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宝路到了,闲逛一圈了,你爸妈也该下班了,你该下车回家了!”售票大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第二节的下课铃响了,十点钟,是课间操的时候了。
大大小小的男生女生从各自的教室走出来,汇聚到操场上。课间操是个机会,女生可以展示新衣,男生可以展示新鞋。
好像忽然一夜间,所有男生都想有一双名牌运动鞋,耐克、阿迪达斯、彪马……仿佛一 双名牌鞋能添无数牛逼和小女生的目光。在之后的进化过程中,男生变成男青年,中年男子,老头,这双名牌运动鞋也随着变成名牌手提电脑和名牌山地车,一米七八一头长发的妖艳女友和宝马Z3以及郊区豪宅,一米六零胸大无脑柔腻软滑的十八岁女孩和明紫檀木画案以及半米长的红山玉龙形钩。但是,给予不同阶段的男性生物,同样的渴望、困扰、狂喜和无可奈何。
刘京伟是个头脑灵活但是无比简单的人。他短暂的一生都在追求牛逼。不同阶段,追求不同的牛逼,所有追求到的牛逼加起来就构成了刘京伟短暂而牛逼的一生。
最早,除了从国外直接带回来,只有王府井的利生体育用品商店卖耐克运动鞋。刘京伟很快计算了一下,他再省吃俭用,十年不吃怪味豆不抽烟,也攒不出小一百元钱去买正牌耐克鞋。所以决定增加收入,卖他爸藏在床底下的法制文学杂志和黄|色画册。刘爸爸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杰出代表,出身贫苦,被党解放,由于大脑发达,考入清华电机系,入团入党,很快成为骨干。四十岁前,惟一摸过的姑娘是刘妈妈。四十岁以后开始领政府特殊津贴,开始精神空虚。那时候,绝大多数反动淫秽思想以法制文学的形式出现,刘爸爸为了了解并批判各种流派的反动淫秽思想,购买收集的法制文学堆满了床底。刘京伟偷着看过,也给我偷拿出来看过,我对其中一期《啄木鸟》印象特别深刻,里面很正面地描写了香港的资本主义,说是有夜总会等夜店,有姑娘陪你喝外国酒唱邓丽君等人的不健康歌曲,更有甚者,还有一种叫“无上装”夜总会,陪侍的姑娘不怕寒冷,统一不穿上衣,袒胸露||乳。我和刘京伟、张国栋在防空洞里反复讨论过这种“无上装”夜总会的所有可以想像的细节:如何保持室内温度,如何应付警察,如何装修,如何进洋酒,如何提供怪味豆等小吃。刘京伟后来将这些思考全部用于实践。根据我们的讨论结果撰写的商业计划,获得了各利益方老大的好评。刘京伟避开中国一线城市,在二线城市开了好几家夜店,规模扯地连天,一方面为城市化做出了很多贡献,一方面自己日进斗金。我和张国栋早期智力投资得到的好处是一辈子个人消费免单,带来的朋友一律六折,我俩的脸就是免单卡。但是刘京伟没过两年就死了,我和张国栋都没想到,一辈子可以这么短,我们俩的脸一下子不值钱了。这些都是后话。
刘京伟拉着我和张国栋卖他从刘爸爸床底下偷出来的法制文学,杂志装在刘京伟的地质包里,就在邮局报刊门市前摆摊。刘京伟负责吆喝和收钱,张国栋是托儿,装着翻杂志走不动道儿,谁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掏钱,张国栋就说:“还不快买,你不买我买。”我的任务是护场子,有人偷书一把抓住,有人捣乱或是老看不买,踢他们屁股。刘京伟是这么吆喝的:“上海十七岁女学生被先奸后杀查验尸体Ru房消失啦。北京青年男子大年三十性要求遭拒绝残杀女友抛尸马路啦。重庆六十岁老太太举行裸体摄影展啦。”邮局报刊门市部没了生意,两个小时之后出来两个小丫头,一脸怒气,本来想把我们赶走,但是看见我们剽悍的眼神和摊成一片的凶杀Se情法制文学以及地质包上别着的地质锤,什么话都没说,买了两本描写色狼的杂志就走了。第二天,刘京伟请我和张国栋在朝阳门外的桥头酒店吃五块钱一斤的三鲜饺子。他吃得很少,两手抱着他新买的白地蓝钩高帮耐克鞋,那双鞋用鞋带串在一起,跨在他脖子上,左脸边一只,右脸边一只,每只都比他的脸大,比他脸白。刘京伟两眼望着天花板长久沉默,他忽然说:“牛逼,牛逼啊。”
后来,刘京伟的激素水平终于发育到觉得有个妖艳女友是牛逼的。刘京伟对我说:“我没有你会臭侃山,没有张国栋长得清秀。我怎么办呀?”我说:“总有办法的。”张国栋说:“再生一回吧。”刘京伟说:“张国栋你闭嘴。只要我活着,就会比你牛逼。你再清秀也是一堆清秀的狗屎。我和秋水说话。秋水,你有一点我特别佩服,你的自制力极好。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该看书也看书,该修炼你的文字就修炼你的文字。我也要在一个指定的方向上使力气,我也要修炼。”他于是修炼了一身腱子肉,条条块块,是姑娘都想摸。他冬天也穿紧身短袖,像个脱了皮的蛤蟆。为了长肌肉,他每天不吃饭,在最短的时间喝二十五个生鸡蛋。他最怕提“鸡”,一听“鸡”就想起生鸡蛋,就想吐。他的手下说“鸡”,他就骂他们粗俗,然后接着说“应该叫‘小姐’”。张国栋问刘京伟,这样练,家伙也跟着变大吗?刘京伟说,不是,反而缩小,因为血都充到其他大块肌肉上去了。张国栋说,那我就不练了。后来,刘京伟为了泡妞买了一辆大奔,车牌上的号码是“5555”,说一定要牛逼,比所有停在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门口的奔驰车身都长,后屁股都大。他刚提了车就开到我的学校找我,说张国栋在济南拍戏,咱们开车去接他吧,山东路好,只要不遇上车匪路霸和抓超速的警察,不用五个小时就到了。有些日子,我根据刘京伟车里的香水味道,能判断他多长时间换一个女朋友或是在同一时间和几个姑娘在胡搞。除了一米七八一头长发,刘京伟其他的要求还有,上过八大艺术院校或是在读,出身最好是知识分子家庭,不能骂脏字比他还溜。张国栋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一头长发。刘京伟说他不喜欢Zuo爱的时候看姑娘的脸,再有,他喜欢牵着头发,好像骑马。我们喝酒之后,刘京伟都要将喝醉了的人一一送回家,刘京伟不知道什么是醉。那天,一个女舞蹈演员一个个电话每隔十五分钟打来,刘京伟一次次说再有半小时就去接她,然后还是将喝醉了的人一一送回家。女舞蹈演员最后一个电话说:“已经夜里两点了,你也别来了,有别人接我了。”刘京伟说:“好。”放下电话说:“你妈的。”这些姑娘不懂,刘京伟要的是什么。
再后来,刘京伟的大奔里没有姑娘的香水味了,刘京伟欢快地对我说:“你知道现在最牛逼的是什么吗?是雇哈佛大学毕业的MBA。我把姑娘们都打发了,雇了三个今年刚从哈佛大学毕业的MBA。一个原来是人民银行的,一个原来是华尔街的,一个原来是中化的。每人一年十万美金,包吃包住,比包姑娘还省钱,但是更牛逼。他们英文说得可好了,跟大眼儿金鱼吐泡似的,我都听不懂。还会用电脑,Ex?鄄cel,叭叭一算就知道我三年挣多少钱,叭叭再算就知道我值多少钱。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牛逼吧?”
还没等到我带他去翰海拍卖会看半米长的红山玉龙形钩,刘京伟就死在浴缸里了,所以他人生最后的牛逼是雇了三个从哈佛大学毕业的MBA。
我们中学的操场朝东,迎着太阳,有十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一男一女领操,站在领操台上,表情庄重,动作标准,在音乐声中带领大家做广播体操。领操是个要求很严格的任务,动作不好,长得不好,思想不好都不行。我们中学的领操员里,出了好几个歌星影星体育明星。张国栋老说,谁谁谁和谁谁谁的胸脯是我从小一天天看着大起来的,现在牛什么。翠儿从非洲写信来,说她没能在中国混成大明星,都是因为跟我和刘京伟、张国栋等人混在一起,所以教导主任认定她思想不好,所以没能当上领操员,所以形体训练的幼功薄弱,所以新锐导演看见她除了想上床没有其他创作欲望,所以没有扬名立万儿,所以没能老大嫁个中国大款。总之,她的一辈子都是我害的,我欠她一打儿中国大款。这是后话。
由于女生个子矮,被安排在男生前面,这使我们大感宽慰。
这时期的男孩,疯长。疯长的东西大多粗糙,这时候的男孩没法看。从儿时拖起的鼻涕还没有干,不软不硬的胡须就从嘴唇上蔓出来。仿佛惊蜇一声雷后,各种虫类纷纷开始骚扰人类,不知哪天身子里一声惊雷,五颜六色的疥包从脸上涌出,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夺人眼目。在雨后的竹林里,可以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这时候的男孩,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裤子短了一大截。所以这时候会过日子的妈妈们拒绝给儿子置办任何体面的行头,于是难看的人与难看的装备得到统一。相反,女孩子们却一天天莹润起来。春花上颊,春桃胀胸,心中不清不楚的秘密将周身笼罩上神秘。所以这时候的妈妈们,一方面暗示女孩男人的凶险无聊以及自己要洁身自好,一方面教导女儿对颜色的品味以及衣服搭配,作为将来勾引男人的理论指导。这时候的女孩儿个个可看。即使最丑的姑娘也有动人的时候。
我和刘京伟、张国栋站在后面,前面是十点钟的太阳,一排白杨树,和十几排女生。音乐响起来,太阳光洒下来,风吹过来,女生们的胳膊抬起来,腿踢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她们的头发,头发变成红褐色的,阳光透过她们的身体,身体变成隐约的透明,只有肌肤的部分更透些,有骨有肉的部分更暗些。仿佛强光透射下的红山古玉,最透的是青黄的原玉质,然后是玉质里的隐白花,然后是粉笔状钙化,然后是蛀点和蚀斑。后来的后来,我在老流氓孔建国的教导下玩玉。老流氓孔建国说:“你早上睡醒之后,摸摸下身,如果已经不是一柱擎天了,说明你的真阳已经不足。有些人在三十发现,有些人四十。这时候,你对真善美的兴趣就应该从姑娘转到玉。Chu女是新玉新工,贼光扎眼。二十几岁是清初件,康乾盛世呀。三十几岁是宋元明,‘明大粗’。四十来岁是商周古玉,铅华洗尽,没有一丝火气,美呀。玉好像姑娘,也需要陪,需要珍爱,需要一日三摸搓,可以戴,可以显摆,可以放进被窝儿。玉比姑娘好,不离不弃,不会逼你一夜三举,还可以洗洗留给儿子。算了算了,别老想着朱裳和翠儿了,昨天我在古玩城小崔那儿看见一个商早期的圆雕玉虎,青玉,十多个厘米长,沁色美极了,太少见了,图谱上有片儿的,够上拍卖会进博物馆的。准备几万块钱,咱们明天把它拿下。”我说:“是流氓就要有流氓样子,不要摆出文化先锋、摇滚英雄的样子。”我每回想起中学操场上,在阳光照耀下一排排隐约透明的如玉的女生身体,就想起我初玩玉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反复骂我的话:“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在玉上摸来摸去,玉会污的,污了就再也干净不了了。真正的盘玉,是戴在身边,用身子煨着,用脑子想着,把你意淫文字的功夫用到这儿来,一两个星期用热水泡一下,用粗白布擦。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摸,糟践好东西。”我想不清楚,我上中学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为什么没有教给我这些生活的道理,应该像对待玉一样去对待姑娘,不要用我的大油手。或许那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
张国栋对女生弥散出来的吸引力不满。
张国栋赤裸上身,穿着青黄|色的内裤坐在被窝里。他的排骨根根可数,肋间隙随着呼吸时宽时窄,好像一把手风琴。张国栋向宿舍里其他的男生们布道:“女孩子不过是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力气没你大,吃得没你多。即使周幽王没为她们耍过诸侯,吕布没为她们杀过董卓,特洛伊城没因为她们被烧光,她们的鼻子短到没有,世界历史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大家取来纸笔,在张国栋的带领下将上述意思庸俗化之后,就是一首很雄勇的歌:
我们不要音乐要叫喊,
我们不要道理要金钱,
我们不要先生要混蛋,
我们不要女生要天仙。
为什么越用功的女孩脸蛋越苦?
为什么我越想越糊涂?
为什么几千年都过去了,
还没有另一个秦始皇烧干净书?
姑娘你仰头总是绷着漂亮的脸,
仿佛要沾你的一定是个款,
为了心理平衡我想问几遍,
你是否也天天大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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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传开后,教导主任四处明查暗访。宿舍楼道窃听,厕所墙壁摘抄,威逼利诱低年级小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