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一齐勒住缰绳带出的动静,车厢之中,高帝拢手问道。“怎么不走了?”
“陛下,”赵乘驱马到他地车下,恭敬道,“你看。 ”
高帝探出车向前方望去,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那是无数沛县地父老乡亲。
这些父老乡亲,他们穿着布衣。 他们扎着头巾。 他们捧着酒食,他们扬着笑脸。 千百之人,齐齐跪在春日大道上扬起地风尘里请命。
“请陛下再多留几日吧。 ”
“待地里插了秧子,我们请您喝麦酒。 ”
“再过几日,沛水河就要解冻了。 用家乡的水洗洗面,走远了,才能记得家乡地甜。 ”
……
父老们的声音杂七杂八,高低参差,没有章法,但惟其如此,才显得真诚可亲。
刘邦动容。
于是命人在邑城平地搭木为篷,置织毯雕案,悬锦丝画屏,复留止歇,张饮三日。
中夜之时,高帝披衣行于故土星空之下,身边暗夜青草,略有料峭春寒。
“陛下,”中常侍小心的道,“外面凉,咱还是回去吧。 ”
刘邦笑笑,不在意的仰头看天,喊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何必惆怅?刘三哪里是惆怅地料子?朕是老了,可是朕的儿子,孙子也渐渐长起来了。 他们气血蓬勃,心中自有丘壑,他们将将自己打下的这个江山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千百年后,不知名的人走过这片土地,会知道,缔造了大汉万世江山的第一人,他叫刘邦。
刘邦豪气复生,仰天长笑。
天上的星辰将知道,朕的名字,叫做刘邦。
喝了太多地酒,刘邦沉沉睡去。 天将明的时候,梦得战鼓连天敲响,自己茫然四顾,四周竟无一人,远方一员悍将骑着乌骓马向自己奔驰而来,在马上抬起头来,竟是自己多年的夙敌,项羽。
“竖子刘季,”项羽横戟扬眉喝道,“某一生七十二战无一败,今日且与你战七十三,拿命来。 ”
刘邦吃了一惊,只觉得项羽手中的虎头盘龙戟的刃寒已经刺到面前,连忙后退,啊的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陛下——”帐外,内侍惊呼。
这一摔,却摔到了刘邦地左臂,初时尚不以为意,过了半日,竟现乌肿之色,仿如刀戟之伤。 随性御医劝刘邦休养,刘邦却摇摇头,无谓笑道,“朕运归于天命,岂在人为?”执意反转长安。沛县父老们跟随其后送了又送。 待得再也不能继续送了,才跪下拜别。
汉十二年春三月,江南江北桃花缤纷开放的时候,高帝刘邦,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大人,”中常侍面色沉重从槐里离宫出来,对赵乘道,“陛下一直在发着高热,实在是不能继续前行了。 ”
赵乘回头,沉默着看着长安方向,仿佛可以看到长乐宫飞起的崔嵬檐角,“可惜。 ”他扼腕道,“就差那么半日路程。 ”
皇后吕雉与太子刘盈星夜赶赴离宫探望病重的高帝。 进殿的时候刘邦正将内侍呈上的药汤狠狠的掼在地上,“什么庸医,也敢来治朕的病?”
“哦,你们来了啊。 ”他扬扬眉,拥被高坐于榻上,瞧着进来的妻子儿子。
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地一次家常见面。
仿佛之前半生所有地生疏,隔阂,矛盾,全都不曾存在过。
“陛下,”吕雉柔声上前,握住他的手,“病了,就得服病,你这样不肯吃药,怎么好地起来?”
刘邦其时烧的面色发红,反而瞧着很是精神,瞧了吕雉一眼,笑道,“朕不肯吃药,皇后心里才痛快吧?”
吕雉怔住,不能出言。
“阿雉啊,”刘邦欲换个姿势,骤然觉浑身乏力,这才服气,瞧着面前发妻,十多年啦,昔日丰沛乡里的吕三娘子也老的瞧不出来从前模样了,“你怨朕吧?”
“无妨。 怨着吧,怨着吧。 朕答应你,下辈子再碰着你,不娶你了。 ”
朕这一生,给了你什么呢?到头来只能给你一个承诺,来世相逢,必不再结发。
这是朕此生,唯一真心给你的恩典。
吕雉抬头,瞧着面前的男人,口茫然,心茫然。
她怨恨了他一辈子。
初嫁他是怨他不够年轻,不够俊朗,不够出色。
为他持家时怨他心野,不常着家,独留着她面对一室操劳。
流落乱军中之时恨他不能相救。
回到汉宫后恨他另结新欢不顾结发之情。
做皇后时恨他偏心幼子一意易储。
到他要死的时候,恨他,恨他,发此毒誓,来生不必相见。
吕雉摇摇晃晃离开。 我们之间,夫妻多年,相互折磨,连来世的情分,都透支干净。
可是,你死的时候,我还是心里难过,宛如刀割。 无论爱恨,你我已成彼此生命中血肉相连,以刀剜之,必成重伤。
吕雉掩门。
刘季,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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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书开始,刘邦,吕雉,戚懿,一直是评论区争执的热点所在。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也对历史上这三个人很有感想,才会本能的在第一卷中,为他们花费了不少笔墨。 写下我所理解的刘邦,吕雉,戚懿。
对错自有公论,感情却是复杂的。
而这三个人的关系,在刘邦死的时候,到达了一个高潮。 这前后三章,主要着眼于此。
而刘邦,因为之前的对吕雉母子三人的无情作为,很多人都讨厌他。 嗯,但是人的面是复杂的。 能够在秦末乱世中崛起一统天下的人,虽然是个无赖,但是,也没有人能够否认,他也是个英雄人杰。
这也是我想在这几章表现出来的他的另一面。
没有要为谁翻案的意思。 只是每一面都是真实的,如果少写了,感觉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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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七十一:遗意
七十一:遗意
吕后掩门,也掩了殿中流泻出来的絮絮话语。
“父皇,”刘盈跪于榻前,强笑道,“病还是要治的,昔扁鹊见蔡桓公,就说了,不可讳疾忌医。 ”
“傻孩子,”刘邦怔怔道,“父皇起于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靠的是天命。 命既然在天,就算扁鹊再生,又有何益?”
刘盈垂首饮泣。
“哭啥?”刘邦挥手道,“父皇已经活够了,见多了,也打拼够了,该歇一歇了。 倒是你,”他瞧着儿子束好的黑发,以及黑发下瘦弱的肩膀,怜惜叹道,“你年纪还小了些。 若是再大些,到加了冠,再接这幅担子,应该就够了。 ”
刘盈拭泪,问道,“关于国事,父皇可有言要交待于儿?”
“啧,有啥好交待的?”刘邦仰天打个哈哈,“朕刚刚打下这个天下的时候,有谁又交待过朕怎么做这个皇帝了?”
帐幔低垂,刘邦问道,“盈儿,你可曾想过,你要做个怎样的皇帝?”
“儿子本不曾仔细想过,”刘盈颦眉思虑,边思边言,倒也能说出一些见解,“东园公问儿子的时候,儿子说,只是盼着天下黎民安乐,不受战乱之苦。 后来,儿子奉命征讨英布,许襄对儿子言,为上位者,最要紧学的不是一方一面之术,而是驭下。 天子有无数臣僚,有敏有鲁。 有好有奸,这些本身都没有错,天子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尽力安排,发挥出最大地效力。 儿子后来想了很久,觉得有些道理。 ”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有着少见的自信光彩。 刘邦闭目不再看。 口中喃喃吟道,“许襄。 许襄。 ”
“嘿,朕以前倒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这番见识。 ”
“盈儿,”他森然道,“待你继位之后,寻个由头,将他给除了。 ”
“为何?”刘盈大为愕然。 “许卿腹有良才,儿还待日后倚重于他。 ”
“没出息的东西。 ”刘邦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你也说了,为上位者,为上位者,许襄他不是上位之人,却懂得上位人的道理,如何能留?”
刘盈默然不语。
高帝想要发作脾气。 却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 刘盈大惊,连忙扶着他,轻轻为他拍背。 待得终于平静下来地时候,刘邦心已灰了,叹道,“罢罢罢。 由着你。 若日后吃了亏,你莫要悔今日之言。 ”
刘盈不敢再辩,又问,“天子驭百官,百官最重者为相国,父皇百岁之后,若萧相国亦亡去,可令谁代之?”
“曹参。 ”刘邦萧瑟道。
“再之后呢?”
“王陵与陈平二人共事即可。 再往后你便不要问老父了,那时候你也大了,应当能自己做主了。 国事便这样吧。 朕还想交待一下家事。 ”
“父皇请吩咐。 ”刘盈恭敬道。
“盈儿。 ”刘邦瞧着面前自己的次子,神情慈爱。 他温文年少,恭真且孝,可是,“你可怨父皇?”
刘盈僵了一僵,道,“君令父恩,雷霆雨露,都是福祉,儿臣不敢辞耳。 ”眸色一片平静。
你是我君,你是我父。 待我好,待我坏,我只好生受着,不得埋怨。
那便还是有埋怨吧。
刘邦笑得一笑,“你心肠慈,大汉江山交给你,朕放心。 可是盈儿,朕把刘家交给你,你接地住么?”他忽然发力,握住刘盈的手,直望儿子的眼睛,“朕把你的弟弟交给你,你要在朕面前发誓,护得他们周全。 ”
刘盈迎着他的目光,不曾眨得一眨,“这是自然。 ”
他道,“他们是父皇的儿子,就是儿子的兄弟,儿子自然会护得他们周全。 包括,如意。 ”
“如意,如意,”刘邦颓然放开,念着幼子地名字。
万世如意。
“如意还好吧?”刘邦柔声问。
“如意远在赵地为王,自然很好。 ”刘盈的声音在身边道。
“好,好。 ”刘邦连声笑道,“朕知道盈儿品行,不怕你欺骗于我。 你既已应下,我就放心了。 ”他笑的弯下腰去,没有看见儿子眸中受伤的神色。
“朕还要你答应我,朕百年之后,不得封吕氏张氏任何一人为王。 ”
刘盈明显迟疑,良久道,“为何?”
吕家倒也罢了,张敖却是刘邦强诬的罪名,罢去的赵王之位。父子二人心照不宣。
“说你傻你还真傻,”刘邦冷笑道,“你不是还在为你那姐夫抱屈吧?你以为姐夫就是亲的?对于帝王而言,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亲人。 ”刘邦眸色冷酷,“唯一亲地,是利益。 利益一致,仇可成亲。 利益反覆,亲可成仇。 ”
“那些异性诸侯王,就是刘氏割出去的一块肉,燕荼,英布,哪个不是诸侯王造反?朕好容易替你将这些毒瘤一一扫除,你还巴巴的将自己的肉送出去到人嘴边不成?”
刘盈讷讷应道,“儿子懂了。 ”
“不成。 ”高帝摇头,“朕要你发誓。”
刘盈无奈举手发了誓,刘邦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怒骂道,“也不知道孙叔通那样的滑头,怎么教出你这样迂直地徒弟。 格老——”
他本想骂格老子的,骤然想起,骂刘盈格老子的,不就是转骂到自己头上?连忙住口,恨恨道,“老子平生最恨那些个腐朽酸儒,却没有想到,到头来。 自己的儿子就是个酸儒。 ”
“父皇,”刘盈微微皱眉,道,“儒生也有济世经国之辈,父皇不该这么讨厌他们。 ”
刘邦气地干瞪眼睛,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朕等着瞧。 瞧他日若有个牵着你绊着你的人,能撕下你这幅道貌岸然的面具来。”
他大动肝火。 在刘盈看来不过是老父发一场小孩子脾气,不在意笑道,“太医的汤药熬上来了,父皇,儿子伺候你用吧?”
刘邦道,“朕困啦,你下去吧。 ”
刘盈于是放下手中瓷碗于宫人托盘之中。 起身退出殿,打起帘子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华榻之上,刘邦闭目而眠,已经垂垂老矣,再也没有当年驰骋天下之时嬉笑怒骂万般不萦于心地精神。
从头到尾,他没有提到戚懿。
戚懿高亢地声音从神仙殿内传来,“我要去槐里。 陛下病了,我要到他身前伺候。 ”
华丽纹饰的朱柱,贝羽雕琢地地面,黑色铠甲的校尉拦在大门,寸步不让,声音冰冷。 “夫人,皇后有令,你不得擅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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