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一片片地接成一幕灰暗的云,一层层盖了下来,天空一片昏暗,像是被烟熏了一般,虚空里除了雪还是雪。
风很大,一阵阵地织成一只厉吼的怪兽。雪云在飞,雪层在流动,雪片似有生命的精灵,顺着风打着旋儿,累了,然后便归于寂寞,静了下来。地上除了雪还有树,孤零零地秃着身子,就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奈地望着昏黄的天,无奈地迎着凄冷的北风。风很大,吹过那光秃秃的树干时,总免不了有一阵“呜呜……”声响,是哭诉?是哀鸣?是伤感?没有人能读懂那低沉的调子。
地上除了雪和树,还有人、车。人是少年人,穿着厚而破旧的棉袄,清秀的面孔已经冻得发紫,口鼻间呼出的白气在瞬间被雪压落。真的,口和鼻子有些像烟囱,那气有些像轻烟,浓浓地喷着乳白色的颜色。少年的眼睛很大,而且亮,像是两颗星星,隐隐有一股自然的灵气,当然更多的却是倔强和不屈,他似乎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向往,然而,他的整个面容结合起来,却有一种叛逆的基调。
车是马拉的。马不是好马,但也不是坏马,只不过在风雪中,有一种瘦骨伶仃的感觉。三匹马,都一样,白白的毛色比天上飘下来的雪要逊色几分,比天上的云却要白上几分。马儿也在喷着白气,不时也“唏聿聿……”地低嘶。冷吗?可能也是,这样大的风,这样猛的雪,又有谁不冷呢,几乎所有的人都呆在家中围着火盆,不过或许有的人没有这么好的命,在这寒冷的冬天,能有一口热粥喝已经心满意足了,又怎会计较火呢?健马四蹄都包好了棉花团,以防冻坏了四蹄,而少年却只戴顶破毡帽,披着一张草织的蓑衣,雪已经将他的背全都染白了,隔着一张蓑衣和一件厚厚的破棉袄,依然牙齿有些打颤。
车子,在轮子与辕子之间搭了两块宽宽的木板,轮子固定在木板上;因为雪太厚,轮子会陷得很深,而这样会在雪上滑行,也使马儿更省了一些力气。
车子有篷,只是用厚厚的茅草盖着,但似乎很沉,地上那滑过的痕迹,若两道长蛇,蜿蜒地追逐着马车奔行。
天地一片苍茫,很静,静得没有一只寒鸟在叫,偶尔有饿狼的凄嚎,愈显得雪野的凄清。
终于,见到了一片村庄,也是一片素白,只是在雪原上突兀着似怪兽的脊背。村庄也很静,有几只黑狗蜷缩在屋檐下,见到驰过的马车,甚至连叫都不想叫,若不是口中有一丝白气冒出,还真以为已经被冻死了呢。
“吁——”少年稚嫩的声音老练地呼了一声,带住马缰。
马车停在一家大院门口,朱漆铜环大门在白色的世界里特别显眼,门顶挂着一块金匾,“五魁门”三个大字显得无比苍雄而有力,与雪花的轻柔成一个很鲜明的对比,这便是江湖中名气很盛的五魁门。五魁门的创始人是百年前武林第一人杜星,曾在五届天下武林大会上独占鳌头,连任五届武林盟主,从此便成立了五魁门。百余年来,五魁门四易门主,但它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仍然地位不减,现任五魁门主杜刺在江湖中也是罕有敌手。
少年利落地从车辕上跃下来,却一脚陷入雪底,雪竟没于膝盖之处。“这烂天,竟来坑我,下这么大的雪,老子只有这一双好鞋,也要给弄湿了,真是不够意思!”少年低声诅咒道,然后迅疾跑到那朱漆大门外,伸手拉着大铜环敲击那厚重的大门了。
“王老鬼,快开门呀,都快冻死我了!”少年高声喊道,而大门也发出“嘭嘭嘭”有节奏的声响。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地拉开一道缝,一张爬满水沟一般布满深深皱纹的老脸从门缝间探了出来。
“是林峰呀,炭都拉回来了?”那老者温和地向少年问道。
“快把门打开嘛,把我关在外面想冻死我呀,我死了看谁陪你喝酒。”林峰不满地道。
“好,好,我为你准备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嘿……”老人迅速把门打开,笑嘻嘻地道。
林峰抢上几步,快速伸手一抓,在老者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竟顺利地摘下了老者腰间的酒壶,向口中猛灌几口。
“好酒,好酒!”林峰不由高声赞道。
老者脸色一变,忙一把抢过酒壶,心痛地道:“唉呀,我的‘不归夜’啊!你这贼小子,这可是我老人家的命根子,也要抢,真是黑心,没良心,没心肝的王八蛋,你给我在外面冻死吧,一进来就尽干坏事。”老者骂着又要把门关上。
“哈哈……你这死老鬼,喝两口酒也这样小气,真是不够义气,你关吧,最好关上就不要打开,我便可名正言顺地把这一车炭拉回南山。到时候,门主怪罪下来,我就说你这老乌龟把门不让进,哈哈哈……”林峰得意地大笑道,对老者关门的动作视若无睹。
老者一愣,停下关门的动作,狠狠地瞪了林峰一眼,狠声道:“算你这小王八蛋厉害,以后再找你算账。”
“别太小气了,老家伙,大不了我赔你一件好东西,怎样?”林峰嬉皮笑脸地道。
“唏聿聿——”三匹马儿低嘶一声,用蹄子刨起雪来,也似在诉说天气太寒冷。
“别乱叫,再乱叫,让你们在这里吹一天的风。”林峰转头对马儿大喝道。
“你小子还会有好东西带回来?”老者怀疑地道。
“唉,既然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有空儿我一个人享受,不要有人来求我就是了。”林峰毫不在乎地道。
“好,有有,有就快拿出来嘛,何必在这里卖什么关子呢,你还不知道我这人的脾气吗?”那老者急不可待地道。
“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给你拿出来吧!”林峰嘲笑道,转身向马车走去,老者也跟在身后。
“便在这里面,你可别叫啊,让三小姐听到了就全都泡汤了哦!”林峰小声道。
“兔子?”老者眉飞色舞地问道。
“看了不就知道了!”林峰轻轻地翻开那车箱上厚厚的茅草,不耐烦地道。
“噢,兔子,活的,太好了。”老者兴奋地跳起来低呼道。
一只白兔子正伏在炭车上的一堆茅草上,脚却被拴在车箱的木柱上,睁大一双迷茫的眼,望着白皑皑的雪原。
“怎么样,换你几口‘不归夜’还值得吧?”林峰得意地问道。
“值得值得,果然够义气!”老者欢快地拍着林峰的肩膀道。
“对了,你是怎么抓住他的?”老者奇怪地问道。
“这还不简单,这大雪天,这家伙被我马车一赶,哈哈,竟一头扎进雪地里,露出一团毛茸茸的屁股在外面,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它给逮回来了。”林峰轻快地道。
“你怎么不多抓几只回来?”老者不满地道。
“你以为是折树枝呀,这么容易?咱杜家庄方圆几十里连只兔子的影子都没有,否则你也不会想去偷三小姐的玉兔了,这只兔子还是在南山不远的地方才发现的呢!”林峰不满地道。
“不跟你说了,我还要把炭运到库房去呢!”林峰岔开话题道。
“去吧,记得快点来陪我喝酒啊,我把这只兔子烤好等你,来迟了,可就没了。”老者威胁道。
“我怎会舍得这只兔子呢,我一定会来。”林峰欢快地道,翻身跃上车辕。
“驾!”一声低喝,马车驶进了大门。
五魁门的庄院很大,而林峰这里是后门,因为只有后门才可以走马车。后院内的雪依然很厚,与门外相比,没有一点逊色,不过却有几朵梅花开得很热闹,有红梅、有腊梅,清香为这寒冷而凄清的后院增添了一点淡雅。
“阿峰,回来了?”一声亲切的叫声从一道回廊中传了过来。
“顺子,可还有热馒头?”林峰扭头向回廊望了望,对那走来的年轻小伙子欢快地问道。
“还没吃过饭吗?”那被叫做顺子的小伙子惊问道。
“哥们儿,你没见我正冻着吗!那几块干饼都快结冰了,叫我怎咬得动呀!”林峰拉住马车不耐烦地道。
“好,小子,我去搞只烧鸡来慰劳慰劳你,这大老远拖回这些炭,也够辛苦的啦!”那被叫做顺子的小伙子爽快地道。
“咦,今天是什么风,小顺子居然这么够义气,不怕老爷知道了会挨鞭子吗?”林峰诧异地道。
“你上当了,阿峰,这小子哪叫够义气,这只是按照厉副总管的吩咐而已,厉副总管对你小子特别照顾,说你拉炭的确够辛苦,叫我们给你准备一只烧鸡。”一个含着笑意的苍老声音从回廊内的窗口传了出来。
“你这是干嘛,陈老爹,我哪儿得罪了你吗?老和我过不去!”顺子向那窗口的老头怨声道。
“哈哈,你小子有这么好心?陈老爹,回头孝敬你老一壶竹叶青。”林峰笑道,驱马迅速离去。
“哦,原来老爹你竟被这小子的竹叶青给收买了,真是人心隔肚皮,还亏我这么关心你。”小顺子唠叨道。
“你小子嘴巴哪有阿峰甜,而且心地不诚,我肯定帮阿峰了,有本事,你也给我老头子弄几壶竹叶青来啊。”老头笑骂道。
“真是太没良心了,除了酒是我最怕的东西,其它的哪样照顾你不够?”小顺子不满地道。
“这就叫道不同,不相为谋,知道吗,俺老头子只以酒论英雄,哪跟你这包子王论英雄的。”陈老爹得意地道。
林峰的脚步很轻快,总算是把这个鬼任务给完成了,而此时又有烧鸡,又有烤兔,又有好酒,当然会打心里高兴了,只是此时雪犹未停,那些伙伴都躲在屋内,也只有这样的机会,吃肉喝酒才没有人管。
林峰的目标,当然是后院,那些马车拖过的痕迹已被这漫天的雪花填平,地面依然一片洁白,连红梅也变成“杂种”。
后院都是林峰这般下人所住的地方,中院是门主及家眷和亲属所住,前院却是五魁门的弟子住宅,五魁门挑选弟子极为讲究,一般只招收一些名家子弟的优秀少年。
五魁门的弟子不多,但地位却在武林中超然不群,每年这些弟子的家长必会送来许多礼物,钱财当然也是免不了的,这些钱财几乎占了五魁门经济来源的三分之一,比如杜刺的大弟子君情便是“天龙镖局”总镖头的儿子,“天龙镖局”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镖行,每年君总镖头向五魁门几乎送上一万两白银,既是报答杜刺对儿子的授业之恩,也是与他建立一种特别的关系。在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天龙镖局”的后台是五魁门,那些想打“天龙镖局”主意之人都得掂量掂量能否斗得过杜刺。
很多人想将子女送入五魁门,也千方百计地送礼,打通关系,但很多还是不够资格,穷人的子女更是望门兴叹,但却可以卖入杜家做下人,林峰便是如此,十三岁便已卖入五魁门,而今都已十七岁了,四个年头,不是很长,但也不短,他在后院中很有人缘,从膳房上下到柴房上下,看门的、扫地的、打杂的都和他关系很好,包括几十岁的老头子。
林峰从膳房拿了一只烧鸡,很香,还是热气直冒,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副总管厉南星,每一次面对这个人,总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这是一个好人,对待门中任何一个人都是那样温和,都是那样关爱,他似乎从来都不会发火,所以门中上至门主,下到小杂工,无人不尊敬他,无人不爱戴他,谁有困难,谁有纠纷,他绝会处理得很好,很公正,对于林峰这样一个小角色来说,这样的关爱,使他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愿意为厉南星做任何事情。
林峰经常到酒窖里去偷酒喝,有时候由张老爹去偷,有一次,厉南星发现了非但没有惩罚林峰,反而视若无睹,转过身去,只不过当林峰与张老爹喝完酒后,厉南星亲自来找他,林峰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
厉南星带着一坛“不归夜”,脸色很缓和,眼神依然那样清澈,一袭青色的长衫罩在身上,显出一种挺拔而祥和的超然之气。
林峰心中忐忑不安,低着头,不知道会接受一个怎样的处罚,他甚至不敢看厉南星的脸,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偶尔也看看厉南星的脚尖,他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朴素,一双软底旧布鞋,都已经洗得发白,但他依然舍不得扔掉,杜刺给他准备了锦衣,鹿皮鞋,可是他坚决不要,最后只收下了门主夫人所做的软底粗布鞋,杜刺也没办法,厉南星是跟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好兄弟,可是依然孑然一身,杜刺对他了解很深,感情也很深,就像是亲兄弟一般。
而今天厉南星却亲自来找林峰,又是要怎样处置他呢?
林峰很担心,但他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厉南星在酒窖外发现他时便已横下心来准备挨罚,而厉南星却出乎意料地转过身去,林峰想,不喝白不喝,就算放下这坛酒,也是偷酒罪,不放也依然一样,但他不忘王老爹还在那儿等酒喝,也顾不了这么多,依然抱着酒坛去两人分享,而那一刻他知道逃不了。
“副总管,酒是我偷的,不关王老爹的事,要处罚便处罚我吧,不要难为王老爹。”林峰抬起头坚决地望着厉南星,他已打定主意“英勇就义”,所以他豁出去了。
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