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扎紧沈清石手上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把她安置在沙发里。杨清尘也坐下去,把她抱在怀里。拉过一旁的厚实毛毯盖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沈清石完全被拢在失魂落魄的迷雾里,似乎失去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强健的臂膀,温暖的呵护丝毫没有镇定她混乱的心。
展砚之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黑暗中,沈清石的眼泪终于决堤。泪水流泻到清尘的脖颈里。他收紧手臂。静静听着一声声压抑的啜泣。沈清石哭累了,抽噎着,杨清尘拍着她的背,帮她平顺乱了节奏的呼吸。渐渐地,她沉沉睡去。杨清尘抱起她,推开侧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沈清石七岁的时候,发了水痘。大家好担心她漂亮的脸会因此留下疤痕。杨清尘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了。从早到晚守着她。连清石睡觉时,他都要亲自看着,握着她的手,防止她在睡梦中抓破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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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杨清尘还是以一个兄长的呵宠,看护着沉睡的沈清石。握着她缠满纱布的手,半躺在她身边,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波折,只能报以轻轻地一声叹息……
婉转的鸟鸣加快了沈清石清醒的进程。她睁开双眼。发现杨清尘就躺在对面的贵妃椅上。床头柜上的手机正欢快地响着。杨清尘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生活啊生活,生下来就要干活。”他虽无奈地感叹,但还是按掉手机。沈清石知道,他想了解事情的始末。因为,尽管表面看不出来,但他的的确确是个保护欲强到叫人受不了的哥哥。
“清尘,我还没想清楚,但我必然是做错了什么?是吗?”沈清石问地平和,一次彻底地释放,让她重拾冷静。
“你原先不是不想勉强那家伙的吗?怎么突然就这么坚定起来?”杨清尘开始协助她抽丝剥茧。
“夏觞问过我,我从来不对她提高一点的要求,是不是因为我认定了她做不到。虽然她知道,我并不在意她的一事无成,可我越是纵容她,她就越不安。因为她的自尊心和她的坏脾气一样旺盛。”沈清石盯着天花板,顿了一下,继续说,“她父亲的公司被兼并的事情她很在意,所以对待到杨氏工作,她前所未有地积极。”
杨清尘没插话,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听着沈清石继续说:“有人说我是温蒂妈妈。我看不得她受委屈,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这样毛毛躁躁。做个长不大的彼得潘。可是,如果她现在想长大了,我的纵容就成了最大的阻力。你不是说过,纵容和溺爱对她的成熟,毫无帮助吗?”
杨清尘想了想,说:“听起来,满有道理。所以你漠视她,因为,怕一旦释放出一点温情,就会停不下来?”
“尽管,她下过决心,可是一旦有了麻烦就会下意识找我,希望我帮她开脱、解决。这是我们用了3年多的时间养成的习惯。”沈清石苦笑了一下,“就是你说的童养媳。如果,我不站远一点,夏觞不可能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清石,昨晚,我拽着你,你会怪我吗?”
“不会,如果你不拽着我,我也会尽力让自己站在原地。所以我连看都不敢看,我怕,只要看了,哪怕是看一眼,我就管不住自己了。夏觞的父亲基本上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这时候冒然去护着夏觞,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让局面更混乱。你不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拼命拉着我。”杨清石说的轻描淡写,但那个刺破血肉的朗姆酒瓶盖,再次让清尘的眉头紧皱。
杨清尘恢复平和,淡淡问出一句:“夏觞为什么这么急着有所作为?因为她想和你并肩而立。可这,真的是她自己的要求吗?那天午饭的时候,她已经明确流露她的想法了。”
“因为,她以为,那是我对她的要求……而她不喜欢。”沈清石面无表情地得出结论。
杨清尘捶捶自己的脑袋说:“清石,我的客观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对那个小混蛋的看法,我实在不能一下子就改观。”
第十一章【空城】
沈清石一整天都窝在杨清尘的房间里,想着,怎么去收拾残局。可越想就越慌乱。她不太愿意关掉音响,因为一旦房间里安静下来,耳边就响起手掌打倒脸上那种凄厉的声音。甚至她一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夏觞曾经用怎样的目光找寻她的肯定,她可以描摹出当时她脸上的无助、委屈。
夏觞离开时的苍凉背影成了她心里的刺,只要一想起来,就疼个不停。她明知道,夏觞已经快23岁了,应该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原则上,她没有任何过错。可她不能停止内疚和自责。
大概,喜欢就是不停地为所喜欢的人放弃原则,一次一次为了这个人破例。关乎心,谁能不乱呢?所以沈清石已经无法去计较夏觞的过失了。她心里只能装下对她的怜悯。怜悯她因为所犯的过失而承担的忧心和责难,怜悯她因为她的漠视而迸发的愤怒和暴戾,怜悯她因为被她推开而忍受的失落和无助,怜悯她因为一切,可能产生的自我否定。
沈清石知道,夏觞是那样在意她说的每一句话,用一种虔诚的信奉来对待她所提的任何要求。
所以夏觞急着寻求她的肯定,急着成为她所希望的样子。夏觞的一切努力不是因为她喜欢这样,而只是想让她满意。而她非但没有给一丝一毫的鼓励,甚至以漠视来回应。
当她告诉我,她不喜欢这样时,她就该多纵容一点,只要一点,告诉她:没关系,宝贝儿,如果你想做彼得潘,我就一直做你的温蒂妈妈。
混乱的事情终于理出了头绪,沈清石突然想做好多事情。她得把受尽委屈的小可怜搂进怀里,好好安慰她。作为补偿,她会纵容她耍点小脾气。她会任她提出非分的要求。她会耐心教她怎么过《古墓丽影》的第6关。她会努力不抱怨她做的早餐难吃。她会不再使唤她放洗澡水。她会在下象棋时不作弊。她会不笑话她看不懂用英文标识的月份……
最重要的是,她还要明确的告诉她,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她,连同她的幼稚、任性、坏脾气。所以她只要按着自己的意愿就可以。就算她想做一棵凌霄花,她会很愿意成为任她攀援的橡树。因为她是成片的玫瑰园里,对她来说,最特别的一朵玫瑰。
“马上去,马上去!”急切的念头在心里鼓噪个不停。沈清石四处寻找手机,它及其配合地响起。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却叫她大吃一惊——是夏觞的母亲。
“沈小姐,我是夏觞的妈妈。夏觞是在你那里吧?请你让她快点回家。”她语气很肯定。
“我现在,是在我伯父家里。夏觞没和我在一起。我也正要去找她。”一种不好的感觉开始在沈清石心里升腾。
“怎么会呢?她能去的地方,我都问遍了,她只剩你那边可以去了。”夏觞的母亲的声音开始慌乱起来。
“我昨晚一直留在伯父家,哪也没去。你打过夏觞的电话吗?”沈清石急着反问。
“怎么打都关机……她真的不在你那边吗?”沈清石觉得夏觞的母亲语气近乎哀求。
“您别急,我打打家里的电话,也许她一个人呆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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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石的这句话也是在安慰自己,她拿手机的手,有点微颤。她不敢多想。只期盼,电话被接起。
“嘟——嘟——”
除了单调的机械声,没有任何回应。她挂断电话,再次尝试,得到的仍然是单调的“嘟嘟”声。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拨了夏觞母亲的电话。
“家里电话也没人接……”
“她能到哪去?昨晚她回来过的,我当时不在,家里的保姆说她收拾了一大堆东西,就出门去了。她肯定是去你那边了。是不是她叫你瞒着我的?”
沈清石尽力安抚夏觞的母亲,承诺帮助她找夏觞的。有了消息一定会通知她。她还不放弃,坚持认为夏觞和沈清石在一起。直到沈清石听见电话里夏觞父亲的声音传来,她才挂了电话。
沈清石努力稳住自己慌乱的心。分析整件事情。夏觞昨晚回过家,收拾了东西。她收拾东西肯定是有计划的出走。
会去哪呢?
沈清石第一个想到了菜皮。满怀希望打电话过去,菜皮却说不知道。她的心开始下沉。但还是要菜皮也留心。又陆续给几个可能和夏觞在一起的人打了电话,得到的却始终是让她失望的消息。沈清石的心跳乱了频率。恐慌开始控制她的情绪。努力镇定。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家。她像个赌徒般,把赌注都压在了家里。心急火燎地出门。开着车,诅咒了所有挡路的警察、司机、红灯。终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面对早已熟悉的大门,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确定,夏觞根本不可能在里面。
接下来的几天,人仰马翻,和夏觞有关的人,都被动员起来,在这座城市的一千多万人口里,筛选有可能提供有价值消息的人。隶属夏觞生态圈的人见了面都相互安慰,没事,没事,很快就能找到的。
沈清石也尽量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努力作出生气勃勃的样子。可总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缺了一块,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用上全力。她时常在走神,甚至在不知不觉中,生平第一次咽下了一块胡萝卜。睡觉成了一件难熬的事情,睡下去浑身冰凉,醒过来还是浑身冰凉。红胡子餐厅里,那个意大利人的煎饼一点也不好吃了。洗澡水的温度总是不对;血淋淋的拳击比赛也变得不好看了……
她知道,因为,她失掉了生活的重心。
睡前没有了言不及义的短信;吃煎饼时不会有人抢食抢到她盘里、手里、嘴里;不会有人为了她的一句话,千方百计去调洗澡水的温度;没有人跟她抢电视机,什么节目都失去了趣味……
她不敢去多想,每天早晨都告诉自己,明天,只要明天,夏觞就会回来了。会和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像只生够了气的猫咪,回到她身边撒娇、邀宠。
可这个明天为什么这么远呢?等得她已经开始怀疑,开始焦虑,开始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杨清尘只是提了一句,《新明晚报》上说一起交通事故中死了一个女人。她就哭得不能停下来。
她不能再等了,开始动用她全部的人际关系,搜寻任何一点可能的踪迹。与此同时,夏家夫妇也和沈清石一样,在等待和找寻中度日。然后,三个失去生活重心的人,终于凑到了一起。
沈清石和夏家夫妇,穷极一切手段得到的消息,综合在一起,唯一的意义就是彻底证实了一件事情——夏觞不见了。
从杨家的会客厅不欢而散后,整整三个星期,她都杳无音信。
夏红森“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早被本能的父爱,消磨殆尽。几天前从杨家传来的消息,更让他后悔不已。ESRT的总裁虽然生着华人的面皮,却是个十足的“美国人”。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商,都充分表现了一个“美国人”对民族工商业的轻鄙。合作条件苛刻到完全没有谈判的必要。杨家和夏红森的确满身铜臭,可多少还有些民族工商业者的骨气。宁可短衣草鞋,也要抬头挺胸。
夏觞那天的过激言语,也应该事出有因。想必那位“两代半移民”的王小姐,一定“美国”得彻底,触及了夏觞敏感的民族主义神经,让她拍案而起,口不择言。
现在夏红森心里除了作为父亲的心焦和煎熬,又多了自责。即便严厉如他,也已经完全忘记了,一个22岁的成年人,负气出走,不留音信,是多么不负责任的事情。
爱,就是这样,盲了人的目,遮了人的心。
以溺爱作为唯一教育手段的夏母,更是从心绪不宁演变成了歇斯底里。化身成失去阿毛的祥林嫂。毫无建设性地叨念着十几年来的旧帐,追溯一切可以避免夏觞出走的契机。
沈清石默默地听着,她从来没有想过,曾经恨她入骨的这个女人,有一天会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地露出如此脆弱不堪的姿态。而她也一定在不经意间,前所未有地在并不亲近的人面前,表露慌乱的心迹。共同的危机,让原本疏离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紧密。作为和夏觞最亲近的三个人,为了共同的目标暂时放下了隔阂、争端、嫌隙。他们彼此都需要对方给出的支持和慰藉。因为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共同分担,总能多少让人宽心一些。
沈清石在夏家呆了一个下午,除了平绒外套粘回的几根三观棕色的毛,还带回了一件她原本并不了解的事情。她从夏觞父母的言谈中,拼凑出了夏觞的另一个剪影。一个叫她意外的剪影。
夏觞8岁就开始学习绘画,直到16岁,本有考美术学院的准备,却在17岁时突然中途放弃。这让父母失望至极。等上了大学三年级,突然又重新拾起画笔。这对栽培她从商的父母来说,又成了不务正业。她没经美院系统的淘洗,绘画水平只能算一般。但却始终没有放弃。特别是最近,经常关在画室里,一画就要到深夜,有时为了画早晨的朝阳,会错过上班的时间。
而她出走时,带走的不是行李,而是整套的绘画工具。
沈清石发现砚之对她提起过的,夏觞怪异的表现,一下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