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知这等掌管太史简的门第大都文气特别重,对礼仪气节非常重视,便道:“小侄不过粗懂礼节,伯母如此夸奖,小侄实在担当不起。小侄这次来,一则是奉朝堂之命,通使各国;二则是顺便来请伯父伯母为小侄和……和……令爱定个婚期,小侄到时好备办车马礼物来迎娶。”说着便望着陈夫人,只盼她一声答应,自己就能一身轻。
不料陈夫人叹了口气,道:“本来这事也正是时候,只是你伯父他出外去了,一时间回不来,少个人商量。小女也还是一幅小孩子的心性,明明已经十六七岁了,还成天娇啊撒的要陪娘终生,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一点没有做夫人的样子。这几天居然还堆雪人堆着凉了,真是……唉,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太宠她的缘故了。这个婚期,说起来可就难定啊。”
昭元一听陈夫人叹气,心中就咯登了一下,但脸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待到她说完,一时间拿不准她是故意借口推托,还是确实有这些难处,当下迟疑了一下,道:“这些自然是难处。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过来之后,或许便不同了。”
陈夫人笑道:“贤侄,你莫要误会,以为是我跟你伯父要悔婚。你少年才俊,我们怎么会不愿意?我虽然还不好定具体婚期,但却还可订下婚书。来人,把老爷准备好的婚书拿来。”昭元一听,立刻放心下来,忙道:“伯母言重了。伯父伯母爱女心切,多留女公子在身边些时日也好。女公子虽是远嫁,但小侄却能想办法,使她日后一样能和近处一样。日后或一年,或半载,说不定便能归省一次,看望二位老人家。”
陈夫人点头道:“贤侄有这番话,我们也就放心了。说起来我们夫妻虽然有三个儿子,却都早早成年,各有所任,几年也难得全上一面。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算是能时时在身边安慰一下,但却又不免有溺爱之嫌。小女到现在也还没个做夫人的样子,我们也管不住她,实在是惭愧惭愧。贤侄说嫁过去后会好些,我们自然也希望如此。但说到底,要是她确实有些什么任性,还是希望贤侄看在我们只此一女、太过溺爱的份上,凡事不要太计较,多让着她些,顺着她一点,也让我们老来放心。”
昭元忙不迭地答应,双手接过婚书,见帛书上面已用朱砂印着那陈小姐的生辰八字,以及家中的族徽,甚是隆重,忙郑重藏好。他命自己手下将那自己一方的婚书呈上,恭恭敬敬先拜了一拜,道:“小婿拜谢岳母大人。待迎娶之日,小婿再行三拜大礼。”
陈府管家立刻跪下道:“恭喜姑爷,贺喜姑爷。”昭元早已有备,一笑之下,从人又将红包送上。陈夫人道:“贤侄不可赏得过多,需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昭元恭恭敬敬道:“谨尊岳母大人指示。这些不过是小钱而已。女公子乃二老平生所爱,自然需隆重些。……只不知岳父大人何时能归?”
陈夫人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却是说不准。本来这朝中第一烦恼,乃是如王家一天到晚忙着出使。我们太史人家,本来还算清闲的。可这些年老爷非要去考究什么传说中的竹书记年,经常一去就是三月半载的,也不知哪根筋能让他那么大劲。回时还总装回一车半车破烂,不是竹片陶片,就是铜片石头什么的,简直跟王家的忙碌也没多大分别。本来他现在就该回来的,八成是又被什么破竹片给缠住了。唉,都说他多少回了,却也没见改,我也是懒得管了。不过这个具体婚期,却还真是不好定。说起来,还真是……唉。”
昭元想了想,道:“反正小婿也要还呆几日。若是这几日岳父大人能回来,那便可定下佳期。若是不能,那么小婿先行回楚,岳母大人待岳父大人回来定好婚期送来。小侄这边时间甚好安排,不必担心。”
陈夫人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这周王都山川美秀,人文荟萃,你不妨多游览些时日,也好不虚此行。”昭元心中一动,道:“这附近不知有些什么最值得一游的地方?小婿昨……昨日已游览过街景,果见人民众多,街市繁华,不愧为王都。”
陈夫人道:“你生长楚国,又有才名,定喜楚地名山大川。这里一马平川,虽然无甚大山大河,然大见豪放,小见精致,这里有几处不大的所在,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你可知道太华山?”昭元道:“只是听人说过,不甚知道。”心想:“我曾住过这里,虽然当时没有去游过,但这等大名鼎鼎的地方,却怎么能不知道?只是冒充宋文昌,也就只好装作不知道了。”
陈夫人笑道:“那你更当去了。你一去之后,或许忽然诗兴大发,太华山为之增色,我们也沾些光彩。”昭元吓了一大跳,知道又是自己冒名所惹的祸,心思这下可就说什么也不敢去了,忙道:“岳母大人说笑了。小婿才思不过尔尔,哪里敢随意玷污名胜?这太华山还是……”陈夫人笑道:“太华风光,天下无双。这太华山你还是去去的好,不然你可就真算是白来了,一辈子都会后悔。”昭元无奈,只得道:“是。小婿这几日间若是有空,定当好好游览。”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昭元却已是毫无心情,赶早找了个理由告辞。出门之时,从人们虽然不是宋府中人而是随行官差,但这一行却也人人有红包,都是喜气洋洋。只有昭元一人愁眉深锁,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他在路上越来越是懊恼:“人怕出名猪怕壮,看来这名人实在是不能瞎冒的。我不过和他面貌甚为相似,偷这一时懒,却惹来多少麻烦?我要游山的事,就陈家那些仆人的嘴巴,肯定瞒不住。要是游山时人人都要来向自己讨诗文,那可如何是好?难道还能跟和董狐接谈时那样乱编顺口溜?唉,那老头说的还真是一点都不假,我怎么处处都是自寻烦恼?”
但昭元也明白,其实这更多是因为宋家与樊家交情甚深,也不任重权之职,与斗越椒没多大干系,是以樊舜华才敢先请父亲打通关节。因此,自己冒充宋文昌不但最方便,更是最安全。当时的考虑,只是事前事后不易泄露,再加上面貌本来有些相似,所需化妆甚少。至于如今这些意外之事,自然是丝毫没有想到过。
昭元想来想去,几乎就想赶快卷铺盖逃离周都。但问题是自己还要呆几日的话都已经说出去了,那又怎么能丢得起这个人?那肯定还是得留下的。但看样子,这几日间自己还要和这位岳母大人再见面的。若是她问起自己去过没有,有什么诗文没有,那可如何是好?昭元想来想去,愁思如潮,竟然茶饭不思,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天黑得甚早,一入夜外面外面立刻暴冷。寒风吹来,虽是隔着窗楞,也依然能感受到风声,却正是与昭元心中烦恼相应。
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个不得以的办法:自己怕去了被人纠缠,又怕不去在“丈母娘”面前不好做人,那便可以偷偷去。此等冬季,太华山上游人本来就比平日少,若非大雪初晴等赏雪之日,那便会人少得可怜。自己若是能再在早晨太阳将升未升时分就去看一番,那便既能游览一番,看个究竟,又能避人之缠,乃是一举两得。
昭元想到这里,心中大大松了口气,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一话确实是无上真理。当下他用完膳食,安然入眠,只待清晨天还蒙蒙亮之前出发,到那里便能赶上拂晓。
次晨醒来,昭元装束停当,先在下人们所睡那几间屋外转了几转,见他们依然是鼻息如雷,心下不免暗笑。一出馆门,立刻便觉虽然无甚么风,但外面非常非常冷,腰间佩剑更是其冷如冰。但好在他本来也不怕冷,便也没回去换衣服。
前面蓝黑相映的天空中群星依然闪耀,隐隐似有一股淡淡的云意,而且正在渐渐加浓,也许预示着今日将有入冬来的第一场真正大的雪。昭元心下大喜,暗道:“如此冷天,又是雪天,我看太华山上除了我之外,只怕一个人也难得有。我便大摇大摆呆上一整天,也是不打紧。哈哈,这太华山今日不就成只属于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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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王者归来 第六十八回 仙踪忽现太华庄(二)
昭元越想越是得意,只觉自己这身冬暖夏凉的功夫实在是没有白练,每到重大关头都让自己行无所忌。等策马行了一气,出了城外,便看见了那座太华山。太华山虽然跟别的大山比起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这平川之地,却也甚显险峻挺拔。
天上渐渐飘起了些微的雪花,轻轻飘落到昭元身上脸上,无比的轻柔和惬意。昭元体认雪花的温柔,心头本来还有的一点烦恼已踪影全无:世人都喜雪晴之后才来赏雪,却不知那时赏的,只是静静不动的地雪。要赏阿娜多姿的天雪,若不身处其中,又如何能够体味到天雪的柔美惬意和曼妙美好?
那细细微微的雪似乎渐渐大了一些,等昭元爬上登山之径的时候,地面已是有些白了,也滑溜了许多。昭元不禁宛尔一笑:自己身有武功,自然不怕,但普通人却哪里敢这个时候出来爬山?这却根本不是什么美丽不美丽的问题,乃是要命不要命的问题。他忽然感慨起来:这世上的美丽无论多美,却永远都还是排在生命之后的。一旦要将它排在生命之前,太过恣欲,那么生命就将成为它的殉葬之物,一样也不能保全。远有桀宠妹喜,纣宠妲己,幽宠褒姒,近有王子颓爱文牛,卫懿公好鹤,他们最后不都亡国丢命了么?
昭元渐渐登山,颇觉要登此山似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费时得多。但好在这乃是大雪之天,天色一片蒙蒙白,看起来很可能会飘一整天雪。这样的话,不会有太阳出来融雪成泥乃至形成山石流,自己尽可以尽情游览。
要知三年以来,昭元往来行程几达十万里,可唯一的一次经历下雪,却偏偏还是身在神陵墓中。他回想过去,忽然鼻中一酸。自己极小的时候缺衣少食,总是生怕入冬下雪之冷,即使到了后来家境好转,也总是时刻担心会有一天全都失去,哪里还能有心情和机会,去象现在这样惬意地游览?那个时候,霜雪之美根本就不曾属于过自己。
雪花渐渐大了起来,昭元已头上身上满是。可是他却根本没有搭起斗蓬的意思,因为他要尽情弥补小时候的遗憾和苦痛,尽可能地去欣赏它,亲近它。地面上已经渐渐被碎琼乱玉铺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了,放眼望去,身前身后都是一片雪白一片苍茫,整个世界都已被笼罩在晶莹之下。昭元简直象是从来没有发现世界如此美过,只觉每望一处,都能让自己流连忘返,每走一步,都需要去专门用前面的美来克服自己对后面的留恋。
他几乎已经不再能辨别山径了,只是慢慢地在雪上随兴而行,随景而赏。雪花轻轻舞着飘落下来,轻柔地融在他额上脸上,那种感觉就象在梦中妈妈的亲吻和拥抱,无比的纯洁,也是无比的深情。他放眼周围,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雪白一片,只有自己非常突兀地呆在其中,在涂抹着世界,玷污着世界。他深深地感叹着,忽然间似乎明白了雪天为什么人们不出门:这一刻的无上美丽,本来就只应该属于雪花自己。
雪依然在轻轻地拥抱他,却显得更加温柔,似乎它们听懂了他的心声和爱慕,感受到了他的爱惜和温柔体贴。他轻轻地在雪地上走着,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天地的和谐,可却偏偏还是在身后留下了极难看的脚印。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足迹是如此的丑陋过,他甚至非常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非要有两只脚才能移动,因为那简直是连避免太靠近美丽、离开美丽的选择,都依然如此地让自己无法接受。
地面上越来越白,天上的雪花依然轻轻地飘落,似乎就是天地间的桥梁,天地间的使者,天地间的精灵。它们一点点浸润着他的身体,一丝丝涤荡着昭元的心灵。他渐渐不再悔恨于自己的足迹,不再执着于自己的凡俗和丑陋,而是全心全意地欣赏和倾倒于这无上的美丽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和雪花融为了一体,感受得到它们的呼吸,体会得到它们的抚摸,更听得到它们的心声。他忽然觉得,如果能够把自己灵魂奉献给雪,那必将是无上的光荣;无论为雪做任何事,自己都永远无怨无悔。
昭元慢慢来到一处不大的石台边,那里的雪更加美丽,更加纯洁。他只觉自己的灵魂早已不属于自己了,它附着在每一丝飘落的雪花之上,在天地间尽情地游走,体会着天地间的美丽、纯洁和欢畅。他不忍心再走了,也根本走不动,因为他要留下来好好看它们,思索它们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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