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辈子还要多。
岛上,似乎比中士暖和得多。
沿着海岸边,生着一株椰子树,那又直、又高、又细的树杆,就像是一根插在地上的长
枪似的。
然后,便是茂密的热带丛林。
万老夫人随着那怪物走过在曙色中发着闪光的柔细沙滩,她那已累得几乎麻木的脚,踏
庄沙滩上,就仿佛踏在棉堆里。
四周的树木,景物,甚至那潮湿中微带咸昧的海洋气息,对她说来,全都是那么新奇,
陌生。
但此时此刻,她也已全部无心欣赏了。
她只望天上突然击下个霹雷,将这怪物劈死,或是地上突然裂开大洞,令这怪物跌下
去。
若没有奇迹,眼见她已活不成。
她瞧着那怪物在前面走着的一双脚——那是双又黑、又瘦、又脏的脚,脚趾长着尖尖的
指甲,像是猴爪。
但这双丑得令人恶心的脚,此刻走动的步法,却是说不出的轻柔、曼妙,脚走过柔软的
沙滩,全末留下丝毫脚印。
万老夫人一生中,简直从未见到有人轻功如此惊人!
’她暗中在心里付量着,纵是方宝玉、白水官主,甚至连昔日的紫衣侯都包括在内,轻
功都未必胜过此人。她自然只有完全放弃“逃”的打算。
她自知能逃走的机会,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那怪物已走入丛林。
“他”一边走,边喃喃的咒着:
“妖精……总有一天……到了那一天,我就要将你那一身细皮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走了许久,突然驻足,道:
“到了,就是这里。”
万老夫人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她真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在这荒岛的中央,繁密的丛林中,她竟看到了一艘船,船身虽已破烂不堪,但却的的确
确是艘船。
说它是艘船,也许并不十分恰当,只因这船实际已只剩下半艘,但这半艘船的体积,已
比万老夫人所乘的那艘船大得多。
这蹬残破的船,此刻就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后面是一片山壁,一注小小的瀑布,从山上
潺潺流下。
船边十尺,山下水旁,还搭着间小小的屋子,是用树木和柳林搭成的,虽然简陋,但却
颇具匠心。
此刻朝阳韧升,林中木叶上露珠未干,被朝阳一映,有如无数粒七彩斑派闪闪生光的珍
珠。
而就在这多彩的天地中,无人的荒岛上,骤然见到这巨大的船,精巧的茅屋,万老夫人
当真瞧得呆了!
突然间,残破而巨大的船身后,传出一阵歌声。
歌声轻柔、美妙,说不出的悦耳动人。
万老夫人虽听不出歌词,但却听出这歌声中齐满了对人生的欢愉,幸福的撞慷,未来的
希望。
妖精?妖精怎唱得出如此动人的歌声?
就在这悠扬的歌声中,突然有一面帆,自那残破的船身上,唯一剩下的一只桅杆上缓缓
升了起来。
朝阳,映着这面巨大的帆,发出了辉煌的光采。
这赫然正是五色锦帆。
方宝玉大步走上了天梯。
他每走一步,距离那谜般的自水官进了一步——也许距离死它也进了一步,但此刻他已
无法回头,无法驻足。
山颠,迷雾更浓。
就在这片迷雾中,包藏了无数神秘的传说。
而此刻,方宝玉已走入了迷雾。
营日君临天下武林的五色锦帆,此刻竟会在这荒岛上出现,万老夫人几乎忍不住要惊呼
出声来。
在她眼中,这委实已无异神迹!
五色锦帆已完全升起了。
这面昔日曾象征着无上权威,无比的巨帆,虽然经历着伤心的劫难,但此刻在朝阳下,
并末显出丝毫残破。
于是,在帆的辉煌覆翼下,就连这艘破被的船,也突然变得光辉起来,风吹锦帆,船似
欲乘风而去。
在这一瞬间,万老夫人竟忘了惊恐,志了一切,痴痴的瞧着这面钻帆,脚下不由自主,
一步步走了过去。
欲声突然停顿。
辉煌的五色锦帆下,出观了条辉煌的人影。
只见这人秀发如柔云流水,披散在双肩,明酵如秋水明星,纵是霸绝天下的五色帆,也
夺不去它的光采。
万老夫人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
“水天姬!”
她再出想不到那怪物口中的妖精,竟是水天姬!
水天姬瞧见万老夫人,目光中也不禁露出了炼奇与迷悯,但她那丰满而柔软的樱唇旁,
瞬即泛起了笑容。
经过了七年辛苦多难的岁月,她的美艳并末丝毫消失,她的笑容也仍是那么迷人,足以
勾去任何人的魂魄。她身上穿着的是短袍,是以乌羽和柳叶缀成的,线条简单而明悦,颜色
却是复杂而绚丽。此刻这短袍穿在她身上,更是显得说不出的美丽;短袍下露出的那一双玉
腿,修长、晶莹,毫无理疵。
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的线条比这双腿更柔和,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比这双腿更令
人动心。
万老夫人虽是女人,但面对着这艳绝人寰的美人,面对着这眩目的笑容,熔目的腿,也
不禁变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只听水天姬银铃般轻笑道;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在这荒岛上,居然也会遇着故人…。.万老夫人,瞧!你又
发福了,这些年来,你日子过的必定很好。”
万老夫人道:
“我……我……”
水天姬笑道:
“你只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吧?”
万老夫人道:
“我,我……”
水天姬走下船,媚笑道:
“多年不见,现在你难道除了‘我’宇,就不会说别的话了么?”
万老夫人长叹一声,道:
“我这是做梦?”
随着这一声长叹,她肩上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
水天姬眼波这才从万老夫人的面上移向这些食物,又从这些食物移向眼睛发直的怪人,
轻笑道:
“很好,你果然听话得很,没有偷吃。”
那怪物道:哼!”
水天姬格格笑道:
“没有偷吃很多,只偷吃了两口。”
她回眸向万老夫人一笑,道:
“你不知道,在这荒岛上,日子过得有多苦,能有海鸟飞过,能有鱼蟹上钩,就算是这
一天走运了,所以……”
她又瞟了那怪物一眼,接着笑道:
“就连我们大名鼎鼎的一代高僧——迦星大师,若是瞧见了好吃的东西,也忍不住要偷
吃了。”
万老夫人又吓了一跳,失声道:
“枷屋大师?他就是枷星大师?”
水天姬道:
“如假包换,一点不错。”
万老夫人扭转头,睁大眼睛,瞪着这怪物。
这昔日名动天下的异僧伽星大师,此刻竞变成如此模样!
他的黔持、严肃,他的光芒、威仪,甚至连他的阴狠、深沉,此刻竞全都不见了,丝毫
没有剩下。
他所有的—切,却已被那无情的岁月,无情的饥饿,摧残殆尽,超凡的异像,此刻竟变
得有如贪婪的野兽。
这变化,令人不得不感概万分!纵是万老夫人,心中除了惊异之外,也不由得生出·丝
怜悯与同情。
枷星大师站在那里,面上却无丝毫表情——除了本能有限的几种刺激外,他整中人,都
似已麻木。
万老夫人喃喃道:
“天呀……天呀!这会是真的?”
水天姬轻轻—叹,道:
“我也但愿不是真的才好。”
万老大人道:
“枷星大师……这会是枷星大师?”
水天姬道:
“亏得是伽星大师……这然年来,若不是他想尽千方百计,找来吃的,我们三个,只怕
都要被饿死了。”
万老夫人怔了一怔,道:
“三个?”
水天姬一笑道:
“不错,三个。”
万老夫人转目望去,风吹木叶,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她忍不住又脱口问道:
“还有一位是淮?”
水天姬笑道:
“你见着他时,就会认得的。”
万老夫人道:
“你……他在哪里?”
水天姬道:
“就在这里,只可惜你瞧不见他……”
忽然一叹,接道:
“我也瞧不见他。”
万老夫人又怔住了,道:
“你……你也瞧不见他?”
水天姬道:
“嗯!”
万老夫人骇然道:
“莫非他……他是……”
水天姬笑道:
“他既不是怪物,也不会隐身。”
万老夫人道:
“那……那为什么?”
水天姬道:
“他就在这里面,你瞧得见么?”
万老夫人随着她手指瞧去,这才发现这艘残破不堪的船,居然还有一间完完整整的船
舱。
她立刻就瞧出了这是个铁的船舱。
水天姬叹道:
“若不是他在里面,我们又怎会去花那许多气力将船搬上来……你可知道将这半艘船搬
来这里,费了多久时间?”
万老夫人道:
“十天?……二十天?”
水天姬笑道:
“一年。”
她笑容虽仍那么美艳,却已有些凄凉的意昧,突然挥手道:
“你去吧,该吃的时候再吃。”
枷星大师又咬了咬牙,瞧了那些食物一眼,缓缓转过身子,突然放开大步,头也不回的
去了。
万老夫人呆呆地瞧着水天姬,瞧着这美丽而神奇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又长长叹息了一
声,道:
“直到今天,我才算真正佩服你了。”
水天姬笑道:
“哦!是吗?”
万老夫人道:
“我真猜不透你是用什么法子将伽星大师这样厉害的角色制住的?他居然真的如此服帖
你。”
水天姬笑道:
“世上还有我制服不住的男人么?”
突然转身,轻掠亡船,对着个圆圆的管子,道:
“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有好东西吃。”
那管子里也传出了语声,道:
“是不是有。。””
水天姬柔声道: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等你做完了今天的早课,我自然会将一切事告诉你的,知道
么?”
那管子里人声道:
“好,我听你的。”
水天姬笑道:
“这样才乖,我替你去弄好东西吃。”
荒岛上的一切,都是多采而奇妙的,而那小小茅屋中的一切,其多采与奇妙,竟也不在
外面的世界之下;
茅屋中有大海龟壳做的桌子,有珍奇的、眩目的,各式各样的贝壳所策。成的杯、壶用
具、摆设。
角落中还有张以五色帆布所制成的吊床。
万老夫人走进茅屋,又不禁四道:
“想不到在这策岛上,也能过得这么舒服!”
水天姬笑道
“舒服?”笑容渐渐消失,缓缓道:
“纵然这里有世上一切好东西,但却有一件最坏的,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也抵不过这件
最坏的,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万老夫人道:
“是……是饥饿?”
水天姬道:
“比饥饿更坏。”
万老夫人道:
“是病痛?是寒冷?是惧怕?”
水天姬道:
“这些都算不得是世上最坏的”
万老夫人叹道:
“若听这些还不是世上最环的事,我可真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别的事能比这些事更坏的
了。”
水天姬幽幽一叹,道:
“告诉你,世上最最坏的,就是寂寞。”
万老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
“寂寞……不错。”
她仔细咀嚼这“寂寞”两字,心里仿佛已泛出一种苦涩的味道,不错——“寂寞”,世
上还有什么能比寂寞能令人憔悴?更何况是青春的寂寞——七年,无论对谁说来,都是段太
长的日子。
水天姬目光自门口望了出去。
门外,那五色锦帆仍在阳光下灿烂着。
水天姬道:
“这些年来,每天清晨,我便将这五色锦帆升起,日落时,又将它收下,为的虽然是打
发这寂寞的岁月,但……但…—”
万老夫人道:
“但不知不觉间,你也对这五色锦帆,生出了情感。”
水天姬缓缓顿首,道:
“不错,你又怎会……’
万老夫人截口笑道:
“你莫忘了,我老婆子虽是个无用的老废物,但活了这么多年,对人情世故,多少总比
别人懂得多些。”
水天姬嫣然一笑,道:
“在寂寞中,能有个通达人情世故的人聊聊天,那真比什么都好。”
万老夫人道:
“只因你对那五色锦帆已生出情感,所以你才会将它保存得完整如新,这五色锦帆昔日
辉煌的历史虽与你无关,但你却也总觉能有一日,眼见这五色锦帆,再次扬威于海上……是
么?”
水天姬缓缓合起眼窗,默然半晌,突然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