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若是对人狠毒,那当真比任何人都狠毒,她若是对人温柔起来,那
却又当真比任何人都温柔。
胡不愁笑道:
“谢谢你。”
七年的黑暗、艰苦与寂寞,已使他往昔终日挂在嘴角的笑容,得有些生涩,但看来却另
有一种魁力。
水天姬凝注着他,轻轻道:
“我本该谢谢你才是。”
突然在他面颊上轻轻吻了吻,燕子般掠回茅屋。
等水天姬再从茅屋中出来时,胡不愁已在小溪中洗清了七年的污垢——若非有绝大的定
力与决心,这七年的污垢,又岂是任何人所能忍受,
五色帆已卸下,水天姬手中已多了个包袱。
是该走的时候了。
胡不愁道:
“万老夫人乘来的船,不知还能不能用?”
万老夫人赶紧道:
“能用的。”
水天姬笑道:
“船只要不沉,我就有法子叫它走。”
胡不愁道:
“船上还有人么?”
万老夫人道:
“有的,但却已被伽星杀了。”
胡不愁长长叹息了一声,转目望去,只见脑屋已坐起,盘膝坐在地上,就像是木头雕
的,动也不动。
他的人虽未死,但心却已死了。
他已知道自己永远再也不能登上天下武道的巅峰。
胡不愁叹道:
“万老夫人,你扶起他吧!”
水天姬道:
“扶起他?你要带他走?”
胡不愁道:
“无论如何,此人终究是一代武林宗师,咱们岂能将他弃之于不顾?”
水天姬嫣然笑道:
“世人皆欲杀,汝意独怜才。”
胡不愁笑道:
“不错。”
伽星大师似已完全麻木,万老夫人去扶他,他就站起来,万老夫人要他走,他就举步。
胡不愁自那密舱中捧出了数十本黄绢书册,用五色锦帆仔细包起,他一举一动,都是那
么谨慎而恭敬。
甚至连水天姬,瞧见这些书册时,都不禁肃然起敬。
这正是一代奇侠紫衣侯毕生心血的结晶,这正是天下武功精华之所在,这正是绝世的宝
物。
万老夫人虽不敢去瞧,也忍不住要去偷偷瞧上几眼。
只有伽星大师,他甚至连眼珠子都未动一动。
他似已自知绝望,瞧也不过徒增悲痛。
胡不愁背起包袱,万老夫人当先带路。
水天姬目光四转,幽幽道:
“这么多年来,没有一天我不想快离开这鬼地方,但如今真要定,我竞有些舍不得走
了。”
她嫣然一笑,接道:
“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这鬼地方竟是如此可爱,假如有一天,我能抛开一切,住在这
里,那我真的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
胡不愁凝注着她,微微笑道:
“只要你真的这么想,那一天总会来的。”
水天姬道:
“真……真的么?”胡不愁道:
“真的。”
两人目光相遇,心头都不禁泛起一种甜蜜之意。
巨大的包袱,在胡不愁肩上,竟是轻若无物,他大步而行,万老夫人更是归心如箭,走
的自也不慢。
片刻间几个人便召走到海边。
阳光映着碧海,碧海连天,胡不愁放眼望去,但觉心胸一畅,七年的积郁,在这一瞬
问,便已被海风吹击。
但船呢?
海岸边但有乳白色的浪花飞溅,哪有船的影子。
胡不愁目光转向万老夫人,道:
“船在哪里?”
万老夫人面上早已变得惨白而无血色,四肢出似惧部僵木,声音也都已嘶哑,颤声道:
“明……明是在这里的……明明……”
水天姬道:
“明明是在这里,怎会不见了?”
万老夫人道:
“奇援……奇怪……奇怪……奇怪……”她一连说了七八个“奇怪”,似乎再也不会说
别的话。
胡不愁道:
“莫非是被浪冲走?”‘
万老夫人道:
“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将船……”
水天姬截口道:
“若不可能被浪冲走,那就是被人驶去。”
万老夫人道:
“不可能,不可能,公孙红与梅谦明明已死了。”
水天姬跺脚道:
“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但船却明明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窜?难道撞见了鬼不
成?”万老夫人满头大汗,喃喃道:
“奇怪……真奇怪……”
伽星大师突然大声道:
“那两人没有死。”
水天姬道:
“你怎知道?”
伽星大师冷冷道
“是我下的手,我怎会不知。”
万老夫人道:
“但我明明瞧见……”
伽星大师道:
“老僧下手,难道还会没有分寸么?”
这句话说出,再也无人和他争执——武功练到伽星大师这样的地步,下手又怎会没有分
寸。
万老夫人“噗”地坐在地上,失声道:
“完了……完了……船一定是被那两人偷偷驶走了。”
伽星大师仰天怪笑道:
“好!好!船走了最好,大家都休想回去,胡不愁呀胡不愁,你七年的苦练,就全白费
了。”
七年的苦练俱付流水,幸福的撞倔也成泡影,这打击又岂是任何人所能忍受,但胡不愁
与水天姬对望一眼,两人却笑了起来。
水天姬道:
“这里有木头么?”
胡不愁道:
“自然有的。”
水天姬笑道:
“只要有木头,咱们就能回去。”
以帆布、树皮,以及一种这海岛所特产的树胶所搓成的绳索,是异常坚固的,甚至连胡
不愁都难拉断。
海岛上生长的树木,高而巨大。
以如此坚固舱绳索,如此巨大的树木所造成的木筏,虽无海船的灵便,也足以禁受海上
的风浪。
又何况木筏上的都是绝顶高手,又有谁在乎区区风浪。
二十三天后,木筏便已完成。
水天姬兴高采烈,在木筏上扯起了五色帆。
五色帆终于又飘扬在海上!
航行十分顺利,一个时辰后,已瞧不见那海岛的影子,白天有海上的季节风,帮他们辨
别方向。
晚上,则有星辰。
满天星辰,每一粒星辰,却象征着他们一个希望。
于是朝阳又升起。
甜睡了一夜的水天姬,在朝阳下看来更是娇艳如花。
胡不愁喃喃道:
“只要没有暴风雨,几天后咱们就可回去了。”
水天姬嫣然笑道:
“绝不会有暴风雨的,老天对咱们已虐待了七年,现在,也该是他老人家补偿咱们的时
候了。”
万老夫人立刻接口笑道:
“不错,不错,以我老婆子的经验,这几天绝不会有暴风雨,水姑娘和胡大侠都己时来
运转了。”
水天姬笑道:
“你倒是善颂善祷。”
胡不愁遥注着海天深处,缓缓道:
“七年……故人别来不知是否无恙?”
水天姬道:
“你还多想什么,反正就快见着他们了。”
胡不愁展颜笑道:
“我已等了七年,不知怎的,这几天反似等不得了,我那莫大哥、金二哥……唉!他们
现在想必已声名大起。”
水天姬笑道:
“凭他们的本事,想不成名都不可能。”
胡不愁道:
“正是如此……万老夫人,你可知道他们近来的消息?”
万老夫人道:
“我……我不太清楚。”
水天姬失笑道:
“同样的话,你已不知问过多少次了,她也不知已回答过多少次,现在你还要问个什
么?”
胡不愁道:
“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我总是有些不信,万老夫人在江湖中可说是万事通了,又怎会
不知道他们的消息?”
水天姬道:
“万事通总也有不知道的事。”
万老夫人赶紧赔笑道:
“正是,正是。”
过了半晌,胡不愁又道:
“还有宝儿,这孩子想必已长大了,以他的聪明,我深信他必能成名,只是,却猜不到
他已长成什么模样?”
水天姬笑道:
“这句话你也……”
胡不愁截口笑道:
“我知道这句话魏也不知说过多少次了,但我只要一想起他以前那种调皮捣蛋的样子,
就又忍不住要重说一次。”
水天姬默然半晌,幽幽道:
“你如此想他们,却不知他们是否在想你?”
胡不愁笑道:
“自然也想的……就算不想,我也要想他们。”
水天姬道:
“但人家若不想我,我就绝不去想他们。”
胡不愁笑道:
“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
突然间,一直木然呆坐在那里的伽星大师,竟又仰天狂笑起来,笑得那么奇怪,笑得那
么可怕。
水天姬皱眉道:
“你笑什么?”
伽星大师狂笑道:
“我笑你们都是在痴人说梦。”
水天姬嗅道:
“你才胡说八道,我们……”
伽星大师道:
“你们再也休想见着他们了,你们再也休想回去。”万老夫人变色道:“你……你说什
么?”伽星大师道:“这只木筏,立刻就要沉了。”水天姬跳了起来,喝道:“你……你放
屁!”伽星大师冷冷笑道:
“绳子立刻就要断了。”水天姬、胡不愁、万老夫人,不由自主,俱都垂首望去,只见
绑住木筏的绳索,果然每一段都断了十之八九,只剩下细细的一支,维持着木筏不散,但谁
都可瞧出,这是再也支持不了半个时辰的。
胡不愁纵然镇定,此刻也不禁为之失色,厉声道:
“这是怎么回事?”
伽星大师闭起双目,冷冷道:
“这自然是老僧动的手脚。”
水天姬一把揪佐他,怒道:
“你疯了?你难道也不要命了?”
伽星大师道:
“老僧正是已不要命。”
万老夫人煌声道:
“你可是生怕我不给你解药,所以才如此?”
枷星大师道:
“哼!”
万老夫人嘶声道:
“但我那是骗你的,那梅子里根本没有毒。”
伽星大师道:
“有毒无毒,俱都无妨。”
万老夫人道:
“那……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枷星大师霍然睁开双目,目光如电,凛注着那一包紫衣侯的武功秘笈,一宇宇缓缓道:
“老僧既不能得到此物,便要它陷老僧同沉海底。”
万老夫人手脚颤抖,道:
“你疯了……你疯了……”
胡不愁大喝道:“大家且莫惊慌,先镇定下来,再作……”
伽星大师狂笑道
“胡不愁呀胡不愁,你镇定又有何用?你学会了紫衣侯的武功又有何用?还是随老僧一
齐去海底躺着吧!”
突然跃起身子,扑向胡不愁。
胡不愁反手一掌,直切他左右双腕。
伽星大师双臂一伸一缩,毒蛇般缠向胡不愁。
胡不愁变招如电,划过伽星脉门。
霎眼间,两人便拆了七、八招之多,招招俱是快如闪电,招招俱是间不容发,招招俱是
妙到毫颠的武功绝学。
水天姬与万老夫人都不禁瞧得惊心动魄,几乎已忘了自己的生死存亡,也已系于“一
线”。
只见胡不愁虽伤不了伽星,伽星也缠不住胡不愁。
但,突然问,“喀嚓”一响!
一个浪头抛来,木筏立时四分五裂。
水天姬失声呼道:
“胡不愁……”
呼声未了,她身子已被海水淹没。
隐约间,似乎也有人高声唤道:
“水天姬……”
但呼声已被海浪声,与枷屋的狂笑声扰乱,水天姬虽想挣扎着向呼声处游去,却总是辨
不出方向。
幸好她水性精通,三两个浪头过去,她身子已浮起。
只贝海面上到处飘流着木杆、断索,以及一些由海岛上带来的食物,贝壳……但却瞧不
见人。
水天姬突觉悲从中来,立刻泪流满面。
她关心的不是伽星大师,更不是万老夫人,也不是她自身的生死安危,她关心的只是胡
不愁。
她突然发觉,她对别人竞也会比对自己更关心,这简直连她目己也不能相信,不敢相
信。
她伸手攀佳一根木头,嘶声呼道:
“胡不愁……胡不愁……你在哪里?”
呼声激荡在海上,海浪也似在陪她呜咽。
她眼前渐渐模糊,也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声音渐渐嘶哑,渐渐什
么也瞧不见了。
她晕晕迷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发觉有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个低沉的语声
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
“醒醒,醒醒,我在这里……”
水天姬斗然自晕迷中醒来,胡不愁果然已在她身畔。
一时之间,她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