点儿没把手里吃的摔了。
而,刚进来的那一个年轻人,却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坐在那儿看着,那么平静,那么安
详。本来就不关他的事儿嘛!
事情到了这儿,也没有一点转弯儿的余地了。
瘦汉子笑了,是冷笑:“有一点,你们让我不能不由衷的佩服,你们的眼线真多,消息
真灵通。”话,他说得慢条斯理,话声一落,他动了,动起来还真快。
他身子一转,已经到了刚坐的那张桌后,没见他手碰桌子,那张桌子已然飞了起来,带
着那把小茶壶跟茶杯,直向两个黑衣汉子撞去。
可惜了!一壶刚闷好的上好香片。
两个黑衣汉子挺机警,动起来也不慢,各自往一旁错步,同时躲了开去。
桌子带茶壶、茶杯,飞势不减,直往垂着竹帘的门撞去。
瘦汉子也闪动身躯,紧跟桌子后头。
砰!哗!
桌子飞出去了,竹帘子掉了,茶壶、茶杯摔碎了,热茶连茶叶溅得四下飞扬,瘦汉子也
不见了。两个黑衣汉子定过了神,转身,一阵风似的退出去。
两个伙计里的一个惊叫出声:“天,大叔会武?”
敢情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
年轻人像看完了一出戏似的,转脸望向端着吃的那个伙计道:“伙计,是不是可以给我
端过来了?”那一个,定过了神,嗓门儿发抖:“来了!”
哆嗦着,来到了他的桌前,哆嗦着把吃的搁下,哆嗦着又说了那么一句:“您……您还
能坐在这儿吃?”年轻人微微一怔,抬眼,两眼黑白分明,还蕴含着一种让人不知道该怎么
说的光芒:“我为什么不能?”“您没看到——”
“看到什么?”
“那两个,是大兴县捕房的。”
“大兴县捕房的怎么了?”
“他们是抓叛逆。”
“不管他们是抓什么,抓的是刚才那位,不是我,对不对?”
怎么碰上的是这么一个?伙计没话好说了,刚打算应两声退开。
人影疾闪,两个黑衣汉子又进来了,汗比刚才还多,混身衣裳都湿透了,这回手里有了
东西。一个握铁尺,一个提条链子枪。
那伙计吓得往后就退,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也顾不得痛了,翻身就爬。
另两个伙计,站在那儿没敢动。
两个黑衣汉子进来,头一眼就看年轻人,见年轻人还在,立时停住,交换了个眼色,然
后一左一右到了桌子边。怪的是年轻人却像个没事人儿,真以为不关他的事,连眼皮都不
抬,伸手就要去拿个包子吃。拿铁尺的那个,伸铁尺挡住了他的手。
年轻人手停在那儿,抬了眼,不慌不忙的道:“什么意思?”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冷冷一笑:“你真够大胆,真够镇定!”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