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想到这里,心头想恨樊舜华,可是脑中泛起她那娇美的身影和匀红的粉脸,又觉得便是她训骂自己、鄙夷自己的时候,也是那般的美丽和圣洁,说什么也恨不起来。
“她本来无心,是我自己发了神经要跟来的,与她何干?她两次救我,待我情同姐弟,但确实是从来没有与我结亲之意。只是因为我自己胡思乱想,后来更是痴心妄想,才到了现在这个不了之局。这怎么能怪得上她?她现在知道我是大王,却仍然不肯顺从于我,自然显示她非趋炎附势之人,心性高洁。可笑我小人之心,居然还曾怀疑她有攀龙附凤之想?嘿嘿,我洋洋大观萎琐,又哪里配得上她?”想到这里,更是凄然:“她说我不如景德,难道不是么?我又哪里比得上他?”
昭元呆呆坐在床上胡思乱想,外面宫人知他心中不快,自然也不敢入内。他在这空荡荡的屋中,只觉时间既象过得飞快,又象过得极慢;自己早已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在无边无际的“我不如他”的念头包围中沉浮。直到晚上,方才有宫人进献饭菜。他定了定神,居然象平常一般用了饭,临了还夸了几句。那下人喜不自禁,出去便四处大传,说是大王心中已平。
到得后面几日,昭元还是不想上朝,但也不见樊云山来。他表面上身体已然康复,似与平常全无异常,可是心中却知自己不但没能摆脱对樊舜华的思念,反而还越来越深。他知道那些朝臣已经多次联名催促他上朝,可每次所见却都不见那樊云山之名字,心头更是苦闷。再到后来,他心中烦恼,干脆手书一幅诏书挂于宫门之外,上书:“敢谏者死无赦!”自己则日夜在宫中饮酒为乐,只盼自己早日能够忘却。
群臣见了那诏书,莫不摇头叹息,有人便思自己官微言轻,想去求那几大家。可是斗越椒等见他全然不理朝政,都只是唯唯诺诺,无人肯前来劝谏。如此又过半月,偌大一个朝政,已无一人能主持,多数人都已存了心,准备得过且过。
如此月余,昭元每日饮酒为乐,丝毫不懈。群臣中实在有来见自己的,只一听其微有劝谏口风,便立刻怒声逐出。即便有时候不逐出他们,也要视心情快乐,时时强迫他们也留下同饮同乐。先前望帝的诸般教诲,已是全然抛诸脑后。
忽然有一天,一名内臣小心翼翼上言道:“樊云山求见大王!”昭元一听“樊云山”三个字,立刻全身一震,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不觉道:“他……所来为何事?”那内臣道:“小臣略略问过,樊云山却又不肯说。”昭元沉吟半晌,道:“快传。”
不多时那樊云山便已来到。他见昭元已屏退了左右,正自冷冷地看着自己,忙道:“臣知大王所忧虑,心头也是甚急。臣今日所来,便是要禀报大王,大王所忧之事现在已不成其为忧了。”昭元心头一阵狂跳,极力按捺住心头激动,冷声道:“这话怎么讲?”樊云山低声道:“小女先前年轻识浅,冒犯了大王,但现在她已知错,还请大王大人大量,不计先前之嫌。臣已将小女劝回宫中,大王今日便可补行洞房花烛。”
昭元心头一阵狂喜,这些时日的颓废尽皆而去,跳起道:“好,好,好!寡人非小量之人,自然不会怪罪于她。况且满朝都已知寡人与她成婚,难道还悔婚不成?”樊云山见他大喜,心下也舒了口气,道:“既然这样,臣先请退出。还望大王善待小女,臣全家感激不尽。”
昭元摆手道:“那是当然。寡人虽然日夜饮酒与诸姬为乐,但从未及于乱,本就是以舜华为夫人之念。樊卿由此,也可知寡人非不义之人。”樊云山道:“大王英明,万民之福。臣知大王非残忍暴虐之君,只盼大王多行仁政,便是万民之福。臣请告退,先行安排。”
昭元待他退出,心头欢喜难以言表,只是呵呵傻笑,喃喃道:“她终于接受我了!她终于接受我了!”心中简直觉得一生从未这么高兴过。雀跃了一会,忽然想起:“这樊云山跟女儿说起那天的事时,樊舜华定会将心中所想跟他说。他临走前说‘知大王……’,自然是点明他早已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大祭师了。如此情形之下,他还肯劝服从女儿,自然是要我以国事为重。我今得遂心愿,自然也不可让他失望。——只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她?唉,管她呢,我今天终于被她接受,那是万千之喜,还想这些烦恼事做什么?”
昭元这天简直就如完全换了个人一样,先前的颓势完全一扫而光,见者无不暗中嘬舌。当晚结束停当,在知情人引领之下,昭元又一次迈进洞房。这一次的洞房却在宫中一处极偏僻之处,周围已然无人留在左近。这自然是相承上次的教训。为防万一,远近之人都被早早就叫走了。房外看来,这里一切都与平日无甚异常,房内却是与当时洞房内一般的喜气洋溢,樊舜华也已批着红巾坐在床沿。昭元这次不需小心装作,又知道樊舜华已经解开了这个心结,心头自然大快,快步走到樊舜华身旁便要拉开她面纱。可是临到伸手,却又心中羞怯,竟然有些怕见她那容颜;手指伸缩几下,竟还是不敢直接拉下。
正在欢喜犹豫间,樊舜华忽然自己将那红巾拉了下来。昭元一惊,谔然道:“你……你怎么自己拉下来了?”樊舜华面无表情,站起身来道:“你上次已经揭开过我的面纱,而且我的面纱本来也是不该由你揭开的,你何需这么不满?”
她脸上全然未施脂粉,头上也只别着一只最最普通之珠钗,再配上那视同路人之神色,全然不象是将要圆房的新嫁娘模样。昭元脱口道:“你……爹爹不是说你已答应了吗?”
樊舜华凄然道:“不错,我是答应了。爹爹这个把月来,不住地说他其实也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但是现在既然你已是大王,毕竟也还是先王子孙,我在名份上也已然与你是夫妻,其实也无法挽回什么。若是我就此断义,楚王你威望扫地不说,那些窥视之臣自然更不可制,易生大乱。那样的话,危险的乃是整个楚国。爹爹说了那么多,都是要我委曲求全。爹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这么多年来爱我逾掌上明珠,说到痛心处,简直到要朝我下跪,我怎么能不答应?但是我答应的是嫁给楚王这个职位,却不是你这个人。即使要嫁人,我要嫁的也还是那个曾经是我心仪的人。虽然他现在已然不在人世,虽然我也已见过他杀人之处,知道你所说也并非全是冤枉他,可我还是要说我爱的是他。即使他死了,我心里……也还是爱他。”
昭元心乱如麻,便如从云端一下子又跌回地面,整个人呆立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樊舜华看他情形悲苦,轻轻一叹,回转身来,道:“昭元,我与你同行千里,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又何必定要勉强我嫁给你呢?千里路上我与你同车同房,若是完全对你没有亲爱之意,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这亲爱之意乃是姐弟之间的爱意,却不是恋人或是夫妻情爱。我的爱恋是给了那个人,一心一意地载在他身上,一生一世也追不回来。即使是上次王品源带我去那洞中看了,我已知道他……他确实是曾用酷刑法折磨他父亲,可我也相信那也只是他一时糊涂。我若是能嫁了给他,定会想办法让他回头的。我……真的无法忘记他,你又何必勉强我呢?”
昭元一字一顿地道:“你去了那里,看到了一切,却还是爱他?”樊舜华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我自从第一眼见到他后,我就觉得我这一生是注定要交给他的了。那后面的日子里,我一心一意都在盼望新婚那天的到来。可是那一天……那一天我发现却不是他,我心中真的很悲苦很伤心,就跟你现在一样。我当时心头悲痛,跟你说了好多的气话,其实我后来也知道,那些话也确实是委屈了你。可他是我第一个心仪的人,我……我真的放不下他啊,怎么也放不下他。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好。”
第二卷 世外桃源 第十九回 三年不鸣缘此恨(五)
昭元颓然坐在床上,忽然狠狠一捶自己的头,眼前水花闪耀,原己不知不觉间早已热泪盈眶。樊舜华默默看了他半响,心头也自替他难过,颤声道:“阿元,我们做一对名色夫妻吧,好不好?我们名义上是夫妻,人人都知道我们是夫妻,实际上则跟亲姐弟一样,相亲相爱,一生一世,好不好?这样既能全楚国之大政,又能慰我们自己的心灵。我们还能跟原来一样,每天同车聊天,玩新奇之物……”
昭元忽然一阵暴怒,大叫道:“我不要做什么姐弟,也不要跟你做什么夫妻!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你我本来就毫无关系,也根本就不配,又何必硬去增添什么关系?”他狂笑声中,任凭樊舜华的呼喊和拉扯,已自奔跑了出去。
他尽捡那些偏僻没人的地方跑,楚王和景德太子的对他优柔寡断、只配喂马的尖刻嘲笑,就象在他身后不足半尺处,而且还在狠命追逐他,吞噬他。他一口气直奔到旁边的废弃马厩中,见周围夜色苍茫无限,也无人跟来,方才停了下来,一头伏在内圈一个废弃马槽上吞声痛哭。他本来今天是欢喜无限的,只道自己历经磨难,终于心愿得偿,可是到头来,却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那景德正冷笑着对自己道:“我就算死了,也还是比你强!”
昭元哭了一阵,心情依然丝毫也未轻松。他翻过身来,仰首望天,但见月朗星稀,乳白色的银河也显得更加缥缈。他望了一气,忽然更觉一阵酸苦,见旁边似乎有块压槽石头,一把抓去便要朝自己头上猛砸,心中只想:“便是死了,也是好过这心里悲伤!”
不料那石头竟然并未他抓起来。昭元心中奇异,稍稍再次用力一抓,那石头才应声而起,竟似有十几斤重一般。昭元将那石头放到眼前细细端详,只见那石头甚小,上面也满是草料积存下来的垢,但外形毕竟还在,似乎有一点点象枚印章。
昭元心中一动,运起内力,奋力抹去那层层坚硬的土垢槽渣。果然,一枚印章的形象渐渐显现出来,只是其甚是暗淡无光,除了重量奇重外,却也似无甚异处。昭元微一沉吟,忽然运起内力,在上面用力摩擦一番,对着星光月光细看。
那印章被他运力摩擦之后,居然现出了隐隐约约的奇异光彩。近看之时,更是通体略呈濹绿色,晶莹透亮,其内纹理飞华,稍一转动便似有龙飞凤舞一般。昭元知这乃是无价美玉,可怎么却被弃在这区区一个荒废的马槽中?难道还真是如卞和美玉之遭遇么?
昭元看着这块美玉印章,心头不禁泛起同病相怜之感。自己虽然贵为楚王,可是在樊舜华心中,又何尝不是被弃如无物?他翻转抚摸,心中更是激愤莫名。等摸到那印章底部,忽然摸到一个字甚是奇异,笔画纵横,似是一个“玺”字。他心头狂跳,忙将那印章翻转过来细细辨认,却见上面龙凤并舞,雕刻得极是传神,中间还有两列字:“承天之玺,传国至宝”。印章通体泛着神秘幽深的光泽,星光掩映之下,那一龙一凤便如要飞起来一般。
昭元心头大震,知道这就是景德苦寻已久,而商臣至死不说的楚国传国玉玺。他忽然又心头一动:“商臣在与我辩论治国之道的时候,曾经怒骂自己,说是自己‘只配到宫中南马厩中喂马洗槽’,难道他当时便已有意要将这大位传之于我?”
再看这马厩,明显乃是荒废已久,而且不止数年。显然,商臣说那话的时候,肯定是知道那马厩中其实早已无马的。自己当日想要羞辱他,遭他痛骂自己迂腐,自己也着实鄙视他的思维,却不知他竟然在盛怒之中,还是悄悄将这生死不说的秘密告诉了自己。
难道是楚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大限将到,故意引自己跟他辩论,好知道自己之志?他始终怒骂自己,自己对他总有厌恶之感,不会去为了讨好欺骗他,自然便会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理念。难道他当时口中虽然不屑,心中其实还是看中了自己的治国理念,是以才在隐语中将玉玺所在向自己暗示?
昭元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是心惊,又是凄凉:“姜毕竟还是老的辣,他竟然如此不露痕迹地便选了人。我葬他于高阜,无意中倒也算是对得起他了。只是他认为我能光耀楚国,只怕却又是选错了人。我今天虽然已身居王位,可一心却都在那樊舜华身上,她喜则我喜,他怒则我悲,全然无半点人君之样。老天让我寻着这玉玺,难道不是对我的讽刺?”
昭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眼望四周,只觉得玉玺虽已在手,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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