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满庭芳
嫣红在三岁时突然得了一个怪病,不吃不喝不喊不叫,死瞪着一双眼睛看人,人喊她却是呆的,好像魂儿飞到天上回不来了。雨蔷急坏了,请了神医巫婆和尚道士,嫣红依然像是死孩子,没有一点反应。
忽然有一天,她说话了,胡言乱语说要吃万年青的根。
雨蔷便真的拿了锄头去后院,只见万年青早已枯死,树根底下黑糊一片焦枯,刨了几下就看见了树根,也是黑糊糊一片焦枯。
雨蔷不知道这棵万年青就是被她的眼泪和胡玉蝶的鲜血淹死的,拣回了几条树跟,也拣回一只玉蝴蝶。
回到屋里雨蔷就拿出另一个和拣来的这一个仔细比较,看看有什么不同,看看是不是成双成对的冤家。
雨蔷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它们确是一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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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疑间,身后就有了响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已进入内厢。
来不及寻问,倒听见病榻中的女儿郎声喊道:“爹!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雨蔷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西天,看那个俊郎的男人走进霞光四射的内厢。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剑眉星目,满脸风尘,她似乎从未见过他,又似乎知道他,他是谁?
男人扑通跪下,痛苦流涕:“原谅我吧,原谅我四年未归,诅咒我吧,女儿这么大了,我没尽到一天的责任。”
听出他的声音,就知道没有猜错,是他!
心里却平静如水:“起来吧,冤家!”雨蔷说:“你终究回来了,终究你心里还有着伞店,成日操持着也不嫌累,走州过县多辛苦,也没忘了回来看望我们母女。”没有一声苛责留难,款款地与丈夫拉话家常,仿佛那个负心人从来不曾弃离,而日子已经过到地老天荒了:“女儿叫嫣红——嫣红这名字你喜欢吗?”雨蔷想藏回去自己刚刚动过锄头刨过黑泥的手,样子有点窘,终于,又不窘了:“嫣红这孩子真怪,得了这好些日子的病,真是给人受魂儿呢,咋一开口就要吃万年青的根?咋一开口就能叫爹?咋就知道你是她爹?”雨蔷拿出刚才刨出来的东西:“噢,对了,挖万年青的根时,我拣回这玉蝴蝶,竟是跟你送我的一模一样,你说怪不怪?你说怪不怪?”
古玉龙微微一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见着内厢里霞光万道满庭芳菲,不由得被这奇异的景观慑住了。隔窗望出去,只见西天上一片粉云,绚丽无比,虽不知这一刻的天象是凶是吉,却有心把这妖娆的颜色永远留驻。
第二天就在院前院后种上桃树又种上杏树,题名为“桃园杏圃”。
可惜那桃杏的粉浪也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绽放。就想照着粉云的颜色调和染料,做那种粉云一般的红纸伞,粉云一般娟秀的丽人伞,以后,无论是雨雪天气,还是艳阳高照,都是满眼的粉云,粉云满眼。又想,还要让雨蔷再生一个粉云一样的女娃娃,咱家的娃娃一定要有粉嘟嘟的云模云样。那个叫嫣红的孩子妖气太重了,哪有三岁的孩子胡言乱语一开口就要吃万年青的根,哪有从未见过父亲却能认爹喊爹的道理,妖气太重了,妖气太重了!
雨蔷就像一个打入冷宫的妃子,心心念念于皇上恩典,时刻准备着被宠幸。
她是这样惊喜异常地接受了她的又一使命:她的第二个女儿粉云,就在这个夜里,长在她母亲的子宫里了。
粉云出生在第二年的阳春三月。
古玉龙就在这一天把商家伞店易名为古家伞店。
桃花正红,杏花正艳。
古家新生产的粉红色纸伞和粉云色丽人伞也在这一天摆上柜台。
雨蔷坐在阳光透射的窗前,温婉清丽,贤淑端庄,一点都不像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模样。
粉云的哭声石破天惊,理直气壮,是这一天最曼妙无比的歌唱。
粉云弯眉秀目粉嘟嘟的样子,惹得来宾们一片惊羡:谁见过这么轻轻松松不痛不痒就生出一团粉云的事情?谁见过这样心疼这样稀罕的粉团儿似的一疙瘩肉?
那一年的春天如同每一年的春天,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那一年的雨季如同每一年的雨季,天放停的时候总有灿烂的云天。
晴日午后,古玉龙一身锦绣端坐店堂。
有阳光照射进来,有婷婷的女子缓步走进。
暗处的他在抬眼间定格,一切虚化,只有那愈走愈近的可人儿清晰玲珑。
粉衣粉裙粉面粉色的粉云佳人,那是古玉龙想像中的女儿。
他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眼前出现的是十八年之后才能看到的情景,是谁把梦想中的佳人,送到他的面前?
古玉龙眼前的女子名叫娇蕊,是州城桃花班的红角儿。
她挑了一支淡粉的绣着绿芙蓉的丽人伞,一枚袁大头从她粉红色的掌心滚落,隔着柜台蹦下来,落在古玉龙玄色的厚底缎靴的鞋面上。
古玉龙拾起光洋,抬眼一望,对上了桃花丽人的一双桃花眼。
那枚袁大头从古玉龙的手指间重新滚落在那纤细柔长削如葱白的丽人手中,惯于调情的男子只需用手在那香汗淋淋的掌心轻轻拿捏,便是缔结了魂牵梦萦,欠下了风月情债。
一片冰凉,不尽虚脱。
古玉龙的剑眉星目化在那一片冰凉不尽虚脱之中,心里想着粉云,眼睛盯着娇蕊,魂儿早被勾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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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雨蔷,这一刻还沉醉在众人对她对她的云儿的交口称赞之中。
思想起临产前的那个早上,丈夫携着她在院子里的“桃园杏圃”里散步,多情多意的他几乎在每一棵花树上都刻下“天长地久”的小字。突然间,雨丝飘摇,落花飞絮,他跑回去给她拿伞,替她遮风避雨,他们在伞下执手相牵,情话绵绵。后来他提意把商家伞店的门庭改做古家,她连想都没想就欣然同意了,只要丈夫还是丈夫,郎君还是郎君,她又何必在乎所谓的名分与称谓?软玉温存的拥抱,甜言蜜语的陶醉,那一刻的她好满意啊,深感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谁料美梦未能维持太久,古玉龙又一次抛妻弃女,离家而去,一如新婚时的决绝薄情,没有留下一句话。
雨蔷泪洒成雨,几日几夜手握着两枚玉蝴蝶不眠不食,若不是老家人商子丹细心照料,她也必似当年的胡玉蝶一样,为情而殇,香消玉陨。
商子丹是伞店老祖宗从江南而来所留下的惟一干系,常年一身绿衣,绿得像万年青的叶子。雨蔷第一次见到他时,惊得跌落了手上的针线筐。
商子丹弯腰帮她捡东西,一根针一条线,不厌其烦,仿佛在做一件极神圣极重要的事情。雨蔷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断地小声道谢,声线低不可闻。商子丹却如听到圣语纶音似的虔诚恳切:“别谢,别谢,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从此,商子丹便找尽一切可以效劳的机会为雨蔷鞠躬尽瘁,大到伞店内外诸事照应,小至砌个花台垒个鸡窝,或者捎个针头线脑,无不尽心尽力。
雨蔷不是不知道那商子丹的殷勤用意,却总是寡言少语,不假辞色,正日间只知道守着古家伞店,守着她的嫣红粉云,守着满院花事已去的寂寞,守着丈夫留给她的“天长地久”的承诺和回家团圆的希望。但是,却只守到那古玉龙在商州城里停妻再娶,同女戏子吹打成婚的消息。
雨蔷全部的痴情和期待都落了空,整个人像被掏干吸空了似的,失魂落魄。在雷雨交加的那个雨夜,她手里擎着红纸伞,怀里揣着玉蝴蝶,走进了商子丹的小屋。
第二天黎明,商子丹起早去厨房给雨蔷做她最喜欢吃的荞麦面凉粉,雨蔷等不及他回来,便已遛了出去,丢下一只玉蝴蝶在他枕头边,丢下昨夜的那把红纸伞,在孤零零的小屋的旮旯,犹自淋林地淌着雨水。
雨蔷走在路上,一阵晕眩,心如刀绞。
她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么刺目的天光,这么璀璨的朝霞。难道天地不曾变色?万物不曾更移?在她痛不欲生,求死不得的当儿,世界竟是一丝一毫不为所动?原来命运的促狭也是合情合理的,原来一切刻骨的伤痛都可以微不足道,原来错也有错的理由,而灵魂也可以很卑微……她一反素常的从容娴静,疾步匆匆跑回自己屋里,抓起一把斧子冲到了那个刻满谎言的“桃园杏圃”里。
再也没有了天长地久,再也没有了海誓山盟,再也没有了冰清玉洁,有的只是负情,只是背信,只是绝义。雨蔷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斧子,砍着桃树杆,砍着杏树杆,忽听得耳边有凄厉的嘶喊:“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雨蔷悚然住手,移目四顾:“是谁?是谁在说话?”
四野无人,只有那个凄厉怨毒?声音在继续:“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眉!这是他的唇!”桃枝杏杆,累累斧痕,渗出的汁液竟然是血一样的腥艳,血一样的鲜红,蔓延过来,浸染在每一个“天长地久”的誓言里。
心伤意冷,万念俱灰。
汨汨而流的血痕刺痛了雨蔷的眼睛。
她又一次瞎了。
5.蝶恋花
古玉龙在商州城里新娶的女戏子就是娇蕊,人称“小桃红”。
这娇蕊七岁就被卖进桃花戏班,三年学戏,十岁登台,一夜间就成为“小桃红”,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早就是桃花戏班的挑梁台柱。天生的一张宜嗔宜喜的桃花面,两汪似怨似慕桃花眼;名字既唤做“小桃红”,便又喜欢穿桃红戏装,戴粉桃艳桃白桃的头饰,还喜欢折桃枝做道具,通身都是嫣红粉云的装扮,真个国色天香,顾盼生辉,不枉了“桃花丽人”的艳名。
盛名之下的娇蕊唱起戏来,自然是场场爆满,红透半边天,惹得一帮轻薄子弟蜂狂蝶乱,前呼后拥,也就难免生出是非。戏班里的武丑满天星就是因为看不惯一个恶少调戏“小桃红”,抱打不平,而被那恶少唆人打断了两条腿。
叫做满天星,是因为他又黑又丑,且生就一脸的麻点。而今腿断人残,走不到人前头去,也上不了台面,按规矩是不能留在戏班子里的,只是娇蕊斩钉截铁发下话来:“有我‘小桃红’口里的,就有他碗里的,满大哥为我断了两条腿,今后我就是他的两条腿,他在哪儿,我自走在哪儿!”
没了“小桃红”的戏班也就称不上桃花班了。无奈之下,班主只得留下满天星,让他干些烧水煮饭的杂活儿,混口饭吃。
古玉龙新娶了娇蕊,却见不得她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桃花丽人”的架势,更看不惯“小桃红”对满天星亲热,曾说要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去过活,刚提个话头就被娇蕊横眉竖目地顶了回去:“你嫌他多余,你咋不问问他这腿是咋断的?你见不得我对他好,你倒是为我断两条腿去,看我咋感谢你呀!要不是他,今天你还逮不着我这‘桃花丽人’呢!”看她真恼了,古玉龙也就不敢再提了。
自娶了娇蕊,古玉龙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大气不敢出一口,硬话不敢说一句,没一丝刚性儿。他可能忘记了自己如今也是古家伞店的老板,当年也曾心高气傲秉性自负,而今却为了一个戏班子里的女戏子神魂颠倒,没了半分硬气豪气。睡里梦里只喜欢小桃红千娇百媚的容貌,吹弹得破的细皮嫩肉,莺啼燕转的娇音,放浪形骸的举止,烟似媚行的做派。尤其那样一种欲近还远,欲拒还迎,若有意若无情的态度,更是让他百般爱慕,万难割舍,宁可为她百死不辞。
这一天娇蕊又要上戏,命古玉龙去采桃枝。虽然外面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古玉龙却毫不犹豫,拿起红纸伞就出了门。走在雨里才又想起:“小桃红”以往爱用粉红桃花,可今天的戏目是《白蛇传》,演的是白娘娘‘断桥遗子’那一段,该是用白色桃花了吧?心里想着,脚下便打了转儿,要回去问个明白。刚走到满天星住的厦屋,却听到一阵浪笑,正是娇蕊,不由得住了脚步。
“胎儿快满七个月了吧,桃妹?”满天星的声音充满了怜爱:“看我桃红妹妹的身上竟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还是这么苗条?”
“不苗条,你肯为我断了那两条腿吗?”娇蕊笑道。那声音娇腻婉转,销魂蚀骨,古玉龙在窗外听得清切,禁不住一阵心荡神弛,猛醒得这娇媚之声并不是为他,顿时打了个寒噤,浑身冰凉。
“星哥,你说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是个儿子?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又高大又威猛又会体贴人?我要让他跟你在一起,学得一身武功,将来闯荡江湖,挣钱养你。”
“像我有什么好?又黑又麻的。最好能是个女儿,长得跟桃妹一样标致,人见人爱。”
“我才不要人见人爱,有你一个人爱着就够了。”娇蕊轻轻叹息:“星哥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