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怔怔的伸手拭了拭颊上的泪痕,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哭就哭了。
眼泪像连珠子一样的走马般落在颊上,荼蘼慌忙用帕子来擦,然而眼泪越来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荼蘼挫败的喊道,“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从不曾认为我能孤独一人坚持多久,但我也从不曾想到,我的妥协,这么快。
我曾对刘敬和站在刘敬身后的高帝如是说:你们可问那些和亲的女子的意愿?你们凭什么决定她的一生?就因为你们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瞬间就要家破人散。——我的母亲鲁元不愿意和亲匈奴,所以她用亮森森的青铜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倔强而悲愤的说:若一定要我和亲,你们就送我的尸体去匈奴吧。——丹汝,你不是皇帝的女儿,所以你连自戕相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洒着泪微笑着坐在宫车之中,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在你映照之下我的虚伪脆弱让我如此难堪,用最如刀子的语言形容,就是:只要去和亲的那个人不是我阿母,纵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另一家人正在经历家破人散的悲伤——那与我何关?
丹汝,你知道么?我想我会很快忘记你。——张嫣站在原地,仰首目送宫车缓缓远去的背。华丽而宽敞的朱红色宫车,车背之上所雕龙纹栩栩如生。——这些同我站在一处目送你眼光或是唏嘘或是哀叹愤怒的长安百姓,他们也会很快忘记你。人不是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缺失的圣人,你是整个大汉的耻辱,因为你驶向匈奴大漠的车驾,代表着大汉的男儿无力护卫他们的家园,而绫罗缠绕的须平长公主,是大汉朝堂送给匈奴的祭品。
他们不愿意想起你,因为你会使他们想到他们的软弱。
我不愿意想起你,因为你会让我看到我的自私虚伪。
大汉朝堂献上上好的绵絮锦缯酒米食物,连同花样年华的长公主,换取与匈奴暂时的和品,然后他们在你用柔弱颤抖的身躯换来的短暂太平之中畅享着太平,然后若无其事的,忘了你。
我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但此时此刻,我站在你身后,祝福你今后一生多平顺,少苦难,长寿考,莫思乡。
少回望些故乡啊,草原多牛羊健儿,也未必不能成为抚慰你的力量来源。我知这语言很虚弱,但我还是祝福你在注定坎坷的前程上,再平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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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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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如果今天没有意外的话,双更。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十四-三十五:长揖
张嫣回过了头,不愿再看。
“公子,我们是不是回去了。也许——”荼蘼道,忽听得身后“嘭”的一声,愕然回头,却见长街中心,一地碎落的陶片,菜肴汤水四溅,而适才面貌威严端坐于马上走在和亲队首的和亲使刘敬,如今却狼狈的倒在地上。
三百北军护卫刷的一声亮出刀戟,整齐利落,寒光森森。四下百姓轰的一声哗然,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哪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袭击和亲使?
“哎呦,对不住,刘大人,”食肆二楼探出一青年男子的头来,笑谑道,“我看刘大人高头大马领须平长公主和亲匈奴,好威风啊。一个羡慕,不小心,手上的菜肴就滑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校尉周定怔了一怔,挥手命身后军士将刀戟收起,下马扶起刘敬,问道,“大人可有伤着?”
“不曾。”刘敬苦笑,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尘土,“马受惊,将我给掀下来。倒没受什么伤,只沾染了些尘土。”
“这样啊。”周定神色略微为难,凑近他道,“大人,卑职认得那人,他本是吕皇后的族人,生性惫懒,在长安城内素来横行,已是犯在北军手上多次。看在吕皇后面上,都不能拿他怎样。大人既是无恙,我们又赶着去匈奴,就算了吧?”
大汉军制,长安城置南北二军,南军掌宫门内防戍,北军掌巡械京师,北军素勇武于南军,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而来的精锐,切切实实打过仗的,威名远播。但再勇武的军士,刀戟面对的也是敌人,而不是京中权贵。碰到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是息事宁人了。
四周,长安百姓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是吕家人呢。”
“看样子,这位和亲使的哑巴亏,只能自己吃了。”
“吕家人干嘛和这位和亲使过不去?”
“谁知道呢?”
……
张嫣听得这些私语,怔了一怔,脸涨的通红。她是吕雉的外孙女,不自觉的吕家人就跟自己有扯不开的联系,如今看到自家人在街上仗势欺人,不由羞惭难堪。
“莫不是前些日子听说本要鲁元长公主和亲的,鲁元长公主是吕皇后的女儿,吕家人自然深恨提倡和亲的和亲使了。”
“嗳,到底自己的女儿就是心肝宝贝,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不值钱啊。”
“也不能这么说,陛下要了他的女儿去和亲,日后自然得待他好一些,送了一个女儿,为自家得了无数好处。这个买卖,值。”
……
中道之上,刘敬咬牙,隐忍摆手道,“我知道了。咱们继续走吧。”
他言罢回头走到坐骑面前,自以为已是忍让至极,却不料吕能愈发嚣张。又搬起一个漆盒,笑道,“就是这个样子,哎呀,刘大人,我又失手了。”朝着刘敬面门砸去。
刘敬即刻闪身一避,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漆盒,却没有避开漆盒之中的汤水,满盒的汤水,有一小半溅在刘敬的面上,前襟之上,尚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伴着吕能哈哈大笑之声。
饶是刘敬能忍,也气的脸上变了颜色,站在街中一动不动,死死的盯着吕能,气息森然。
长窗之中,吕能张狂而笑,嚣讽道,“你能奈我何?”
张嫣远远的望着面上一片森寒的刘敬,忽然间觉得他着实有些可敬又可怜,可怜他行事鲁直不肯变通,此次因和亲事重重得罪后族,日后定处境艰难。当鲁元横剑欲自戕的时候,张嫣是曾经恨极刘敬的。然而事过境迁,这个时侯看刘敬因鲁元之事遭吕家为难,心中却有些惘然。
撇开个人立场而言,刘敬一生一心一意为大汉国家利益着想,提出各种当时看来天外行空但的确对大汉有益的意见,并不惜得罪权贵富豪,实在可敬。这样一想,再看着他面上衣襟之上肮脏汁水,就觉得有些刺眼。
“公子,”荼蘼惊异问道,“你去哪儿?”
张嫣走上前,递出自己的绢帕,道,“擦一擦吧?”
清幽的芬芳透到刘敬嗅觉之中,刘敬微微低头,看见一条长寿绣如意纹黄丝帕子,以及帕子后眉目歆秀的脸。
“是你?”他怔了一怔,认出了她。
“嗯。”张嫣点点头,正在此时,楼上吕能觑见有人居然敢站出来维护刘敬,怒喝道,“哪来的小兔崽子,敢——”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拉着,说了几句话,吕能脸上面色变幻,最后嘟哝了几句,退回去了。
张嫣转回头,微微一笑,继续将帕子递给他,“须平长公主已经在车中等了很久,若再耽搁,未免折损长公主的面子。”
她说话的时候,后面的宫车动了动,年轻的十七岁长公主微微打起帘子,好奇的看着她,目光澄澈而不带恶意。
刘敬接过帕子,将脸上冷去的汤汁抹去,又擦了擦前襟,最后将之还给张嫣。
张嫣怔了一下,勉强笑道,“一条帕子而已,就送给大人好了。”
刹那间刘敬心中羞愧如潮水涌上,本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众受污,纵是高帝来说情,又或吕皇后亲临袒护,凭他耿直的性子,也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但唯有面对这个雪人一般的男装女公子,竟将所有怒火忘的干净,侧过头去,不敢直视这个身高不盈五尺的女童。
他将帕子掖入袖中,左手压右手,俱拢入袖中,举至齐额,同时身体直直鞠躬下去,直到齐腰,停了一会儿,复又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竟是行了一个极敬重的揖礼,低首惭道,“敬愧对张娘子,日后不敢言见。”不再看她,转身翻身上马,高斥一声走了,驱马前行,之后三百仪仗迤逦,夹着须平长公主的车驾很快往前去了。
“公子,”荼蘼好奇问道,“那位刘大人干嘛那么恭敬的对你行礼?”
“我也不知道。”张嫣愣愣的瞧着和亲车驾过后扬起的烟尘,“不管他了,”她捂着肚子可怜兮兮的摇着荼蘼的手,“荼蘼,我肚子饿了。”
“公子还不回去?”荼蘼惊叫,随即苦了脸,小声劝道,“天色已经不早,咱们若不早些回去,侯爷会骂的。”
“既然已经要挨骂了,干嘛还要巴巴的送上去?”张嫣笑眯眯的,同样也小声说道,“还不如吃饱了东西再回,至少不怕罚不给吃饭。好啦好啦——”她硬拉着荼蘼回头,迎面撞上了一个少年。
这人的骨头很硬。张嫣揉了揉被硌到的肩膀,反射性的想。市井之中摩肩接踵并不少遇,张嫣仰面笑笑表示歉意,想要绕开。少年却认出了她,笑道,“好久不见,张娘子?”
张嫣惊疑不定,回头仔细打量少年上下。
这少年一身灰色布衣,显然并不是权贵人家子弟。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眉宇之间斯文英武并存。
“你是?”她尴尬问道。
“张娘子不记得我了么?”少年微笑,肌肤略略犁黑,笑容却亮人,“娘子那次去神仙殿见陛下,寻我指路。”
“哦——”
张嫣想起来了,那天是鲁元产弟弟偃儿的日子,鲁元难产,她惊吓交集,只存了去找刘邦求他放自己父亲陪一陪母亲的心思。那时候她对长乐宫路径还不熟悉,曾经求过一个校尉带她去神仙殿。
“张娘子那时候哭的泪眼纵横,看不清我的样子,也是应该的。”他抿唇笑道,温柔的为着自己找借口。
张嫣有些羞愧,这少年诚心为她指路,她却在事后将他给忘的一干二净,虽说那日心情激荡之下情有可原,也委实有些不厚道。
“嗳,你知道我是谁,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郦疥。”郦疥眉眼舒扬,平和道。
郦疥曾经见过这个女孩三次面,其中两次和她说了不止一句话,这个女孩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然而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因为每一次他见她的时候,她都在为保护她爱的人拼尽全力。
郦疥想,她是一个很努力努力爱的孩子。
其时长安城初立不过数年,远没有多年之后天下第一都市的繁华,但天子脚下,毕竟不同凡响,这时已经初具风貌。郦疥远远指着道,“临华阳街这边有几家食肆,张娘子想不想试试看?”
“好啊。正好我肚子饿了。”
就知道你肚子饿了我才会这么说,郦疥思忖。
因处在东市闹市口,食肆生意颇好,一楼大厅人满为患,张嫣沿楼梯上二楼,将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得楼上有人说了一句,“最后那个孩子,看吕能对他颇多退让,应是吕家人。”
那声音斯文悦耳,入得张嫣耳却如一声惊鼓,一时间只觉得百般熟悉袭上心头。
她走上楼,转过身,举目张望。
其时天近正午,正是用午膳的时辰。二楼堂上已经坐满宾客七八,而其中靠窗一案边,相对坐着四人。其中三人容貌,她看不清楚,唯见了一个他。十五六岁的清丽少年,一身服帖绛裳,掩不住他的灼灼之华。
她目瞪口呆。
其时一片灿烂的阳光从窗棂之中射入,照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少年光风霁月。霎那间整个食肆仿佛做了一个背景,而绛裳少年抬起头来,好像水墨画中的一道重笔,从黯淡的背景色中凸显出来。
那轮廓,那眉眼,都似极了一个人。
莞尔,莞尔。
是她思念成疾,于是上天可怜,让莞尔也来到这里陪她,还是,这只是命运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在下张偕。”少年见她这般神情,有些意外,微微颔首致意。
张偕?
张嫣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是他啊。”郦疥小声道,声音若有所失。
“是谁?”张嫣下意识的问他。
“燕隐公子张偕,号称书画双绝,是长安出了名的佳公子。无数闺阁千金倾心的对象。”郦疥解释道,神情有些黯然,“他的父亲,是留侯张良。”
“哦。”
张嫣想起在哪儿曾听过这个名字,在舅舅刘盈于函里置的宅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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