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呆呆地立着,室中死一般的寂静,他的心中更是枯槁一片。仿佛突然之间,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经与他完全无关了。那曾经以为会有的从苦海中爬出的解脱感,丝毫还没有丝毫到来的迹象。取而代之的,却是不得不咬牙爬入另外一个更深、更大、更加无可摆脱的苦海的绝望,以及将永远投身于另外一种摧心裂肠之深渊的苦痛和悲酸。
自己的心的确已经死了,可是这有什么奇怪?这有什么可埋怨的?人们崇尚生,憎恶死,可是偏偏每一个人,只要一出生就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这不本身就是矛盾、就是悲剧么?自己早些死去,不正是早一步解脱么?人生注定是悲剧的,人生本来就是从一个痛苦走向另外一个痛苦的旅程,自己难道不是早已大彻大悟了么?
昭元冷冷地笑着,可是发出的声音,却比哭还难听。这样不是很好么?她会长远快乐,楚国将不会国士离心,自己更将能心无旁鹜地投身国事之中。对,绝对心无旁鹜,绝对不会被任何女色干扰,更加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昏君。日后将会有无数史官为自己作记,千秋万世之后,自己留下的将是无比辉煌的名声。那所有即将到来的一切,都会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光耀千秋——那有什么不好?有哪一点不好?自己又怎么能有道德和良心去说不好?
昭元忽然站立不住,啪地一跤跌坐在地上,似乎全身的骨头都已被抽走,只剩下软软的死肉。当然,还有软软的道德礼法,还有硬硬的国家气运,它们都在帮助自己支持躯体,支持这副皮囊。可是有了这一切至刚至强的支柱相助,面对她那娇软轻盈的身躯,自己却为什么还是那样难以托起?自己这双肩膀是要挑起万民重担的,难道就这么软弱吗?自己难道就是这么一个扶不起的昏君吗?
昭元忽然一阵愤怒,脑中的一切混乱突然间一扫而空,连两眼也炯炯有神起来。他看了看不远处依然昏迷着的周王和血魔,心头沉思连连:“周王和血魔如此模样,显然是曾经生死一拼,只怕他们的武功都是难以完全保全。血魔是一定要杀的。至于周王么……如果他确实如此,那么留着他这条老命也好。那样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天下可以少一场大大的惊慌。他年纪已如此之大,受此重伤,只怕连普通人的力气都不能有了。经历过这一次的惊惧之后,只怕他从此只能躺在床上治国,对天下再也无法构成威胁。”
昭元想到这里,顿时觉周王的命还是有用的,最起码……最起码他还可以下旨,名正言顺地赐定婚期么。这个时候的周王,难道还能象先前那样,有恃无恐地拒绝自己么?
昭元只觉这些理由就已经足够了,别的理由根本不用问,更加不用深究。他生怕夜长梦多,再加上也根本不愿意在这里太长久地呆下去,连忙奋起身躯便要过去。可是,他却似忽然才发现,自己已是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了。自己那一身武功,根本就不象是暂时的减弱或潜藏,而更象是已经全然没了踪影,甚至就象是从来就没有过踪影。
昭元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我命没涅槃掉,武功却已先涅槃了?”他急忙便要运动内息,却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丝内息能慢慢流动。他顿时大大松了口气:“原来还没有全散。只要有一丝还在,那么快速恢复便不是没有指望。只是看这样子,只怕我好几天后还是比不上一个普通武夫。这周宫可如何出得去?”
这一忧却当真是极大。要知道如果拖的时间过长,天亮之后肯定会有宫人进来问安。那时候她们发现自己,那可如何是好?自己是表露身份还是不表露身份?不表露之下,只怕立刻便可能被卫士们杀死,或是先砍成残废。可若是表露身份,一则难以令人相信,二来即使别人相信了,也肯定会传遍列国,知道楚王被周宫卫士们所擒。那么这一次的观兵周疆、问鼎轻重,就不但没有丝毫震撼力,反而要成为一大笑柄。数十年前,成得臣欲为楚扬威天下,兵败后因为无颜见楚中父老,终于自杀。如果自己如此遗羞社稷,却又该如何以谢?
昭元犹豫了许久,看了看地面上那个似乎有着台阶的黑洞,若有所思:“这洞显然可以藏身。但究竟有无另外出口?出口处是否有高手把守?万一我进去藏好后,被人从外面扣死了,那岂不什么都完蛋了?”
他想来想去,连胁迫周王、藏身帐幔后等都想过了,却始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终于只能放弃:“我便死了,也要先杀死血魔,让世间少一祸害。这虽然是趁人之危时下手,但却也顾不得了。嗯,周王武功若未全废,说不得我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昭元勉强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边细看。只见这二人都是状若死人,但细看之下,却显然又都未死。昭元对那血魔始终有极高的戒心,本来想要先查看他,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查看周王,待气力稍复后再来对付血魔。他武功虽失,但基本判断力还在。细细体查周王那极微弱的脉搏后,知一如自己所料,周王的龟息之法只是保住了其性命,其一身惊人武功,只怕今生今世是找不回来了。而且从今之后,其甚至连基本的起居生活,都要人照顾。
昭元点了点头,暗道:“这样也好,算是恢复了他这个年纪的人本来该有的状态。他从此无法行雄心壮志,那么让他活着、占据这一高位,自然也是对大家都有利。对他自己来说,也好安享晚年。”但转念一想:“他逼了这么多人做人蛊,可谓罪大恶极,岂能这么轻易就让他逍遥于世,依然享福?”
昭元一想到自己几乎也险些沦于周王毒手,心头不禁又是大怒,便思彻底杀死他。但手才至中途,却又使不出力来:“不对呀,他跟血魔搏斗时候,好象确实是在生死而搏啊。难道他真能是血魔的头么?鬼谷经营似乎已有百年,其中的人蛊那样多、那样齐全,怕已有百十年积累。把罪过全怪在他一人身上,是否不太公平?何况他已这么老了,后面生活起居难以完全自理,对他也是一种痛苦和惩罚。”但转念一想,却又觉这样未免大有自欺欺人之嫌,便又伸手作势,要彻底断周王生脉。
但昭元犹豫许久,却终于还是无法下手。他叹了口气,不敢再去深究原因,只是转头向血魔凑过去。那血魔虽然昏死,脸色却依然邪意隐隐,甚是可怖。昭元沉住气,慢慢察觉他脉息,心头忽然大骇:“他居然功力还未受到致命之创?这血魔竟然如此勇猛么?”
昭元不惜用类似天魔解体大法的拼命之法,来和血魔相拼,就是为了让他也受些永久伤害,以便其日后还能被人制住。可是现在看来,不但自己那拼命基本上是白拼了,连周王那一掌也未必给血魔造成了太大损害,最多只是击昏了他而已。只怕过不了太久,这血魔自己就会醒转,那时可如何是好?
昭元心头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便断了那本来还觉这血魔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甚是可惜、想要趁机改造他的想法,运起全身气力,想完全斩断其生脉。但这血魔周身躯体竟如鞣过的软尸一般,触之如触一种极坚韧的皮革,总能随昭元之力而伸展收缩,竟然根本无法破皮。
昭元大惊,更是恐惧,猛然抽出腰间小刀就要刺他眼睛。忽然那小刀似受大力震动,啪的一下掉在了地面上。昭元一惊,还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急忙一把抓去。不料那小刀却忽然连跳直跳,直朝前面而去,便如活的一般,极是诡异。
昭元心头大骇,正要本能地跟上去抓,却又忍住。定睛看时,却见那一个如同张开的巨口般的黑黑地洞中,已现出了一双鬼魅般的眼睛,而且还正冷冷地盯着自己。昭元毛骨悚然,脱口道:“你是谁?”那眼睛忽然一眨,一个身上黑衣黑得滴墨般的人从地洞中现出身来,哈哈大笑:“小娃儿还真是心黑手狠,时时刻刻不忘要杀我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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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问鼎中原 第八十三回 谁为黄雀谁螳螂(一)
第八十三回谁为黄雀谁螳螂
昭元只觉这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可是仔细一回忆,却又觉与每一个可能的人都丝毫不象。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道:“你究竟是何人?”那黑衣人一面察看血魔之伤,一面冷笑道:“鬼谷一别,尚不足三月,你便忘记得这么快了?”昭元顿觉头皮发麻,半晌才道:“你就是那个向我和……她喊话,往水中倒石灰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察验血魔伤势之际,眉头不断大皱,象是有什么不能确定。昭元这一问,似乎提醒了他。他回过头来大笑道:“不错。你记性还不错嘛。只是你一身的武功呢?怎么忽然如此之弱?该不会是被那女娃娃给淘空了身子吧?”
昭元心头大怒,厉声道:“闭嘴!你……”忽然心头一动,一把抓过周王,横手在他颈处,冷冷道:“我虽然武功全失,但要杀你主人,却也不难。”那黑衣人一愕,继而似乎觉得极是好笑似的,哈哈笑道:“我的主人?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主人?谁是谁的主人?”昭元冷笑道:“你不要以为随便诈我几下,我便会放过他。你知道我是从来……”那人忽然极快冲到昭元面前手一探,立刻又退了回去。昭元那只手立刻便软软垂了下来。
那人微笑道:“年轻人做事说话,总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真已废了他武功么?”说着忽然身形又是暴进。只听咯嚓数声。周王的双腿之骨顿时齐齐被他拗断,整个人虽在龟息之中,也依然痛得抽搐起来。
昭元惊道:“你……干什么?”那黑衣人冷笑道:“你不是以为他是我的主人么?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究竟谁是谁的主人。”那周王虽然身体抽搐,但却居然不哼一声,只是咬牙看着那黑衣人,冷冷道:“孔敬义,你终于还是来当乱臣贼子了?”
孔敬义冷冷一笑,一把撕下面巾,一张清瘦苍老但却精神灿灿的脸露了出来,冷笑道:“乱臣贼子?谁是乱臣贼子?你自家就是乱臣贼子而得天下,还敢称我家为乱臣贼子?”昭元听他二人如此对答,更是惊异莫名,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呆呆望着这孔敬义的面容,竟然似还觉有些面熟,仔细看间,脑中一念头突然起来,脱口道:“你……是血魔的亲长?”
孔敬义冷笑道:“不错。这个血魔不是别人,正是你们年轻一辈引为不世传奇和楷模的孔任。今天,你不但能见到他的二叔我,更能见到他亲生父亲,我的大哥。你想不到吧?”说着忽然点了昭元穴道,扫了一眼血魔和周王,似乎思索了一下,还去门那里捣了几下,便缩身隐入了那地道。
昭元心乱如麻:“看来,我那狂想居然还是真的。这血魔年纪刚好与孔任相符,武功又如此之高,除了他又能有谁?我不是曾经怀疑过,要有这么奇高的武功,光靠摧磨心志是不行的么?”可说起来是容易想到,其实也未必那么容易。当年孔任虽然年纪轻轻,但武功实已不在当世名宿之下,谁又能想到,他居然会被人做成久未听闻的人蛊,而且还是被自己的父亲做成的?
昭元呆呆地想着,整个人就象是傻了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地道口又有了动静,但这一次却似是三个人。昭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两边那二人飞速展开一个非常简陋的可折叠的小竹椅,小心地扶着中间那位被挟住之人坐下。
那中间的人看了看周围情势,道:“还是先救红儿要紧。”他虽然残废,但却似有极高威信。那两人立刻便垂头道:“是。”接下来二人便抬起血魔,将血魔之腕掰到那人手边。那人闭目体验了一会,道:“要保全所有,现在就需你二人运功。地道关好了吧?”
那二人中的孔敬义道:“万无一失。门也看过了。”那中间之人点了点头,道:“可以开始。不过我不能为你们护法,你们还是应该留几分心神。只要能在五更尽前稳住大势,后面就好办。”那二人二话不说,一前一后出掌贴在血魔胸前和背后,闭目运功。
那中间的老人转眼过来,望着周王,忽然微微欠身,笑道:“微臣孔敬仁见过大王。”周王冷笑一声,依然是默默不语。昭元见孔敬仁虽然面目枯槁,须发皆白,但骨相轮廓却依然能看出跟血魔的相象,当下问道:“你是血魔之父?是你亲手把他变成血魔的?”
孔敬仁转过头来望向昭元,言语中忽然说不出的凄凉:“不错。从他一出生起,老夫就对他寄予了无比的希望,希望他能光大门庭,重建我成汤万里江山。可是……可是他却太令我失望了。”昭元冷冷道:“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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