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她绵绵的打断道,“偃儿,我这不是已经好了么?”
张偃气急,恨恨的瞪了张嫣一眼,嘟哝道,“这些日子,前朝有些朝臣在进谏陛下广纳民女,却都被陛下给推过去了。我看着陛下待你挺好了,倒也放心。只是前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这么不肯回答我……”
张嫣静静的听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喜悲不辨。忽得笑道,“偃儿也不小了,阿娘不在了,你的婚事,阿姐给你做主。不知你可有看中的小娘子?姐姐替你做媒,帮你娶回来啊”
张偃顿时脸红了,嚷道,“阿姐,你胡说些什么呀我瞧着陛下快要下朝了,先走了”
张嫣瞧着弟弟慌张而逃的身影,唇角忍不住上翘。
“你又捉弄偃儿做什么了呢?”
张嫣回过头来,看见丈夫回到椒房殿,在石楠和扶摇的服侍下褪了朝服,换上了燕居的衣裳,然后朝她走过来,笑道。
“我也不想啊。”张嫣貌似无辜的挑了挑眉头,“谁让我觉得我身子早就养好了,却偏偏你非要我继续躺在床上养病,我既然闷的慌,少不得要逗逗偃儿了。”
刘盈一笑,正要说话,忽听得殿外一声震颤,然后荼蘼掀帘子进来,“娘娘,”
她轻轻禀道,声音略微有点慌乱,
“刚刚长乐宫遣小黄门前来,说是太后娘娘听说娘娘病的久了,待会儿会来椒房殿亲自探看皇后娘娘。”
椒房殿中,皇帝和张皇后的面色一瞬间便变了。
吕后一身皇太后朝服,色泽花白的头发被挽成了庄严的大手髻,上面插着两支金碧辉煌的凤簪,颜色烁烁,在绮丽温软的椒房殿中,犹如最鲜明硕目的存在,不敢逼视。
——这是在张嫣脱险之后,一个多月来,和吕后第一次见面。
张嫣的额头深深的垂下去,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面前,吕后轻轻“嗯”了一声,还没有说话,面前,张皇后已经是被身边的刘盈给按着躺了回榻上,沉声道,“你身子还弱着,好好躺着休养,旁的事情就不要操心了。”
张嫣心中暗暗叫苦。
这些日子,刘盈自己独自去长乐宫给母亲请安,然后回到椒房殿陪自己。对于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到了最后,这个温悯的皇帝终究只能采取这样的方法来面对。他依旧是吕后的儿子,阿嫣的丈夫,却不希望妻子再度置身在母亲能够面对的范围内。
张嫣也觉得,
在那样惨烈的局面之后,彼此之间冷静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想来,吕后也不想这么快的见到自己。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够永远的这样下去。
她知道,地宫里隐秘的伤痛还在时时做响,她也知道,刘盈是很心疼自己的。但他是自己的好丈夫的同时,他也是吕后的好儿子。终有一日,他会对年迈的母亲心软。
纵然并非如此,她既然想做好刘盈的妻子,又如何能够和他的母亲交恶?
所以,在吕后已经低头示好的时候,她是应该顺着台阶下来的。
她十分尴尬,狠狠的瞪了刘盈一眼。
吕后微微垂眸,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皇后的病养的怎么样了?”
“托母后的福,”张嫣尚未来的及开口,却又是被刘盈抢着答道,“已经是有些好转了,只是太医说了,还要好好静养一阵子才能痊愈。”
……
吕后微微皱眉,打量这面前的儿子,他坐在张嫣的床榻之旁,左手紧紧的握着那女子床沿一方的手臂,目光中带着微微防卫的光芒,背上肌肤也似乎微微紧绷的模样。觉得十分没意思,转身道,“既然如此,便好好养着。太医没有说大好之前,便不用到长乐宫来请安了。”
“我先回长乐宫了”
“母后,”
张嫣情急脱口唤道,待到见到殿前年老的女子一刹那间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一些什么话来挽留,竟尴尬卡在那里。
“大公主……”
椒房殿外传来宫人急急的呼声。却是今日里繁阳长公主午睡醒过来,到殿上来寻自己的阿翁阿娘。
她是张皇后的亲生女儿,素来是在椒房殿横冲直闯惯了的,今日里便也依着平日里的性子闯进来。身边服侍的乳娘宫人没来的及拦住她,守在殿门外的长乐宫人一个愣怔,已经是让刘芷跨进了殿中。便正正和吕后撞了个正对面。、
吕后凝眉,望着这个有一段时间没见的孙女儿,却是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穿一身双鱼纹绛色陈留锦深衣,抬起皎皎的脸来,一双精灵的眸子扑闪扑闪的,凤眸微挑,带着些好奇的神色。
“好好,”张嫣柔声吩咐道,“还不快给大母请安。”
吕后微哂,却见面前那个有耳疾的嫡长孙女竟是像听懂了她的母后的话一样,偏了偏脑袋,瞧了她身后的张嫣一眼,又瞧了瞧自己,有模有样的跪下来,行了一个标准的拜礼。
她静静站在原处,直待到刘芷行完礼起身,“能把她教成这样子,你也算是尽心了。”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只是你这个做娘的,究竟怎么样是真的为她好,总要好好想明白才好”
……
“持已,”待到太后的仪仗已经走的远了,椒房殿中,张嫣抬起头,柔声道,“我身子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从明儿开始,还是毎五日去长乐宫朝拜母后吧”
……
沉默的刘盈及接下来两天都早早的去了前殿。第三天便是春三月的初一,白果细细道,“……桑娘昨儿个告了假,大公主今儿个早上被梦魇到了,早早的就醒了,哭着找皇后娘娘,奴婢没法子,只好带着大公主来皇后的寝殿。”
刘芷白着一张脸,将头深深的埋在了母亲的怀里,固执的不肯离开。张嫣早就十分心疼,抱着女儿哄道,“好好不怕啊,那些梦都是假的,阿娘陪着你呢”
石楠和扶摇捧着张皇后的宫服,为难的看着这对母女,悄悄问楚傅姆,“娘娘今儿个可还要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自然要去。”
楚傅姆坚定道,吩咐道,“你们等着。”
自己上前走到张嫣身边,轻轻道,“娘娘,时间不早了,再不去长乐宫,天色就晚了,难免对太后失敬。”
张嫣迟疑道,“可是好好?”
楚傅姆笑的十分慈祥,“大公主却是不适宜跟着娘娘去长乐宫的,奴婢已经命人去寻大公主的乳娘了,有乳娘在一旁陪着,大公主想来会好一些,左右娘娘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
张嫣想起了吕后在地宫中的怨恨神情和当日椒房殿中的落寞交织在一起的情景,终究道,“大公主这个毛病该改一改了。说到底,”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叹了口气,“不管我怎么疼她,她总要一个人过一辈子的。”狠了狠心将刘芷交给了赶到的桑娘。
刘芷坐在椒房殿中,皱着眉头,看着宫人服侍着阿娘换上了庄重皇后礼服,大红色凤纹上绣下画的襦裙颜色厚重,系上大革腰带,平日里温柔秀美的阿娘竟慢慢的变的有些陌生了起来,心中泛起一种略略的不安,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母亲的裙角。
桑娘察觉到了刘芷的情绪,抱着她安抚的笑了笑。
“好好,”张嫣微微蹲下来,,与女儿的视线平齐,柔声郑重道,“阿娘等会儿要出去一趟,你乖乖的跟着桑娘,等过一个时辰,阿娘便回来陪你,好不好?”
这一段话意似乎太过于繁复,刘芷偏着头,打量着母亲,仿佛有些不解,唇边的笑意也点滴涓逝。
中太仆备下的皇后凤舆已经停在了椒房殿廊下,张嫣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起身出殿。守在殿门的女官扬声道,“皇后娘娘起驾——”
刘芷瞧着母亲起身,在宫人的簇拥之下向殿门走去,在殿门之处回望了自己一下,重又往外走,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情绪,猛的从榻上跳下来,想要追上去,只觉阿娘那身影越走越远,就好像当日她如何离开自己一样,桑娘吃了一惊,连忙拦住了她。她怕伤了大公主,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但刘芷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冲不过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开口喊道,“阿娘。”
声音略带凝滞,缓慢却清脆
张嫣整个人倏然一震,头上的一根蓝田玉簪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她却充耳不闻,倏的回转握住刘芷的手,面容带着狂喜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二九三:希望
张嫣整个人倏然一震,头上的蓝田玉簪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她却充耳不闻,倏的回头,面容带着狂喜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好好,”她抱着女儿的肩膀,双手微微颤抖,眸如火焰,“你刚刚说什么?再喊一遍给阿娘听听好么?”声音急脆之中,含着深深的犹疑和期待。
刘芷仰着脸,看着面前的母亲,眨了眨凤眼,没有张口。
张嫣的情绪也从狂喜之中慢慢的冷静下来。
莫不是……
可能是因为太过于喜悦,反而生出了一种惧怕的心理,纷杂的想着:莫不是自己太过于希望女儿能够说话,所以生出了幻觉,这才会以为好好刚刚真的喊出了声音。事实上,她依旧还是那个默默缩在自己世界中的女孩儿,不肯伸出头来看一看这个五彩缤纷的人世。
几乎忍不住滴出泪来:有什么办法呢?
做娘亲的总是为着自己的孩子付出心力,无论悲喜好坏,都是自己的本能,无法放弃。
她轻嗤一声,落寞的摇了摇头。正要抬头说话。刘芷忽然张开了口,用一种缓慢但无比清晰的声音唤了出来,
“阿娘,”
声音略显生硬。可能是因为头一次说话,虽然这些年来,这个口型她随着母亲和身边的乳娘宫女做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用耳朵听到过正确的发音,音调带着一丝怪异。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发出有意义的音节。
张嫣的唇角扬起巨大的弧度,笑意忍不住从面上流泻出来,于此同时,豆大的泪珠也哗啦啦的落下来,又是哭泣,又是欢笑,失态至极。
椒房殿宫人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纷纷跪在地上伏拜下去,贺道,“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大长公主!”声音震耳。
楚傅姆、荼蘼等人俱是又惊又喜,一时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将行颜青从手足无措中回过神来,急道,“臣去前殿禀报陛下喜讯。”转身便向未央前殿奔去,因为兴奋非常,连履带被挣断了都没有发觉。
……
未央前殿坐落在九尺高台之上,恢弘巍峨,重檐殿顶高啄,犹如一只雄鹰展开了他的翅膀,蓄势待飞,俯视着苍茫的龙首原和整个大汉江山,太史令手持笏板,恭声道,“陛下,
臣昨夜夜观天象,见月冠珥戴之象。此象预示人主有喜……”
“这样就好。”丹墀之上,刘盈微微扬眉,身上的玄端礼服整肃而又庄重,说实话,他是不大信真会有什么喜事的,但好的天象总比坏的要让人高兴一些,“只要大汉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免受连年战乱之苦,便算是朕的喜事了。”
左丞相王陵年岁渐大,近日卧床病笃,不能理事,前日上奏章自请致仕。刘盈已经是准了他的请求,并加其食邑安国五百户,备极恩宠。至于他去位之后留下的左丞相之位,由曲逆侯陈平替补,太尉周勃改任右丞相。御史中丞曹窟进位御史大夫。策书刚刚由中常侍捧了出去,新任的左丞相陈平、右丞相周勃,以及御史大夫曹窟便到宣室殿来谢恩。
殿门黄门通禀的声音尖细而又悠长,“左丞相、右丞相,御史大夫觐见。”
殿中,玄端天子在御案后起身,等待三位臣子伏跪再拜之后,方笑道,“三位卿家请起。”
“臣谢过陛下。”
“安国侯病重,诸位卿家初接权掌,还需尽快熟悉本务,为国效力。”
“诺。”
仲春的日光在宣室殿中投的老长,青铜兽首香炉的炉壁便显得格外的悠然了起来,值殿黄门的通禀声传来,“中宫将行颜青在外求见。”
刘盈愕然抬眉,颜青是椒房殿的僚属,阿嫣素来不会在自己在宣室殿接见朝官的时候遣人过来,颜青却在这个时候来宣室殿,莫非阿嫣出了事情?
还没有想明白,颜青已是上了殿,满面喜气盎然,展袖再拜,高声道,“陈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大长公主已是开口说话了。”
“当真?”
刘盈振然而起,玄色广袖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扬起大大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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