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身边一个丫环忽指着一处他并没在意的小径,轻轻一声道:“到了。”昭元吃了一惊,连忙定睛看去,却见一群侍女拥簇着一位小姐分花拂柳,冉冉而来。昭元一见那小姐之面,不禁心跳加速,口舌干燥,站起身来颤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来人正是宫云兮和范姜、仪姜、华姜等一众侍女。宫云兮微微一笑,盈盈坐下,却不说话。范姜笑道:“我们小姐马上就是你的夫人了,今天奉母亲大人之命来见你,怎么能不来?”昭元但觉整个人都跌入了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你就是陈家小姐?”
只听仪姜笑道:“怎么?不相信么?你呀,自以为狡猾,可偏偏就是只有你自己还蒙在鼓里。”说着抿嘴而笑。昭元之头似在给人用千斤重锤一下下猛砸,恍惚中直似有金星乱舞,眼前的一切已是根本无可让他相信。
昭元忽然极力定了定神,慢慢坐了下来,缓缓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姓宫,怎么会是陈家小姐?”华姜嘻嘻一笑,道:“你呀,真是井底之蛙一只,连改姓都不知道?上古之时天下才有几个姓?当今天下又有多少姓?说起来其中十成倒有九成是更改而来。要非改姓,哪里来的这么多姓氏?便你楚国好几支王姓,还不是出于上古一姓?你敢说你这个姓不是别的姓改过来的么?”说着一双妙目满是笑意。
昭元冷汗涔涔直接冒,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宫云兮轻启樱唇,微微笑道:“你们就留点口德罢。姑爷面前,还是该有个样子。公……夫君,这也难怪你会觉得奇怪。本来我是陈家,但小时爹爹妈妈曾因竹书一案受冤,我便跟了一位姓宫的德高望重的亲戚好多年。因此,他老人家实在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兼授业恩师。后来爹爹妈妈又平凡昭雪,我才回来。只是在当时,我已改不过口来,也就干脆姓宫了。不过……不过不管我怎么改,以后都是跟你姓的了。”说着脸已微红,娇羞不胜。
范姜见他满脸都是震惊和不敢相信之色,似乎觉得这下戏耍才真正够狠,得意地道:“我们家小姐的授业之师,说出来都能吓你一跳。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宫之奇宫老太爷。”昭元心头越来越冷,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在晋借道伐虢时,劝虞君未果,就举族隐居了么?”
仪姜笑道:“隐居当然是不错,但却是隐在周都,而且我们小姐当时也是跟着他隐居啊。宫太老爷的名讳中有一个‘奇’字,自然是出你意料了。要不然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昭元只觉心头越来越是绝望,心头如有千万把刀在割,片片入肉,丝丝浸血。数十年前的这一故事,本来便是晋文公之父晋献公企图灭掉一个近邻虢国,但由于虢国和虞国“唇齿相依”,互相帮助,又互相守卫要害,一时不好动手。晋献公打听到虞君贪财,就先派人送了玉壁和宝马,说是要借道伐虢。
虞君果然受不得诱惑,就要答应。但当时宫之奇在虞国为官,就说虞国和虢国之间的关系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若是虢国被灭,虞国也必定被灭。但虞君终于还是太贪财,又自以为自己和晋国本都是姬姓之国,关系也不差,晋不会伐灭自己,就拒绝了宫之奇的建议。宫之奇还要再谏,但听过百里奚的保身建议后,就不再劝谏,举家避祸,不知去向。
后来晋国借道灭掉了虢国后,果然回过头来把虞国也给灭了,世人皆叹宫之奇之智和虞君之愚。再后来百里奚辗转到了秦国,被秦穆公拜相,而宫之奇却不知所终。若是按照她们的说法,那便是实际上到了东周。天下列国征战,但百年来从无人战周,的确是只有东周王城一带是净土。宫之奇既然在东周有亲,又要长避战祸,的确也是以东周为佳。
宫云兮微笑道:“范姜仪姜,你们两个说话也要有个收敛样子。不然将来陪嫁过去后,你们可怎么面对他呀?”范姜和仪姜都是脸上羞红。
忽听一名侍女笑道:“说起来这姻缘还真是天定的呀,摆都摆不脱。这不但本来就是从小定下的亲事,后来竟还能在万里之外的月氏就相识,再后来呢,居然还能在太华山庄再度定情。而且呀,这小子的爹明明是文官,他却到处瞎跑;我们老爷也是文官,我们的小姐居然也到处瞎跑。在月氏时这小子用假名,小姐就也用假姓;现在他用回真名,小姐也就把自己最认同、最亲的真名告诉了他。不过按照这小子自己所说,他小时候曾与父失散,的确也是叫昭元叫过几天的,倒也不算是欺骗小姐。可是呢,小姐在家里的小名虽然是云儿,但在宫老太爷那里却总是喊玉儿的,也刚好跟这小子那个半假不假的名字对上了。嘻嘻,一切都能对的这么巧,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另一名侍女道:“这姻缘简直已不能用千里姻缘一线牵来形容了,乃是万里姻缘一线牵。”又一名侍女插口道:“不对不对,一线怎么牵得住他?这次是一巾牵来的。你们想,要织小姐的丝巾可需多少线呀?”
一名侍女轻轻叹道:“范姜姐姐有赠巾之德,仪姜姐姐有留宿之义,就连最小的华姜妹妹也有藏剑之行,自然是都陪嫁了。小姐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宫云兮微笑道:“你们也都有插嘴之功啊。我们是好姐妹嘛,只要你们愿意,自然也都跟我陪嫁了。哼,我们都不分开,以后要欺负他,也好人多势众大,怎么也让他还不了嘴。”那些侍女都是粉面生羞,齐齐躬身道:“谢小姐。”
宫云兮扳起脸道:“我们自家姐妹,就不谢了。只是你们要讨好他,不然他不要你们,那就没办法了。唉,真是便宜了他。”那些侍女全不理呆若木鸡的昭元,都嘻嘻笑道:“才不用讨好他呢。他要敢不要我们,我们就不放小姐给他,让他难受死。”
又一名侍女道:“其实呢,他也该感谢我们才对。月氏那次要不是我们帮腔,小姐当时一时嘴软,李嬷嬷他们就真的要阉掉他了。……嗯,真是天意啊,幸亏小姐当时坚持下来,要不然小姐可就……”说着齐地格格娇笑起来。
宫云兮满脸通红。仪姜笑道:“他当然不会这么傻的,你们这么多美人,那是不要白不要。你们都是看准了他好色,才敢这么放肆,却偏偏要拿小姐说事邀功。”范姜一笑,道:“这小子来提亲,居然还又想娶小姐,不过小姐当初跟他本有指腹之约,却还是赠了丝巾给他,那就也算扯直了。小姐的确是事事都有先见之明。当初说要抓回着名逃跑的姬妾,如今果然乖乖送上名份来了。看来真是天定的缘分,他天生就是要嫁给小姐的,怎么跑也跑不掉。”
华姜笑道:“你也有先见之明啊。当初你要他留下丝巾,简直就象定定地知道他就要一辈子给小姐沐足一样。”范姜羞道:“你瞧他那个样子,脸都拉得这样了,还真是开不起玩笑。哼,他也不想想,当初在月氏时他是多么放肆?他对小姐那么冒犯,小姐都保住了他,现在他才让小姐小小戏耍戏耍,小出点气,就这样受不了。”
仪姜笑道:“再用句范姜姐姐的话来说,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老实,居然连来见丈母娘也涂脂抹粉。不过呢,这也算是想讨好小姐和丈母娘大人的一片心了。再说了,他虽然猜谜的本事差了些,不过作诗的本事却又超乎想象,也算取平了。”
一名侍女嘻嘻笑道:“这次虽然夫人是许了婚,但小姐自己不亲自试试怎么行?他嘛,要配小姐,自然是差了点。但实在架不住他运气好,居然也还是能讨好了小姐,得到了小姐首肯,这可就只能算他造化了。再说了,小姐自从一见他之后,就恨得牙痒痒地,一定要抓回这名逃妾,我们总不能让小姐出不了这口气,对吧?”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就似根本没把昭元放在眼里。昭元的心在滴血,他只觉得自己已一脚跌入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巨大错误,自己的一切未来,一切的希望,都已经全然幻灭。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只知道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冷,可是心却早已更冷,再也没有丝毫热力能从其中发出来。他心头所有那些曾经软绵绵的粉红色梦想,忽然间全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魔,正在脑海中张牙舞爪地对着他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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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王者归来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三)
她们后来在说什么,笑什么,昭元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的一般,眼前一片黑暗,心中更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中的黑暗。他忽然一字一顿,极慢极慢地对宫云兮道:“你真的是陈家小姐?”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孩子,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还会骗你么?”昭元不用回头,已知是陈夫人来了。宫云兮看了看昭元脸上神色,撅起小嘴撒娇道:“母亲,他好象不喜欢我。”陈夫人揽着她笑道:“乖孩子,别瞎想。娘看他是喜欢你喜欢得入了神,才会傻成这样。有你这样的妻子,谁能不欢喜?若真不欢喜,那种眼光就根本不配和咱们家结亲,娘说什么也不把你嫁出去。他又不是那种没有眼光的人,怎么能不喜欢娘的宝贝掌上明珠?”
昭元眼睛已经完全转不动了,眼前的一幕已经让他的最后希望彻底断绝。本来他还存有万一的希望,因为宫云兮气质高雅无比,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属于尘世的感觉,而陈家虽然是公卿大家,但要培养出这样的女儿,也不那么容易。因此,他心中其实还存有一丝她是陈家亲戚,这此不过是来串门、开自己玩笑的希望。
可眼前的这一切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昭元,宫云兮就是陈家小姐。陈家世代清高,气质传承非常不凡,再加上宫云兮从小就随着隐居世外的宫之奇生活,她能有这么一种超然风华,自然顺理成章。再说陈家本来就是巨富,很多人还传说,现在的陈老爷本身也是以燕渤巨富身份入赘的,那么养出这等比公主还要高贵、还要养尊处优的小姐来,实在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宫云兮的家教、风范和眼光,她怎么可能在明知她自己已订有亲事的情形下,还在太华山庄那样亲密地接待自己,而且还坦然接受自己的爱意?这一切实在已经明白无疑地告诉了自己,她是预先就知道了许多的。可自己……为什么就是一点也不肯去想?
昭元只觉自己之愚实是天下无人能及。为什么自己偏偏就要假扮宋文昌前来?为什么宋文昌订下的亲偏偏就是她?为什么那天灯谜之时,自己就偏偏止步在了她闺房之外?只要自己稍稍能偷看一下她的样子,无论如何自己也会小心在意的,绝对不会去碰那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的女子。宫云兮虽然美丽无双,但自己定力也不是不堪一击,只要自己先有警惕,那便绝不可能对她产生这样深得无法收拾的爱意。可为什么这些多机会,全都被自己错过?
昭元呆呆地坐在那里,陈夫人和宫云兮以及那些侍女丫环都是望着他,渐渐脸上也开始露出吃惊的神色。陈夫人奇道:“贤婿,你真的不喜欢云儿么?”昭元却只是痴痴而望,眼中早已全无神采,似乎完全没听见。
陈夫人冷冷道:“贤侄,你真的不喜欢云儿么?”这声音虽然不大,但称呼却已从“贤婿”改成了“贤侄”,其中之意已是不言自明。昭元心头一震,惨然道:“喜欢,当然喜欢。”他心头本已经完全绝望,只恨不得转身就跑,此后永远也不再见这一家人;可是陈夫人的这一句话,却又惊醒了他。他心头陡然起了一个念头:我自作自受,怎么能让别人去承受?宋文昌肯将身份借于我,我若是现在就走,岂非将他的好事也破灭了?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宫云兮和众侍女许多双妙目都是紧紧盯着他,可他心头却忽然出奇的平静,脸上居然也回复了那消失了许久的坚定神情。眼前的一切本来就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经历了数日错乱后,终于又回到了正常,自己又有什么好埋怨?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埋怨?自己之心根本已死,又有什么必要去埋怨?
昭元忽然缓缓道:“云兮小姐天姿玉容,冰雪聪明,戏耍小婿丝毫不落痕迹,小婿怎么会不盼宝之爱之?说来惭愧,小婿实在是在太华之行即已倾倒,只是当时还心念自己身属陈家小姐,未敢直言,到底还是倾慕无限。今日小婿发觉礼法与倾慕一致,能同偕所愿,狂喜之下,竟致失态,却让岳母大人和云兮小姐见笑了。惭愧之下,小婿先自罚一杯为谢罪。”说着他坦然举起茶杯,向陈夫人和宫云兮奉了一奉,一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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