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本和尚双目圆睁,道:
“张大哥,单单小弟派不上用场么?”
张铸魂含笑道:
“不是愚兄瞧不起人,实因你那‘混元劲’过于刚猛,在‘六丁抱一大法’中,派不上用场。”
一本和尚道:
“总得有点事做。”
张铸魂道:
“那是当然。”
一本和尚道:
“快讲!快讲!什么事?”
张铸魂正色道:
“那‘六丁抱一大法’,要行三日三夜,在这三天三夜中,若有外敌来侵,行法的六位高手,轻则重伤,重则丧命,那是万分危险之事。”
一本和尚道:
“张大哥有何吩咐?”
张铸魂道:
“愚兄请你担当护法之职,任何情势之下,不能让外敌侵入此地。”
一本和尚精神大振,道:
“大哥放心,只要兄弟三寸气在,天王老子也别想越雷池一步。手提银杖,大步走了出去。”
张铸魂环顾众人一眼,道:
“诸位心中一定还有许多疑问,但时光宝贵,在下已经无暇解说了。”
长长叹息一声,接道:
“今日之事,一切都请看在张铸魂份上,在下生则衔环,死则结草,决不忘各位的恩德。”
周公铎截口道:
“张大侠言重了。”
归隐农道:
“朋友相知在心,我们信得过张大侠,纵有不尽明了之处,同样甘心效劳。”
张铸魂道:
“得蒙谅解,在下放心了。”探手入怀,取出一叠素笺。
这时,白瑛已退出石室,为众人准备饮食,白云道长在石案前配制药物,那两名道童,一人燃烧起一个黄泥封炉,另一人正向古铜香炉中添香。
众人确是有着很多疑问,但经张铸魂一讲,谁也不便追问,只好闷在心头,静等张铸魂的吩咐。
只见张铸魂拿起一张纸,略一沉吟,递向白云道长,道:
“这纸上的文字,请道长先得记熟,不可遗漏颠倒。”
白云道长微微一怔,走近石床,接过素笺,转身退了回去。
张铸魂拿起第二张纸,道:
“这一张请婆婆过目。”
武婆婆伸手接过,道:
“字数太多,老婆子未必记得。”
张铸魂将第三张纸交给李元泰,第四张给周公铎,第五张给那姓梅的中年女子,最后一张交给归隐农。
那六张纸上,都写满了字迹,众人接过手中一看,原来纸上写的,全是人身穴道的名称,其中有的属三十六死穴,有的属于七十二麻穴,另有许多穴道名称,则在奇经八脉之外,属于经外“奇穴”,密密麻麻,每张纸上都有一百多个穴道的名称。
武婆婆将自己手中的那张纸,与姓梅的中年女子手中的一张对照了一下,扭头道:
“我这纸上写的,与蕙仙的完全不同。”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六张纸各不相同,婆婆请看自己手中的。”
那名叫梅蕙仙的中年女子道:
“若是记不完全,或是记的不牢,那却如何?”
张铸魂道:
“师妹尽力记去,记不完全,愚兄另有补救之道。”
梅蕙仙莞尔一笑,低下头去,默默记诵纸上的文字。
这时,众人已被勾起好奇之心,都想早点瞧瞧,张铸魂如何行那“六丁抱一大法”,因之,每人都兴趣大增,口中喃喃,死记那些穴道名称,不以为苦。
闲着的只有三人,张铸魂眼廉低垂,寂然静坐,仿佛一尊石像,那小叫化齐小冬,眼珠乱转,东张西望,不时向云震做个鬼脸。
云震只剩下几天的寿命,他自念必死,心如止水,异常平静,但是,此时却感到惴惴不安,心情突然激动起来。
他隐隐觉得,眼前这许多名驰人物,似乎都在为他忙碌,为他辛苦。
这仅是一种隐约的感觉,由于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心中不敢存着这种想法,更不敢出言探问,那惶惶不安的心情,却是越来越为厉害。
约莫过于大半个时辰,白瑛由室外走了进来,一瞧那六人手执素笺,聚精会神,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不禁讶然叫道:
“噫!大伙在干什么?”
那六人正当心神专注之际,闻言之下,齐齐吃了一惊。
归隐农倏地哈哈大笑,道:
“张大侠,老朽记性太差,再有三日三夜,也记不熟这篇文字。”
武婆婆冷冷说道;
“这些穴道名称,排列得既不规则,又不押韵,纵有过目不忘之才,也无法全都背熟。”
周公铎捻须—笑,道:
“梅女侠想必记得大致不差了。”
那梅蕙仙摇首笑道:
“勉强记住了一半,时间一久,那就靠不住了。”
张铸魂心中暗道:
“这几个人都是内家高手,武学已入堂奥,却无一人领悟出其中的玄妙,由此看来,武林命运,也只好寄望于下一代了。”
心念转动,感慨丛生,不禁喟然一叹,道;
“诸位既是无法熟记,那就先进饮食,再听我细细解说。”
武婆婆道:
“老婆子无心饮食,你先讲吧!”
张铸魂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诸位那纸上的穴道变化,乃是以奇经脉为‘天干’,以穴道为‘地支’,按六六之数,顺序排列,再依小周天,周而复始。”
众人都惊哦一声,各自低头,朝手中的素笺望去。
张铸魂目光一掠众人,接道;
“诸位只须记个大概,回头施法之时,诸位可将素笺拿在左手,随时参看。”
一加点拨,众人已是豁然醒悟,再去记那些穴道名称,果然容易得多,不过,由于那变化过份繁复,要想全部记熟,依然是万分困难之事。
须臾,白瑛率领那两名道童奔了过来,每人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中陈列着酒食。
张铸魂将手一摆,命三人将托盘放在石床之上,大声说道:
“诸位必须进些饮食,以免腹中饥饿,无力做事。”
周公铎一言不发,端了一碗白饭,随意拣了点小菜,退向一旁,一面食用,一面继续默记穴道的名称,众人一见,纷纷效尤。
这景象十分滑稽,一群名驰江湖高手,散处在石室中,一面吃饭,一面去死记穴道的名称,全然失了体统,但众人已隐约感到,那“六丁抱一大法”,乃是一种旷古绝今的玄妙武学,众人的心神为那武学吸引,已逐渐忘了一切。
云震虽是无心饮食,但见众人都在用饭,也就端起碗来,缓缓食用。
他食而不知其味,几次三番,移目向张铸魂望去,希望找一个讲话的机会,但张铸魂似是存心回避,始终不看他一眼,使他无法启齿,过了片刻,众人全都食罢,白瑛匆匆收去碗筷。
那道童忽向白云道长道;
“启禀师父,药已煎好。”
白云道长走到药铛之前,拔下头上的道簪,在那药铛封口上,剌了一个小孔。
霎时间,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漫全室,淹盖了原来那氤氲的香气。
白云道长用力嗅了几下,沉吟片刻,终于端起药铛,启开封口,倒出大半碗药汁。
这时,众人心头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觉得有一件极端重大的事,顷刻之间,就要作一决定,因之,所有的目光,一齐集中在那大半碗药汁上。
但见白云道长手端药碗,缓缓走了过来,将那半碗药汁小心谨慎地放在张铸魂面前沉声说道:
“十八年前,贫道开始为你师徒疗伤,因你师徒二人五脏离位,心脉破损不堪,除非‘千年灵芝’那种灵药异草,否则任何药物,都无法治疗你师徒的伤势。”
张铸魂肃然道:
“道长的恩德,我师徒……”
白云道长截口道:
“以贫道与你太乙门的交情,感激之言,那也勿须说了。”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灵药难求,十八年来,贫道踏遍千山万水,侥幸寻到—支百年以上的雪莲,和一截三百年以上的老参,直到近日,才凑齐其余的配料,煎出这半碗药汁。”
张铸魂道:
“晚辈深知这半碗药汁的价值。”
白云道长轻轻欢息一声,道:
“贫道也明白,你才华过人,十八年的垂死挣扎,你的医道,已在贫道之上了。”
张铸魂凄然一笑,道:
“久病成良医,道长也给了晚辈无数的教益。”
白云道长淡然,道:
“说不上教益二字。”伸手一指那半碗药汁,接道:
“闲话表过,药在此处,只够一人服用,贫道心已尽到,如何处置,由你作主。”
张铸魂双手抱拳,肃容道:
“多谢道长。”
白云道长口齿启动,欲言又止,默然后退三步。
此时,人人屏息而观,广大的石室中,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倏地,张铸魂一转脸,两道坚定而冷峻的目光,锐箭般逼注在云震身上,冷冷道:
“云震。”
云震混身一颤,脱口道:
“弟子在。”
张铸魂沉声说道:
“你可明白,‘不落言诠’四字?”
云震道:
“弟子……”目光一垂,低下头去。
张铸魂蔼然一笑,道:
“那么你是全然明白了。”伸手一指药碗,接道:
“服下吧,连药渣一起吞下。”
忽听武婆婆厉声喝道:
“且慢!”
张铸魂含笑道:
“老前辈有何指教?”
武婆婆怒声喝道:
“什么不落言诠,老婆子根本就不明白。”
张铸魂突然放声大笑,道:
“老前辈,你以为云震愿意服用这半碗药汁么?”
武婆婆冷冷一哼,道:
“灵药,起死回生,岂有不愿服用之理?”
张铸魂淡然道:
“老前辈以为他有胆量服么?”
武婆婆微微一怔,冷笑道:
“蝼蚁尚且贪生,谁能不想活命,半碗药汁,一仰而下,用不着什么胆量。”
云震面庞—转,冷冷望了武婆婆一眼,双目之内,突然涌出两行热泪,转过身子,举步向门外走去。
张铸魂呆了一呆,峻声喝道;
“回来!”
云震住足站定,缓缓转过身形。
张铸魂目光灼灼,紧盯在云震脸上,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知遇之恩,岂可不报?”
云震热泪泉涌,道:
“自念菲材,难当前辈错爱。”
张铸魂冷冰冰说道:
“大丈夫行事,尽心尽力而已,成败利钝,岂能逆睹?”
武婆婆陡然怒声喝道:
“老婆子读书太少,有话明明白白地讲,不许打哑谜。”
张铸魂叹息道:
“唉!老人家,还是由您发问,晚辈仔细解释吧!”
武婆婆大声道:
“好!老婆子问你,这药汁能不能治疗你的伤势?”
张铸魂点头道:
“药到病除,伤势豁然而愈。”
武婆婆怒道:
“那你为何舍已救人,自己不肯服用?”
张铸魂苦笑道:
“晚辈服药之后,伤势虽可痊愈,武功却难复旧观,依然不是罗侯神君与那打水姑娘的敌手。”
武婆婆冷然道:
“伤势既复,自可苦练‘六丁抱一大法’,练成了 ‘六丁神剑’,一切难题,岂不迎刃而解?”
张铸魂摇首道:
“泰山大会,为期不过两年,时不我予了。”
武婆婆冷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造就云震,令他接替你北道师徒,,与那罗侯神君和打水姑娘对抗。”
张铸魂道:
“正是如此。”
武婆婆嗔目喝道:
“两年之期,你不能完成的事,他云震办得到么?”
张铸魂断然道:
“三兽渡河,各有因缘,晚辈盼望他能办到。”
这本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讲到此处,武婆婆也感到事在两难,无话可说了。
原来,武婆婆与北道师徒相识年久,情谊深厚,张铸魂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关注之情,自可想见,归隐农亦是张铸魂的故交旧友,周公铎与张铸魂也是旧识,不过交往不深,这两人老于世故,眼看事关重大,不敢贸然插口,李元泰、一本和尚是张铸魂近年新交往的朋友,一本和尚不在室内,李元泰素不多言。至于梅蕙仙,她甫出师门,即与张铸魂相识,少女情怀,对张铸魂暗生倾慕,两人师兄妹相称,情谊却也不错,可惜交往未久,张铸魂即因泰山之会累经挫败,再未与她见面。这一段未了之情,深藏在她的心内,在她来说,除张铸魂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不过,她深知张铸魂的性情,事关师门荣辱与魔道消长,其意既决,谁也无法改变,因之也不多说。
石室之中,重归沉寂,空气显得异样的沉闷。
蓦地,张铸魂仰首望天,放声一阵大笑。
那狂放的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与寂寞,也充满了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