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烈烈,吹的衣襟直贴肌肤。
“这琴声真好听,”渠鸻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黑夜中他的眼睛炯炯发亮,“不过王庭里,有谁会弹琴?”
“应该是阿静。”冒顿不在意道,“这几日知道匈奴袭汉,她一直在跟我闹脾气。”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眸中一片冰冷,“真是妇人无知,难道她以为闹着闹着别扭,我就真的能和汉人兄友弟恭了?”
渠鸻一时无言,想起半年前那个一度让他惊艳的汉家娘子,“原来是静阏氏。前些日子,我偶尔经过她的帐篷,瞧见她挺个肚子。”他笑出一口白牙,热情灿烂,“屈普勒,恭喜你,你又要多一个孩子了。”
冒顿的笑意不进眼底,“盼是个女孩儿,”他叹了一口气,“若是个男孩——”他住口不再说话,面上却掠过森然之意,渠鸻瞧着打了个冷颤,不知怎的,想起匈奴各部落中流传的“杀首子”的习俗。
……
秋叶儿泛着黄从枝头上落下来,不知不觉,汉九年的时光走到了它终点,十年的脚步姗姗来迟。汉历承继秦制,以冬十月为岁首,皇帝在长乐宫中举行岁首大礼,群臣参拜,盛大恢弘,之后,太子刘盈觅了半日空闲,带着身边中常侍长骝来到南平里东市。
刘盈伸展四肢,笑道,“还是无事一身轻最好。”虽然对照顾幼弟及晚辈的感觉并不讨厌,但男孩子总要有些独自时光。
“公子说的是。”长骝凑趣道,“平日里看着公子带着小少爷并甥小姐,感觉就是当父亲的照拂孩子一样,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显得比较活泼松泛。”
刘盈险些一跤栽倒,不可思议道,“没那么夸张吧?”
“少爷已经十五岁了呢。”长骝微笑,语带伤感,“前些日子,听夫人说,该为少爷操办婚事了。等表小姐过了门——”
“哪有那么快,”刘盈转过身去,面无表情。
父亲,母亲,舅舅,甚至那些兄弟表兄弟,甥女儿侄女儿,每个人都认为他将要迎娶吕未,对那个沉淡清傲的表妹,不是不好,他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就这样扮演别人为自己搭建的戏剧,总有种憋屈的不快。
他偏头的方向正对着一个卖竹扎手工品的铺子,宽长竹案之上,活灵活现的打鸣公鸡,羊角攀枝,提花篮子,背篓少女……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俱小巧如巴掌大小,但做工精致收尾细腻,显出艺人的用心。
刘盈瞧着思忖,不妨挑一个送给阿嫣,她大概会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于是凝神再看,选中了一个猴儿攀月,问小贩道,“这个多少钱?”伸手去拿,却听得身边一个清扬的女声同时道,“这个猴儿攀月多少钱?”手中触到少女黄色衣袖下藕一般的手背肌肤。
刘盈怔了一怔,针扎一般的收回手来,侧首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头上梳着双鬟髻,并未及笄,上着黄地花叶纹短孺,下着蓝色素面裙,俱是上好锦料,圆圆脸蛋,画着时兴长眉,清眸舒扬。
双目相望,二人俱红了颊。
“这位娘子是?”刘盈自持相问。
黄衣少女后退了半步,郑重道了个揖,“小女姓陈。”
名不足为外人道。
刘盈回望了望长乐威严檐宇方向,淡淡道,“我姓吕。”
“吕公子。”
陈氏娘子微微颦眉,转望向摊贩,“可否再为我们编一个同样的?”
“对不住。”身披短褐的中年商贩笑嘻嘻道,“这些竹编都是我爹爹亲手编制,不是什么高贵东西,但爹爹有个怪脾气,从不编重样的花色。”
少女转手望刘盈,“小女出门前答应了弟弟要送他个物什,舍弟属猴,便瞧中了这儿,不知公子可否割爱?”
刘盈望着她手中捧着的猴攀月竹编,弯弯一轮竹月亮的梢头,尾巴倒吊着只灵动猴儿,在少女藕白色的掌中荡着,一下一下些微。不知怎的生出些不舍,笑道,“本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不过我甥女儿天性顽皮像猴儿,倒很难挑到合她心意的东西。”
二人一时无言,相对冷场,只余着小猴儿在月稍微微的晃。
“真好看。”女童的声音赞道,转做抱怨,“可是舅舅,人家哪儿像猴儿了?”
刘盈吃了一惊回首,耀阳之下,东街街头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车,据称刚满了七岁的女孩坐在车辕之上,一下一下的晃着双腿,笑眯眯的,神情娇憨,可不正和那只猴儿一个模样?
张嫣跳下车,走到刘盈面前,“我今个儿去外城寻景娘姐姐玩耍,回来经过这儿就听见有人打着我的名义在为难这位姐姐,舅舅,这样不好哦。”
刘盈的脸微微红了,不自在的转过头去,“那你自己去跟陈娘子说去,要不要那玩意儿,都由你。”
“好。”张嫣走到陈瑚面前,仰首笑道,“这位姐姐,你若肯将那只小猴儿送我的话,来日我会还你重礼哦。”
明艳的容颜逼到眼前,陈瑚心中暗赞,若不是年纪尚稚,长安城的男儿定会趋之若鹜,她忍痛瞧了掌中竹编一眼,送给张嫣道,“送给你了,我可不稀罕你什么回礼。”
“要回的,要回的。”张嫣嘻嘻笑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有空我去找你玩啊。”
陈瑚犹豫了一会儿,弯腰笑道,“我单名一个瑚字,妹子若要找我,便去大昌里曲逆侯府上找二小姐就是。”
“嗯。”张嫣乖巧应道,“阿嫣记住了。”
“舅舅,”张嫣跟在刘盈身后,笑着喊,“你是不是喜欢陈娘子?”
“胡说什么?”刘盈佯怒道,“你才几多大,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我怎么不知道?”张嫣逗着手中的猴儿竹编,“按舅舅一贯的好性子,本该将这猴儿竹编让给她的,这么反常,必有其因。”
“真是够了。”刘盈啼笑皆非,“我不是为了你,至于做这个恶人?不识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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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头。咳,为补偿大家,明天我三更吧。囧。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四十六:三月
冬十二月里,午后忽然下起飘飘扬扬的雪,陈瑚在桐窗下呵了呵手掌,呼出一蓬热气。
“二娘,”家人在窗下禀道,“门外有个女孩,自称是认得二娘的,上门来拜访。”
“那女孩什么样子装扮?”陈瑚提笔在绢帛上画了一个起势,不在意问道。
“嗯。六七岁年纪,穿着白貂裘,毛色难得的好。长的也很好看。”
“咦,是她?”陈瑚讶异放下笔,连忙道,“领她到我这儿来。”
张嫣在廊下收起黑色的油布伞,靠在墙下,进了房,乍觉得一暖,缓了缓神气再看,见房中燃着一盆火炉,靠窗设案,案上置诗书笔墨,陈瑚便坐在窗前,头上挽起一束漂亮的欣愁髻。
“咦,”张嫣眼睛一亮,笑道,“陈姐姐及笄了?”
“嗯。”陈瑚回头笑道,“前些日子刚行的笄礼,丞相夫人为我取字为敷珍。”
“敷珍姐姐在画那株梅花么?”她倚在陈瑚身边,看了看窗外的梅,又看看她笔下的走势。
“嗯。”陈瑚颔首,“每次看见它在雪里盛开,就觉得特别钦佩。”
“是啊。”张嫣笑道,“我就不行。在雪里冷死了,想起姐姐家就在附近,冒昧过来拜访。”
“不碍事。”陈瑚笑道,“我也喜欢你过来的。”她点缀完最后一朵红梅,搁笔回头,咬唇道,“那位吕公子,不知道是否和我们一样喜欢梅。”
“咦,”张嫣瞪大了眼睛,诧异道,“哪一位?”
“就是,你舅舅啊。”
“哦——”张嫣笑弯了眉,“那位,吕公子哦——”
“敷珍姐姐,”她促狭靠近,轻轻问道,“你可喜欢我舅舅?”
陈瑚怔了怔,面颊绯红,“阿嫣不要乱说话。”她斥道,拿起笔,欲待再点几朵梅花,转移尴尬的心思。
“我才没有乱说话,”张嫣道,“我舅舅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你瞧,”她扳着手指数道,“他长的好,学问好,性子好,孝顺父母,兄友弟恭,对我们晚辈也照顾的紧。你打着灯笼在这大汉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就是有一个比较严厉的婆婆。
——阿嫣啊,那不是比较好吧?!!
陈瑚回过头来,唇角似笑非笑,嗔道,“你好好的打灯笼做什么?照旧(舅)啊?”
……
天晚,从正堂中出来,廊庑两侧,积雪在夜色中泛着微微的光芒,前方,荼蘼挑着一顶灯笼,在脚下投下一圈温柔的黄色光芒。
“荼蘼,”张嫣拢了拢裘衣,忽然出声道,“把灯笼给我吧。”
“啊?”荼蘼愕然回头,笑道,“大下雪天的,灯笼荼蘼来打就好了,不用劳烦娘子的。”
“不算劳烦。”张嫣接过灯笼,看着手中的微光,忽然笑道,“荼蘼,你说,我舅舅要是娶了舅母,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疼我?”
“太子殿下要娶亲了么?”荼蘼迷糊道,“是他看中了哪家的女子,或是吕家的九娘子?”
“不是他看中了哪家女子,”张嫣走回自己的房中,“是我看中了哪个能喜欢的舅母。”
对刘盈,她一直是又亲又怕,亲近他善良的脾性,温暖的眸光;却怕死了蹈历史的覆辙,成就那段悲剧的婚姻。历史上那两个名位夫妻实为舅甥的男女,被困在未央宫中,不得超生,相互折磨着最后落寞亡去,只留得一个处女皇后千古惨淡芳名。
我才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张嫣打了一个寒颤,舅舅就是舅舅,悖逆伦常的感情让我觉得不能接受。如果能够自私一点,能够自私一点,我想既拥有舅舅的疼爱,又不必陷入对那段命运的担忧。
然后,那一日途径东市,偶然瞧见对街相望红了颊的少年男女,忽然间灵光就闪过了脑海。
她还是髫龄女童,他却已是少年,若他在惠帝三年迎娶自己之前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皇后,那么凭她的身世,怎么也不可能委屈做妾。
我只想做一个永世单纯的外甥女。
二月二十二。
张嫣随母亲鲁元入宫,笑问吕雉,“阿婆今年可生冻疮了。”
“没有了,小阿嫣,”吕雉亲热的抱起她,搂到自己怀里,“阿嫣惦记阿婆,阿婆知道的。”
吕雉抬起头来,眼角的皱纹淡了下去,肌肤闪耀些许光泽,竟是比年前为鲁元心急如焚之时,要年轻上好些岁。
“待开了春,帮你舅舅操办了婚事,我这把老骨头,就彻底松泛喽。”吕雉淡淡笑道,神情让人猜不出心思来。
“说到舅舅,”张嫣笑道,“前些日子我在东市,看到一些有趣的场景呢。”
吕雉怔了一怔。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桃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就是我的生辰了。”张嫣在车中笑道。
“是啊是啊,生辰快乐。”如意敷衍道,从车中觑着渭水河畔的青色草地,简直兴奋的要跳上去打个滚,“太子哥哥,”他摇着刘盈的手臂指着人声最沸处,“去那儿去那儿,那儿最热闹。”
“你呀,”刘盈摇摇头,却还是吩咐前面御人吁的一声停下来。
暮春三月,柳絮沾城,野苋招摇,群莺乱飞。
秦汉之际,民风清新,男女之别亦不严重,不同于后世的礼教古板死统,《周礼。地官。媒氏》如是写着: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带着难得的人性关怀与温暖色泽。《论语》亦有书: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同于圣人其他死板教诲和严肃道理,有着清新烂漫的春日风情。
而如今正值仲春,渭水之边三三两两尽是踏青的男女,追逐嬉乐,歌咏相和,一派春guang烂漫。刘盈衣裳华贵,眉目清朗,又正值年少,方一下车便得来不少少女偷偷觑视的目光。
“真热闹。”如意笑道,“比宫里头有意思多了。嗳,阿嫣,我要是能在这渭水之边修个屋子,天天看这渭水就好了。”
张嫣偏头笑道,“真要如你的愿了,你又瞧着别的地方眼馋了。”
人心总是不足,手中拥有的千般平常,瞧着得不到的才眼热。待丢了西瓜捡冬瓜,才记起西瓜的好,又盼着换回来。可是人的一生,又经的起几趟这么折腾。慢慢的,就成迟暮了。
少年男女们小声惊叹,这是哪家的孩子,一个一个都这么漂亮。尤其是那年少的男孩和女孩,真正的容如玉雪,添一点则多了,减一点又少了。只是年纪到底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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