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人来高的木棒。卡车停在街尾开不动了,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络绎跳下,一声呐喊冲向前方。脑袋被车链子抽成花瓜的小姑娘见状,锐声叫道:“联指的同志们,看哪!他们带武器了!”
一个穿着褪色旧军装的大个子男学生踩上路边的水泥花坛,握着拳头吼道:“我们革命小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他们有援兵,我们也有援兵!”
话音落下,援兵果然来了。无心贴着墙边正想慢慢溜,一边溜一边就见大街另一端开来三辆卡车,卡车上面也是满载着青年工人。不过工人手中的武器甚为可怕,是一头削尖了的钢筋。带着钢筋的工人们,穿着灰色工作服;带着木棒的工人们,穿着蓝色工作服。
无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颜色,不由得吓出了冷汗——自己正穿着一身蓝布工人装!他知道凭着自己的装束,很有可能被人扎个透明窟窿。抱着书包紧贴了墙,他学螃蟹横着走。走出没有一米远,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子一把搂住了他:“我逮着一个活的!”
众人都忙着打,没人理他。无心向他当胸击出一拳,小子硬挺着扛住了,死活就是不松手,同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田小蕊,李萌萌,来帮一把啊!我活捉了一个红总的!”无心急了,拼了命的想要挣扎。然而对方粗胳膊长腿,箍着他死活不放。
双方正在纠缠,一只雪亮的钢筋尖反射阳光,在无心的眼前晃了个圈。无心立刻就不动了。面前手持钢筋的工人,是个黝黑黝黑的青年。皮肤黑,神情如果有颜色的话,应该也是阴沉沉的黑。上下打量了无心的模样,黑脸青年点了点头。而无心抢着喊道:“我是过路的!放了我吧,没我的事!”
黑脸青年冷笑一声,口中说道:“顾基,把他看住了!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再来处理俘虏!”搂着无心的小子立刻答应一声,然后搂的更紧了。黑脸青年手持钢筋改造的长矛,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战斗中去。无心背对着顾基面对着战场,大声问道:“红总是谁啊?”顾基瓮声瓮气的答道:“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答完之后他又一愣:“你明知故问,装什么装?”
无心无可奈何:“顾同志,我真不是红总的。不信我给你看介绍信,我是从东北来的!”顾基对着他的后脑勺骂道:“滚一边去吧!老子不信你的鬼话!”无心再问:“你们又是哪个组织啊?”顾基答道:“我们是联指的!”
无心明白了,所谓“联指”,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指挥部。看来联指和红总是一对仇家,而自己要是光着屁股上街,兴许还不会卷进两派的大混战里。和无心一起明白的,是红总一派。红总一派在十分钟之内撤退了,留下了两具血淋淋的小尸首。
死的没人管,活的可有人看。无心被人反剪双手,一直押到了联指在文县的总部。总部占据了一所小学校,无心因为老老实实,所以没有挨打。末了抱着书包蹲在小学校的院里,他抬头望着顾基、被人称为陈部长的黑脸青年、以及头如花瓜、脚能碎蛋的红卫兵小将李萌萌。
李萌萌用毛巾擦着满头满脸的伤,人已经看不出模样了,脸蛋被车链子抽破了好几处皮。陈部长一身的鲜血,当然都是敌人的血。顾基的块头最大,人也最怂,是条茫茫然的尾巴,不是跟着李萌萌,就是跟着陈部长。
陈部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里拎着一条军用皮带走到无心面前。皮带折成几折握在手里,他微微弯腰,用皮带抬起了无心的下巴:“我问你,你是想坦白从宽呢,还是想抗拒从严?”无心打开了书包:“我给你看我的介绍信,我真不是红总的。”
他从烧饼和饭盒下面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向上递给陈部长。陈部长接过来展开,垂着眼皮看了一遍,没看出真假来:“哦,你是哈尔滨三中的啊?”无心连忙点头:“是,是。你再看看我——我的衣服和红总不一样。乍一看挺像,其实不是一回事。”
陈部长居高临下的又问:“有学生证吗?”无心摇了摇头:“学生证在火车上挤丢了,就剩一张介绍信。”陈部长审视着他:“只有你一个人?”无心略一思索,立刻答道:“不是,还有几个初二初三的,在家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上的火车,下车的时候挤散了,我正满街找他们呢!”
陈部长刚要继续说话,院外却是气喘吁吁的跑来了一个人,在陈部长耳边说道:“赵健死在医院里了。姓苏的枪法准,子弹打得太刁了,就贴着心脏,医生都没法给他做手术。”
陈部长黑着一张脸,忿忿然的叹道:“黑帮分子真是罪大恶极,不但躲在资产阶级的小洋楼里负隅顽抗,临死还要拉上革命群众做垫背的!你们也是愚蠢至极,一百个人,逮不住一个,还搭了三条性命!我告诉你,省联指的三号勤务员,马上就要从保定过来指挥工作。三号代表的是一号,一号代表的是江青同志。你们把事情搞成一团糟,看看以后怎么向三号作报告!”
陈部长扬着黑脸,在院子里指点江山。而顾基吸了吸空气中的面香,低头瞄向了无心的书包。无心留意到了,只做不知。
陈部长单手叉腰做出伟人姿态,当着众人办起了公。无心眼看天色渐渐暗淡,心里惦记着藏在中学校里的苏桃,自己又饿得难受。而陈部长说到了一定的程度,竟然忘记了无心的存在,带着李萌萌出了门,院子里只剩了一个顾基,还在认真的充当看守。
无心从书包里拿了一个温暖的烧饼,起身递向了顾基。顾基警惕的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脸的坦诚,便接过烧饼塞进嘴里,一口把烧饼咬成了一个月牙。无心看他吃得挺香,趁机问道:“什么时候能放我走啊?”顾基摇了头:“得听陈部长的。”无心又问:“你说了不算?”顾基显然是有些羞愧:“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是。”
无心望了望四周:“天都黑了,我还想找你们的红卫兵接待站睡觉呢!”顾基吃了一个烧饼之后,立刻和气许多:“放心,有你睡觉的地方,在哪儿不能对付一宿?”无心提了提裤子:“我想去趟厕所。放心,我不跑。反正误会都解释开了,我离了你们,也没地方去不是?”顾基指了指校园角落的厕所:“去吧,小心点儿,别掉坑里。”
无心笑模笑样的走向厕所,越走越快。及至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他望着后墙,开始筹划越狱。
在无心避开满地屎尿想要爬墙之时,苏桃在空教室里坐了足足半天。因为胆子小,她唯一的运动就是伸了伸胳膊腿儿。她没什么主意了,无心让她等,她就死心塌地的等。等到日落西山了,她又渴又饿,迷迷糊糊的入了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清醒了。醒后揉了揉眼睛,她忽然吃了一惊,发现白天还是空空荡荡的教学楼,此刻居然有了灯光——除了她所在的空教室。
她又惊又怕,抱着书包慢慢站起,绕过七扭八歪的桌椅走向了门口。走廊黑洞洞的长到无限,走廊两边的教室里散发出了冷森森的光。停在一扇门前,她从门上的玻璃窗向内望,就见教室里面桌椅井然,坐满了十几岁的学生。一位男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在黑板上书写数学式子。
苏桃懵了。现在全国都在停课闹革命,怎么还会有学生老师来上晚自习?老师在黑板上一直写,学生低着头,在下面也是一直写。她蹑手蹑脚的转了身,又凑到对面一扇门前向内望。教室里也是同样的情景,她斜着眼睛瞟了黑板一眼,黑板上也是数学式子,以sin开头,没头没尾写了半黑板。苏桃心想看来他们是一个年级,正在学同样的知识。
再把目光投向学生,她越看越不对劲。忽然扭头又回了第一间教室门前,她在重新的观察之后,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两间教室的老师学生,竟然是同一批人!
她屏住呼吸继续往前,在前方第三间教室门口停住,看到上面是同样面目的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同样的式子,下面的学生,第一排坐着两个小胖子,第二排靠墙是一对双胞胎女生,最后一排坐着个穿篮球衣的高个子……三间教室像是复制品,呈现着完全相同的情景!
苏桃怕了,转身要往外跑,可是脚下一个踉跄,她“咕咚”一声,倾斜着身体撞开了房门。诡异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了,书写式子的老师停下粉笔,慢慢的转身面对了她。她抬头一看,立时战栗着发出了一声尖叫!
男老师有着一张苍黑的脸,黑眼珠翻上去,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眼白。鼻子颧骨全都扭曲的高耸着,他张着嘴,露出了一嘴黑黄的牙齿。除去脸上的伤痕之外,他的脖子上翻开一道深深的红伤,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茬——如此的人,已经不应该是活人!
仿佛对苏桃的打扰十分不满,男老师一步一步走向了她,学生们起立了,面无表情的也逼向了她。苏桃连滚带爬的起了身,抱着书包要往前跑。然而走廊两边的教室门都打开了,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男老师开始向她围攻。
她跌坐在地,正是吓得肝胆俱裂。然而眉心忽然重重的一痛,她狠狠一闭眼睛,再睁开时,发现周遭恢复了黑暗,而无心蹲在自己面前,正在关注的望着自己:“别怕,我回来了。”苏桃气息一颤。张开双臂搂住了无心的脖子,同时带着哭腔说道:“你怎么才回来?我刚做了个噩梦,吓死我了!”
无心拍着她的后背,没有说话。而苏桃眨了眨一双泪眼,心中忽然一惊,发现自己竟然身在走廊。
141、相依为命
苏桃傻了眼,一手拉着无心,一手指向走廊尽头,干张嘴说不出话。忽然松手扑向走廊一旁的教室房门,她大睁着眼睛往里瞧。教室里面空空荡荡的,别说人了,连老鼠都没一只。
无心明知道她方才是被鬼魇住了,但是不肯说破,怕吓着她,只问:“是不是梦游了?”苏桃一听“梦游”二字,感觉方才的经历起码从科学上说得通了,才透过了一口气,惶惶然的答道:“我没有梦游症呀!”无心思索着说道:“白天受了一天的惊吓和辛苦,难保晚上不会有些异常的反应。没事了,我们还回空教室里去吧!”
他拉着苏桃的手往回走,苏桃紧紧靠着他的手臂,看他像一座保护神。两人进了教室,还是在角落处坐定了,也不敢开灯。无心掏出上层的饭盒,打开了盖子放到苏桃面前:“没勺没筷子,用手抓着吃吧!中午就买好了,哪知道刚一出饭馆就遇上了两派打仗。我让联指的人抓走了,关了一下午。”
然后他又拿出了烧饼。教室里黑,苏桃不留意,无心却是眼尖,发现包着烧饼的油纸破了一大串窟窿,每个烧饼都被咬去了一点。从中间挑了个软和的烧饼递给苏桃,他暗暗把手伸进书包摸到小白蛇,在蛇脑袋上连弹九指。
苏桃接了烧饼,小声问道:“他们打你了吗?”无心摇头笑道:“没打。他们以为我是什么红总的,解释开了,也就完了。”苏桃撕了一块烧饼往嘴里送:“你别和他们硬碰硬,他们打死人不偿命的。”无心把饭盒向她推了推:“吃菜。别讲究了,自己伸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苏桃捏了一片白菜吃了,随即心事重重的望向无心:“明天……你去哪里啊?”无心想了想,然后笑了:“我有点拿不准。和你说实话吧,我是从联指总部翻墙逃回来的。文县打得有点儿太厉害了,要是能走,我想走。”苏桃垂下了头:“我跟你一起走,行吗?”无心伸手摸了摸她的毛糙辫子:“行。我也是一个人,你跟我走,我们还能搭个伴儿。”
苏桃吃了两个烧饼,吃饱了。无心带着她往外走。学校里面必定会有自来水,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大楼另一端找到了水房。水房是间大水泥屋子,屋子一角立着个烧热水的锅炉,三面墙上都伸着水龙头。无心一个接一个的拧,总算拧出了一个有水的。
任凭流水放了一会儿,他约莫着有水锈也流光了,才刷了刷饭盒,又用饭盒接了小半盒水给了苏桃。苏桃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无心又问:“想上厕所吗?”苏桃把饭盒还给了无心,喃喃的说:“不去了,怪害怕的,我能憋住。”
无心环视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房,灵机一动:“要不然,你就在水房把问题解决了吧!我给你守门,你速战速决。”苏桃在黑暗中夹着腿,千分的害羞,万分的着急:“我……”无心走到了门口,走廊里还有一点微光,他给了苏桃一个背影:“快点儿吧!”
苏桃解了裤子,靠墙蹲了。天下事常是事与愿违,她极力的想要做到斯文无声,然而环境太安静了,她心惊胆战的支着耳朵,感觉自己哗哗哗的尿出了一条大河。一条大河波浪宽,她面红耳赤的挪了挪脚,不想弄脏了自己的鞋。
提起裤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