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愁笑道:
“为什么?”
梅谦道:
“我壮年才至东瀛学武,未到东瀛前,与他本是儿时旧友,是以此处重逢时,他才会对
我说出了件秘密。”
胡不愁更奇怪,急急追问道:
“什么秘密?”
梅谦道:
“白衣人的秘密。”
胡不愁耸然动容,失声道:
“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
梅谦道:
“他自白衣人剑下重生后,便苦苦研究自衣人的武功路数,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许多年
来,他终于研究出白衣人武功的破法,只是他心感白衣人剑下留情之恩,是以从不肯将此破
法说出。”
胡不愁道:
“但……但他老人家又怎会告诉了你?”
掘谦道:
“只因我见着他时,他正要以身赴险,此去生死存亡,实不可扑,为了他唯一的孙子方
宝玉,他才将这秘密向我说出。”
胡不愁道:
“为了宝儿?”
梅谦道:
“只因方宝玉已被当今天下武林公认为白衣人的对手。”
胡不愁道:
“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却向你……前辈说……”
梅谦截口叹道:
“他若将此秘密说与方宝玉,岂非有负白衣人之恩情,但我……唉,我与白衣人也是好
友,他向我说出这秘密,只是要我速至东瀛,劝阻白衣人……白衣人若知道中原武林已有人
能破解他的武功,只怕便会打消重来中原,以血洗剑之意,那么不但宝玉得救,江湖也可免
遭此劫。”
胡不愁动容道:
“但……但前辈你……”
梅谦道:
“我受他重托之后,立刻兼程东来,谁知在船上便被人误解,我苦于不能解释,便只
有……只有……”胡不愁缀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前辈当真是英雄。”
梅谦惨笑道:
“英雄?英雄又如何?一场惨杀之后,接着又是一场风暴,然后,又遇着个豺狼野兽般
的怪人。”
胡不愁苦笑道:
“那,那是伽星大师。”
梅谦失声道:
“哦!原来是他。”
默然半晌,终于又道:
“我虽被他一掌震昏,其实却未负伤,醒来后立刻与公孙红乘涨潮时将船驶走,驶向东
瀛。”
胡不愁道
“那公孙红……”
梅谦叹道:
“我为了要避免他再加阻挠,只有将这秘密隐约透露一些给他,他果然立刻以全力助
我,却不想我等还未到东瀛,便已在海上遇着了白衣人。”
胡不愁忍不住道:
“但前辈又怎知那船上是白衣人?”
梅谦道:
“敢以孤舟横渡怒海的,除了他还有谁?”
胡不愁长叹一声,俯首道:
“不错!”
梅谦道:
“我唤他上船,婉转向他说出,中原已有他武功之破法,劝他打消再至中原之意,原船
重返东瀛。”
胡不愁道:
“他……他怎么说?”
梅谦长叹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我冷笑。”
胡不愁黯然道,
“我可想得出他那冷笑的模样。”
梅谦满面冷汗,断续着道:
“这冷笑无异是逼我出手,我本也有恃无恐,谁知……白三空虽已研究出他武功的破
法,但这几年来,他却又早已将这破绽弥补。唉!此人剑法之奥妙,于今已真可称是天衣无
缝。”
胡不愁又垂下了头,默然半晌,喃喃道:
“前辈一败,他自然也不肯放过公孙红了。”
梅谦惨然道:
“我死不足惜,只可惜中原武林……”
水天姬忽然道:
“中原武林真的再无人是他敌手?”
梅谦道:
“直到此刻,我委实想不出谁是他敌手?”
水天姬道:
“那方……方宝玉……”
梅谦叹道:
“那方宝玉之武功,虽己妙参天理,却可惜炉火尚未纯青,尚不足与白衣人那千锤百炼
的剑法相比。”
说到此刻,他每说一个字,都不知耍费多少气力,他每说一个字,身子都会起一阵颤
抖。
水天姬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耳畔似乎已听得白衣人那冷漠的语声:
“七年后重来,以血洗剑上之辱。”
她眼中似已瞧见中原武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梅谦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呼吸已越来越短促,在说过这许多话后,他残余的生命,便
已所剩不多。
胡不愁喃喃道:
“但家师所研究出的那破法,想来毕竟还是有些用的,是以前辈在白衣人那致命的一剑
下,还能不死。”
梅谦道:
“正……正是……”
胡不愁道:
“不知前辈可否将那破法说出?”
梅谦道:
“自……自然可以,只……只是……我……”
那种精奥的武功,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叙出,此时此刻的梅谦,又怎有精力再说下去。
胡不愁也已瞧出此点,沉吟半晌,断然道:
“前辈先将家师的去处说出,弟子再去问家师也是一样。”
梅谦道:
“但……但愿他……未死……他……他已去……白水宫,”
胡不愁失声道:
“白水宫。”
水天姬也变了颜色,颤声道:
“他……他老人家为何要去白水宫?”梅谦道:
“只因为他……他的……”
“他的”什么?
梅谦永远出说不出了。
夜色,笼罩了海洋。
没有灯,胡不愁与水天姬,静静的坐在黑暗中,船在飘荡,海浪在起伏,他们都只是坐
着不动。他们也不知已坐了多久。胡不愁突然喃喃道:
“他的什么?梅谦想说的,莫非是‘他的孙子’?莫非宝玉已去了白水宫?而且已陷身
其中,是以他老人家赶去施救。”
水天姬没有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胡不愁喃喃又道:
“但愿他未死……梅谦既说‘但愿’,他老人家想必危险甚重,那么,宝儿……宝儿岂
非更……”
水天姬突然嘶声道:
“你莫要说了。”
胡不愁说道:
“是,我不说了。”
水天姬道:
“有些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胡不愁凄然笑道:
“你……你知道?”
黑暗中,他瞧不见她的面容,尚——这双眼睛里,此刻已满贮晶莹的泪珠。
水天姬幽幽道:
“你放心,我虽然……虽然对你好,但……但你师傅在白水宫,若有三长两短,你就永
远不要再见我,我……我绝不怪你。”
胡不愁垂下了头,默然良久,方自黯然道:
“谢谢你。”
他垂下头,只因他不愿被水天姬瞧见他目中泪珠,但“谢谢你”这三个字中的辛酸,又
有谁听不出。
谢谢你,谢谢你的体谅与了解,谢谢你为我的委曲与忍受,谢谢你——虽然我的心也碎
了。
还得谢谢这黑暗,隐藏了叙不尽的悲痛,流不尽的眼泪,虽然黑暗可令死亡变得可爱,
生命变为痛苦。
两人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胡不愁突然冲出去,掌住了舵。
但天上却无月色星光。
白天风向不定,晚上没有星光。
他们竟在海上迷失了方向。
一天、两天……船盲目地在海上飘流。
船上虽还剩着些饮用的水,但却没有食物——食物已全都被伽星大师拿走,正是要拿给
他们吃的。哪知却反使他们吃不到了——命运,命运的安排有时当真是十分奇妙,却又当真
是十分残酷。
于是,他们这才发现,饥饿的可怕,其实并不在于渴之下,虽然饥饿只能取人性命,干
渴却能使人疯狂。
他们自然也发觉海洋之辽阔,实出乎他们想象,几天来,他们非但瞧不见陆地,也瞧不
见一只船舶的影子。
他们已远离航线。也不知在何时,两人又复依偎到一起——死亡虽然可怕,但却也有一
件好处,那便是它可以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人们总是常因“生”而疏远,“死”而接近。
但两人已再也无力说话。
饥饿,已慢慢地将他们的生之意识蚕食殆尽,不知何时,他们脑海中已只是一片模糊,
一片空白。
他们竟已不复再有求生的决心,挣扎的勇气。
到后来,虽已有了星光,有了月色,虽已辨出方向,但胡不愁都已无法站起,他甚至竞
已不愿站起。
黑暗,甜蜜的黑暗,已越来越近。
要睡了,是要睡了……
两人虽也知道,这一睡之下,便不会再醒,但却谁也无法抵抗这睡眠的魔力——他们甚
至已不愿抵抗。胡不愁握着水天姬的手,喃喃道:
“你已不必再担心了……”
水天姬道:
“是,世上已没有人能使我们分离。”
胡不愁道:
“没有人……没有事……”
两人面上仿佛都泛起了笑容。
水天姬依候在胡不愁怀抱中,轻轻的哼出了一首甜蜜的催眠歌曲——两人便在这歌声中
静等死亡。
突然间,“哩,哩,哩”三声风响。
三支铁箭,穿入了船舱,“夺”的,钉在船板上。
这是强而有力的箭,黑色的箭身,配着血翎,箭翎破空时,风声尖锐而凄厉,似要撕裂
人的魂魄。但胡不愁却只是张了张眼睛,道:
“海盗……海盗……”
水天姬喃喃道:
“海盗?”
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笑道:
“他们上得船来,必定失望得很。”
她虽在狂笑,但笑声却仍衰弱如耳语。
只听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舱外大喝道:
“霸海无故!天下扬威!”
另一人喝道:
“顺我者生!抗我者死!”
野兽般的喝声中,船板“砰砰喀咯”一阵响,几十个人攀着绳索,自那海盗船上飞跃了
过来。
那是艘并不甚大的海盗船,扬着黑帆。
海盗们穿着鲜艳的裤子,皮革的背心,露出一身闪闪发光的,黝黑的肌肉,就像是生铁
打成的一般。
他们呼喊着,辉动着弯曲的,奇形的,各式各样的长刀冲进来,就像是一群疯狂的野
兽。
但胡不愁与水天姬却连眼睛也懒得睁开瞧一眼。
破船、空舱、死尸,再加上两个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人—…海盗们也楞住了,呼喊也
喊不出来。
几个人嘴里喃喃地骂着,四下去找值钱的东西,两个人走到胡不愁与水天姬身旁,俯身
来瞧。
一人咧着嘴道:
“这两人居然还没死。”
另一人道:
“这两人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你瞧,他们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简直好像是野人国来
的。”
第三人凑了过来,嘻嘻笑道:
“但这姐儿还真不错,只要好好的吃上两天,包管是个大美人儿,嘻嘻,哈哈……”
笑声中别的人也都凑了过来。
却不知道“大半天,就能要他们的命——胡不愁与水天姬的眼睛更懒得睁开来。
突听那海盗船上一人格格笑道:
“乖儿子们,怎地不舍得回来了,若有什么好东西,也该先给我老人家送过来才是呀
I”
这声音远远传过来,入耳竞清晰得很,胡不愁与水天姬竟觉得这声音仿佛熟悉得很,但
却也懒得去想究竟是谁。
海盗们却都皱起眉头,一人喃喃骂道:
“这老不死,居然作威作福起来了。”
一人道:
“有什么法子,咱们加起来也打不过她。”
另一人道:
“早知如此,让她淹死多好,何苦救她。”
几个人一面骂,一面将胡不愁与水天姬抬了起来——胡不愁与水天姬身子简直软得像是
只麻布口袋。
他们晕晕迷迷地被送到那只海盗船上,鼻子里立刻充满了烟草昧、酒味、男人们的汗臭
味。
突听方才那语声怪笑道:
“呀!原来竟是你们……这世界真小,当真是太小了。”
胡不愁与水天姬终于忍不住张开眼睛一瞧。他们瞧见的赫然竟是万老夫人。
这海盗船舱中当真是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大块的咸肉,大坛的酒,一堆堆各式各样的
衣服,还有一块块金子,一块块银子…这些东西全都乱七八糟的堆在船舱里,简直像
“杂货铺”的中间,有张桌子,桌子上更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种吃的,喝的东西,又像
是个烂摊子。
万老夫人就坐在这烂摊子后面,两手都是油,满嘴都是油,像是从一上船来就吃个不
停.
胡不愁不禁苦笑道:
“原……原来是你。”
万老夫人大笑道:
“想不到吧,我老婆子福大命大,居然还未死。”
海盗们面面相觑:
“原来他们竟是认识的。”
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