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之后,无心打了两暖壶热水以及一大桶冷水送进宿舍,又从外面锁了房门,让苏桃自己留在房里洗澡。挎着书包装好白琉璃,他走到了楼后的僻静处。从体育器材室的遗址上搬来一块水泥墩子,他稳稳当当的坐好了,打开书包先抻出白琉璃,再取出薄薄的半册残经。白琉璃精神焕发的在他面前盘成一堆,一个脑袋昂了老高。
面对着对方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无心压低声音说道:“白琉璃,原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妖怪,但是现在,我怀疑我是搞错了。”
话音落下,他一抖手上的残经:“它的名字,叫做《本事经》。你知道我做过许多年和尚,基本没有我没读过的佛经。《本事经》我肯定也是念过,虽然我后来全忘了。不过忘了也没关系,因为原来念了也白念。”
白琉璃有点走神,感觉无心像个老糊涂,啰啰嗦嗦的不进正题。
无心伸手一托白琉璃的圆脑袋,郑重其事的说道:“白琉璃,我发现我可能是个天人。天人你知道吧?六道轮回里面最高级的一道,就是天道。活在天道中的生命,就是天人。”
白琉璃刚刚百无聊赖的一吐信子,骤然听到“天人”二字,因为啼笑皆非,以至于信子吐出之后忘了收回。
无心兴致勃勃的翻开书页:“你看,经书上说第一,天人寿命长,具体的我就不念了,反正里面普普通通的天人,都能活个几百万岁;第二,天人长相好,这一点我就更符合了,从古至今,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丑;第三,天人很快乐,当然啦,我一直是不怎么快乐,因为我不在天界在人间嘛!”
说到这里,他把手里的残经放下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射出光芒:“白琉璃,天人是天生的洁净,我也很洁净,只要别把我扔到粪坑里,我一百年不洗澡都不会臭。白琉璃,你是什么眼神?我臭不臭你还不知道吗?我在认真的和你说话,你不要斜着眼睛看我。还看?还看?好,我证明给你看!”
无心低头解开腰带扯开裤子,抓起白琉璃塞到了自己的裤裆里。捂着裤腰等了十秒钟,他攥着白琉璃的脑袋,把对方又向上抻了出来:“我臭吗?”
小白蛇一缩信子,同时白琉璃气急败坏的在无心面前现了身:“下流的骗子!你是天人?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竟敢冒犯我,我要杀了你!”
话一出口,白琉璃伸开双臂猛地一挥。体育器材室的废墟上瞬间飞起一块板砖,“砰”的一声拍在了无心的脑袋上。
在天色蒙蒙黑的时候,无心挎着书包扶着墙,一步一步的上了三楼。打开走廊尽头的小宿舍门,他探头进房,嗅到了一鼻子热腾腾水淋淋的香味。苏桃穿着短衫长裤,正在用抹布擦拭双层床的栏杆。披着湿头发对无心一笑,她开口问道:“我有半个小时就够了,你怎么才回来?”
无心支吾着没说出什么,拎着水桶出去倒水,又把暖壶还给了小丁猫。把书包挂在床栏上,他早早的上了床,侧身在被窝里蜷成了一团。
苏桃平时看他总是一个劲儿,仿佛永远乐观,如今见他状态有异,在熄灯之后就惦念得睡不着。后来忍无可忍的从上方探□,她低声问道:“无心,你怎么了?”
无心在黑暗的下铺上呻吟了一声:“我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苏桃的脑袋缩上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赤脚踩上了床尾的铁梯。苏桃在夜色的掩护下,穿着花布裤衩下了床,伸手去摸无心的额头:“不是病了吧?”
无心悻悻的摇头:“你睡你的,我可能是晚上被风吹了头,睡一觉就好了。”
苏桃没主意,手足无措的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在无心的催促下爬回上铺,她颇为担忧的钻回了被窝。
等到苏桃睡熟之后,白琉璃得意洋洋的现出了影子,正好悬在了无心的腰腹上方。无心把脸藏在棉被下面,声音小小的说道:“别打了,我承认我是老妖怪。”
白琉璃怀疑他是在装可怜,不过装得太逼真了,让人不得不饶恕他:“我不打你了,可是你以后也不许再对我吹嘘你是什么天人。”
无心躲在棉被下面,半晌没有说话。白琉璃看他彻底老实了,正是满意的要走,不料他忽然又出了声:“我依然感觉我是从天界不小心掉到人间的……”
白琉璃怒视了他:“还说?”
无心在棉被下面摇了摇头:“不说了。”
白琉璃虎视眈眈的盯了他良久,在确定他是真闭嘴了之后,终于心满意足的消失在黑暗中。回到小白蛇体内,他舒舒服服的在苏桃身边趴好了,正要休憩一阵,哪知下方一阵嘤嘤嗡嗡,正是无心藏在被窝里自言自语:“我怎样才能回去呢?”
无心向白琉璃袒露心迹以及身体,结果换得一顿板砖。一觉醒来,他认定白琉璃不是自己的知音,便一言不发的独自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后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他没想出主意,只想出了食欲。
上午,他和苏桃在一楼写了几副挽联,准备挂到田小蕊等人的追悼会上。田小蕊等人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截去被红总轮奸的一段不提,英勇就义的事迹还是值得宣扬一下的。
挽联写完了,无心上楼去了小丁猫的办公室,想要询问下一步的工作。马秀红给他开了门,而他见房内赫然正跪着一个顾基,就迟疑着没有往里进。倒是小丁猫出了声:“无心吗?进来吧!”
然后他转向顾基,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你不要跪,我也不需要你跪。你要革命就动手,你不革命就滚蛋。”
顾基有些恍惚,只是感觉跪着更对劲,跪着更有安全感:“他毕竟是我爸爸……”他带着哭腔哀求道:“我不是决心不强意志不坚,我是真的——真的下不去手啊。求求你别让我干了,换别人吧!我不给他求情,我也不给他收尸,我让他罪有应得遗臭万年……我求你了……”
他嘴里说着,咚咚又磕了几个头。小丁猫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叼着香烟喷云吐雾:“顾基,你让我很失望。”
顾基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他从小处处都不如人,因为家庭出身饱受压迫。没想到像小丁猫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对他寄予了希望,而他十恶不赦,竟然让小丁猫同志感到了失望。他哭得抽抽搭搭,肝肠寸断,不是为了即将赴死的父亲,也不是为了已然惨死的母亲和奶奶。他是自责而又恐慌,因为不想孤魂野鬼的一个人混日子。他要和小丁猫闹革命,一个人生活,他害怕。
小丁猫静静的等着他哭,等他把杂念都哭干净了,才轻而坚定的说道:“真正的革命者,是六亲不认的。你的战友才是你的亲人,革命路线才是你人生的方向。”
无心靠墙站着,心想小丁猫可能在娘肚子里就是一块老谋深算的胎了。
小丁猫不再理睬顾基,端着椅子原地转了个方向,对着无心一招手:“你过来。”
然后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扔在桌上:“有人揭发你搞封建迷信。自己看吧,是不是你的东西?”
无心拿起桌上的残经翻了翻——昨晚让白琉璃打慌了,他抱着书包就跑,而佛经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所以他随手一扔,根本也没想带上。
“不是。”无心很笃定的答道:“这书我根本看不懂。”
小丁猫讥讽的咂了咂嘴:“年纪小,不懂也是正常的。”
无心望着他眨了眨眼睛,终于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把残经收回了抽屉:“远的不谈了,只说眼前,你来干什么?”
无心盯着小丁猫,怎么看怎么陌生,而且自己也不会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故人:“那个……挽联写完了。”
小丁猫有点不耐烦:“写完就写完了,这也值得上楼一说?下午去帮宣传队忙一忙吧,我这里没有抄写任务了。”
无心一头雾水的离了办公室,然后也并没有去宣传队帮忙,而是带着苏桃出去逛了一下午。到了傍晚,两人回到宿舍。苏桃手里拿着一根雪糕,进门之后先去看白琉璃。咬下一小块雪糕送到蛇嘴边,她逗了半天,小白蛇却是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无心。”苏桃惊讶了:“你看啊,白娘子怎么不理人了?”
无心凑过去,用手指拨了拨白蛇的脑袋:“白琉璃?”
小白蛇依旧是没反应。
无心抬起了蛇脑袋,发现小白蛇的黑豆眼睛里没了光点。白琉璃此刻没有附在蛇身上——白琉璃去哪里了?
“没事。”他一边安慰苏桃,一边把小白蛇装进书包:“蛇有时候是会懒一点,也许是吃得太多,也许是感觉太冷。别管它,它安静几天就恢复了。”
弯腰拎起屋角的暖壶,他对苏桃又道:“你吃你的,我去打水。”
无心花了很长时间才拎回了一壶开水。两人洗漱过后,关灯就寝。苏桃身边没了小白蛇,总像是少了点什么,让她睡得不自在。午夜时分,她迷迷糊糊的自动醒了。掀开棉被爬向床尾,她想把小白蛇放到自己的被窝里暖一暖。然而一手扶着护栏向下一望,她登时一愣,就见下铺空空荡荡的堆着棉被,无心却是不见了。
155。白琉璃归来
无心穿着棉裤裤衩和汗衫,趿拉着球鞋走在三楼走廊里。走廊两边都是教室,虽然如今被当成宿舍居住,可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还是可以窥见室内情形。走廊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昏暗小灯,微弱的光明冲不淡室内室外的黑暗,反倒把走廊照得越发深不可测。
无心很担心白琉璃,同时又认为白琉璃实在是无须让自己担心。做人的,根本意识不到白琉璃的存在,当然也不会去伤害他;做鬼的,不被白琉璃伤害就不错了。但是白琉璃毫无预兆的不知所踪,让他不能不出门找一找。
大半夜的,两边房中全是漆黑一片,此起彼伏的拉扯着粗重鼾声,唯有楼梯口处亮起一线绿光,是小丁猫的宿舍门没关严。宿舍门口有浅淡的影子时隐时现,分明正是一只夜游至此的鬼魂。一中所在的位置,不能算佳,因为前前后后都开阔得一览无余,太阳从早到晚的当空照,四周无水无木。先前空旷无人的时候倒也罢了,如今人一多,阳气立刻压倒了阴气。活动在楼内的鬼魂越来越少了,它们无处吸取能量,所以纷纷的消散;阳盛阴衰,气无所聚,也不是好事。
无心停了脚步,不明白游魂怎么会向着灯光走,除非是因为小丁猫住单间,勉强算是人单势薄。如果游魂想要去害小丁猫,他是绝不会出手阻拦的。虽然他一贯的挺爱人,并且懒得和任何活人计较,但是一个人若是做出了如魔似鬼的事情,无心没办法,只好把对方归到魔鬼一类。恶鬼杀魔鬼,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他只想尽快找到讨厌鬼白琉璃。
球鞋的软底踏在走廊地上,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发出。无心站在暗中,静观前方的鬼魂动作。大部分的鬼魂除了能够现形吓人之外,力量还不如一阵风。无心不怕它和自己作对,但是怕它忽然吹起小风,会惊动了房内的小丁猫。
正是观望之时,门口的鬼魂忽然开始闪闪烁烁。随即白琉璃在它的后方出现了,他的影子越清晰,鬼魂的影子越暗淡。眼看在门口探头缩脑的鬼魂将要被他彻底吞噬。门缝中忽然飞出一线白光,正好掠过了白琉璃的鬼影。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白琉璃消失了!
无心见势不妙,连忙大踏步的向前跑。三步两步到了近前,他扭头往墙壁上一看,只见一张小纸条斜斜的切进了白墙,此刻正在嗡嗡的颤动。若不是纸条上一片空白,无心真要以为它是一张镇鬼符。
脚步声音震动了房内,小丁猫的声音传出来了:“大半夜的,谁在外面?”
无心转向了门缝:“是我,无心。”
从门缝中向内望,可见房中桌上亮着一盏绿色的小台灯。小丁猫坐在桌后,一手翻书一手执笔,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手写着,头低着,他忙里偷闲的继续问:“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有点失眠,睡不着。”
小丁猫把手中的圆珠笔往稿纸本子上一拍,抬起头打了个哈欠,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堪比黄连的浓苦丁茶:“失眠?你倒是娇气得很。革命群众们白天挥汗如雨的战斗一天,夜里上床沾了枕头就睡。你白天无所事事,夜里四处溜达,还美其名曰失眠!”
无心慢慢的往后退,一边伸手去碰切入墙内的白纸条,一边唯唯诺诺的答道:“我马上回屋,以后再也不失眠了。”
指尖一碰纸条,他心中一惊。纸条像刀片一样寒冷坚硬,而且正在高速的抖。符咒他也画过无数了,收鬼的手艺也早练纯熟了,但还没遇过如此作怪的纸符。
他不明就里,不敢妄动,怕伤了被封在符里的白琉璃。身边的房门开了,小丁猫甩着手伸出头,显然是张了嘴要说话,可是未等他发出声音,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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