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这一次竟然食量大开,连日来的郁积似乎一扫而空。他放下碗筷后,竟似还是意犹未足,大叫道:“果然美味,庖厨有赏。还有没有?快去开来!”那卫兵从没见过昭元如此叫好,大喜过望之下,自然是来去如飞。昭元一碗碗地吃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有如此大的食量。但总之,他心头有一种空虚,而且是永远也填不满、喂不饱的。
那卫士本来还很欢喜的,但三次送膳过来后,渐渐发觉不对。但他虽想要阻止,却又不敢阻止,只好悄悄出去,请来了虞丘和公子侧、公子婴三个老成些的人。昭元这时已是连食道都满满是饭,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可是心头的空虚却依然丝毫也填不满。他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碗筷,一抬眼,忽然见三人进来。昭元面色立刻一端,道:“你们来做什么?有军情么?”
虞丘见他一切如常,只得道:“臣等担心大王龙体有恙,特来看望。”昭元道:“你们忠心可嘉,但寡人正一切都好,真正担心的是你们之事。寡人问你们:你们回书告知了各地官长没有?还有那些迎军之事,办得如何了?”虞丘道:“都办妥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想请示大王。我军十万若是都入都,恐怕营地一时难以尽纳,势必要中途派回驻防一些。但若归城之兵太少,则又不显威仪。”昭元道:“寡人不是说过不喜排场么?能派回驻防地的都派回去,越多越好。寡人之身边,只留些亲兵,能跟寡人射猎便足。”
虞丘等见他应对得体,全无异状,一时却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说,只好告辞。昭元望着他们远远消失的背影,嘿嘿冷笑着,忽然胃中一个翻滚,哇地吐出一大口饭菜,接着便是呕吐连连。众卫士显然是早有预料,都要来扫除。昭元厉声道:“寡人自己来!”一下夺过扫帚,掩住了那其中夹杂的红丝,自顾自地边吐边扫起来。
中军大帐的灯光始终没有熄灭,因为他竟然吐了一整夜,也扫了一整夜。其间似有无数的人来往帐前,可昭元却只当完全没有看见。那些人也似知趣,居然也是当完全没看见他的情形。他的精神好象永远也使不尽的,不到五更,又是神采弈弈。他复又召唤亲兵出迎射猎,中间似乎看到了一眼仪姜她们,便急忙掉队绕开,连看她们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昭元终于还是慢慢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神中多了许多的深沉和幽远。那些将士看见他,脸上也往往露出有些奇怪的神色。军兵也有时聚集在一起小声议论,但只要一见他来,便又是一切如常。昭元不知道他们在议论些什么,可是这一切都已与他完全无关,因为他已经完全地身正不怕影子斜了。一切自有公论,自己又何必怕人议论?
终于,一日扎营前,前面又出现了熟悉的景观,原来是快到郢都了。又行大半日,郢都的城墙已是在望。城门口已有队列排开,迎接大军。昭元首先换上微服,轻车简从,去参拜了只愿在章华宫清修的祖宗太后,报以平安,才重新换回王服择时入城。文武百官自然是歌功颂德,士民三呼自然是威武雄壮,昭元的心头,自然也似是重新充满了豪情。
接下来是献俘太庙。但一来晋楚都是大国,一旦交战,从来是杀伐惨烈,俘虏反而不多;二来昭元敬荀罃是条好汉,再加上曾经派人与晋约定,彼此都不将俘虏辱于太庙,这一礼便只是略略重复了一下黄河边的祭礼。所有礼毕,已是夜幕将至。昭元命人安排好宫云兮的送亲队伍,自己则回到了宫中。
昭元才一入宫门,冰灵就冲出来抱住他道:“哥哥,你瘦了啊。”昭元搂住她一笑,道:“哥哥没有,倒是你才真瘦了。”冰灵轻轻依偎在他身上,轻轻道:“没有的,没有的。……可是你在外面,不要我在旁边,我真的好担心。你以后不要再出去,好不好?”
昭元见她天真秀美的小脸上满是期望的神色,心下疼爱之意大盛,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小妹求我,我怎么能不答应呢?”冰灵大喜,正要说话,忽听樊舜华笑道:“别听他的,他是骗你的。”冰灵一急,却也知道他二人都是半真半假,只好气道:“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不许骗我。”昭元一笑,忽然在她额际上亲了一下,道:“胡说。我们怎么舍得骗你啊?”
冰灵脸上微红,羞答答地不说话。琴儿忽然笑道:“大哥,这一次灵妹妹的确是不太想你了,过得还算好的。可是呢,我们不知道你是要怪我们,还是要谢我们。”昭元一笑,却听许姬取出一封小小帛书,笑着递过来道:“灵公主的妈妈给她来信了,还有给大王的信。”昭元吃了一大惊,奇道:“来信了?她怎么能来信?她怎么知道是这里?”
只听琴儿抿嘴笑道:“你呀,总以为自己做事谁也不知道,其实知道的人总是无数。难道想把灵妹妹藏在深宫里自己一个人疼,连她妈妈也不让疼一下么?”樊舜华忽然道:“其实这也没错。俗话说,有了……哥哥,连娘都不要了,灵妹妹本来就不需要嘛。”冰灵大羞,急忙就要胳肢她们二人,立刻便是闹成一团。昭元甚是尴尬,只好求助于还算庄重些的许姬。
许姬道:“大王走后第三天,就有天书夜间从天而降,后来每隔十几日便有一次。灵公主的回书放在露台上,好象宝相夫人也收到了的。”昭元看了看她们神色,知道是实,心道:“如此说来,天极圣母是知道灵儿在这里的了,而且对我的行踪也甚是了解。不过看样子,她好象也默许了灵儿跟我在一起。难道还真是她疼灵儿疼到这个地步,事事都真的依她?那么由灵儿去劝她,或许还真的不是那么全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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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巫山云雨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五)
”昭元想到这里,心头居然升起了一丝希望,但旋即知道这只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想当然而已。他略一沉吟,也不再细问,撕开一小小帛书,看了一看。只见里面果然都是些天竺文,也的确是宝相夫人的亲笔字迹,乃是宝相夫人说自己不能常来看冰灵,要他一辈子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下面还有地藏王的落款。另外一封小的,却是弥勒、悉达多二人的信,一是说起天竺之事大是安定,连处于禁制中的孔雀明王也似乎有向佛之意,不需太挂念;二则是祝愿他入世济世之心愿早日得偿,望他摆脱凡俗琐事,早日大彻大悟,得成大道。 昭元看了一看,心头暗自苦笑:“大彻大悟?我不是已经大彻大悟了么?我要成佛,只怕就在眼前了。嘿嘿,我的确就是该成佛的,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这时候冰灵三人笑闹已停,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自觉地围着凑了过来。昭元也不隐瞒,直接递给她们看,笑道:“蒙两位师兄提醒,我可能快要成佛了。你们说好不好?”
冰灵眨了眨眼睛,道:“成佛好不好玩?我也跟你一起去成佛,好不好?”昭元一笑,道:“自然是好玩的,不过你还不大懂,再大一些就明白了。成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要受好多好多苦,等心死而复活,才能真正成佛。”冰灵撅起小嘴道:“可是哥哥你说过,要永远疼我的。反正我跟着哥哥,一定不会受苦,一定不会心死,但也一定可以成佛。”
昭元苦苦一笑,道:“其实我也还不知道佛是什么,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心是已死得差不多了,可就怕没有可能再复活了。”樊舜华等见他忽然极是颓废,也都露出奇异的神情。琴儿却只微微一笑,道:“你西行十万里,死过那么多次,后来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么现在这么灰心丧气?是不是又有姑娘惹你了啊?”昭元一笑,却并不答话,只是道:“我累了,明天还要启程赶去三峡为宋文昌主婚,今天就早些休息罢。”
冰灵叫道:“今天晚上哥哥要陪我睡!”樊舜华一把拉过她羞她脸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要姐姐了?这些天姐姐们可都是陪你的。”冰灵脸上一红,眨了眨眼睛,却忽然笑道:“也要啊,大家都来陪我一起睡,好不好?”樊舜华等脸上都是一红,道:“小孩子又胡说。”
冰灵见她们不再笑自己,也是嘻嘻一笑,不住的拉抱昭元之手之腰,要赖他早点回去休息。昭元知道她很久没有和自己接触,便如小儿长期得不到父母亲抱一般,皮肤都早已饥饿得不成样子了。他想起冰灵对自己的依恋之深,以及自己负她之多,心下极是怜惜,便也只好在樊舜华等的取笑中假装被她拉走,对她们的嘲笑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冰灵很久没有得他亲呢,自然是死死钻入他怀里,比先前更显亲密无间,简直恨不得整个身体都和他贴紧得不能再紧,要被他拥抱得不留一丝空隙。昭元见她如此,又见她美丽纯真摄人心魄,虽是心已如死,竟然也是莫名其妙得几乎又起一团火焰。幸好他陡然惊觉,吃了一大惊,急忙拼命想自己已是个死人,拼了死命才勉强压住。
昭元知冰灵虽然还是一切都出乎天然,但毕竟已是略有情窦乍开之象,便无论如何不敢太过分。好在冰灵年纪尚小,所谓小孩的脸,六月的天,只求能得他亲呢呵护便心满意足,很容易便被哄得乖成一只小猫。昭元知她不喜杀戮,便也不跟她讲自己打仗之事,只是搜肠刮肚想些趣事来哄她以作补偿,不多时便已将她哄入了梦乡。
昭元见冰灵终于绵绵入梦,轻搂着她娇娇软软的身躯,望着她那犹带稚气却已愈来愈显现出美丽无限的小脸,心头那阵阵久已被压得死死的暗流,重又悄悄涌动起来。他呆呆望着她,见她依惟在自己怀里的秀美小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似乎还在比什么都有效地引起着自己心灵的共振。
昭元心下忽然升起一个疑问:“我的心难道真的死了么?我真的能成佛?”他叹了口气,又想:“死的定义就是不能复活,那么死了又怎能复活?难道这世界上本来就一切都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他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又在滑向一个新的深渊,急忙就想要捶自己一拳,却又生怕将梦中的灵妹妹惊醒。无奈之下,他只好猛地咬舌出血,这才灵台空明起来。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有半丝神智清明中的空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急忙便要驱使自己入睡。可是他现在心头正是百念交集之时,这时逼自己入睡,岂不是缘木求鱼?
他叹了口气,只好又徒劳地运起了那清凉功法。其实他早已试过,这清凉功法什么都管用,可就偏偏对由她们引起的情欲之念几乎没什么用。现在如此来运功,也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它居然真的管用了起来,因为他真的睡着了。
次日一早起来,冰灵心愿得偿,当真是容光焕发,欢喜得象只蹦蹦跳跳的小鸟。樊舜华等见她这么欢快,更显纯美可爱,也都是偷偷而笑。昭元生怕她们又多嘴出来,急忙就以积累政务已多去上朝议事。
这日的第一大事,本当是虞丘交卸令尹之职,要换被召回都的孙叔敖接任。但昭元事先已经严令,不得有人传送消息,是以孙叔敖来见时,显然并未被告知要受如此重职。在见他之前,昭元已有特旨,准他先去拜祭云夫人兰夫人合葬之陵,以抒哀思。
昭元见孙叔敖果然比先前起自草莽时气度更为沉稳,心下先自一喜,便先从他任东州太守开始,慢慢一路问到朝纲大政。孙叔敖渐渐也觉有些不对,似乎猜到了大王有委以重任之意,应对反而有些不自然起来。昭元眉头一皱,索性直言道:“孙叔敖,虞丘亲自推荐你任令尹之职位,你可觉自己是否堪受重任?”孙叔敖奇道:“虞令尹亲自推荐微臣?”
昭元道:“有何奇异之处?”孙叔敖略一犹豫,道:“虞令尹族侄便在东郡,先前隐匿庄丁、阻挠修坝之主脑中便有他。臣已将之……法办。”昭元沉吟道:“如此说来,虞爱卿是另有深意了?虞丘,你可是听说你之侄被法办后,才推荐的孙叔敖?”
虞丘急忙出列拜倒,道:“禀大王,臣有罪,请大王责罚,然臣确实并无私心。臣之族侄的确曾有无良之声,臣也因此而特地贬他到边疆苦穷之地,希望他去受些磨练。没想到他在东疆苦穷之地,居然变本加厉,做出了这等愈穷愈刮之事来。”
昭元忽道:“孙叔敖,你法办虞家族侄,乃是何时?”孙叔敖道:“臣一去便遇乡老威胁,后来查明是他主使,便擅自赴他之请宴,先假装约以共同谋利。臣思不可让他多行布置势力,便趁他不防时,干脆于席中亲自擒下了他。其时乃是上任第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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