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陀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往外吹了一口轻气,一个红色的弹丸立时落在他手掌心上。那东西见风即长,转瞬间已经化作一把奇形的兵器:丈许长的一条鞭子,附在一管三尺左右、杯口粗细、整体呈八角形状的短棍上头。短棍通体泛着红色的幽光,鞭子却是黑里透着白光。仔细一瞧,那竟是鸟蚕丝织就的一层细网,紧紧地勒进了它所包裹着的、乳白中带点蓝光的一长条半透明物质。佛兰珂瞥了一眼,失声叫道:“鞭风索?”
索朗陀耶嘴角笑意加深,道:“你知道它的来历?”
佛兰珂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鞭身,说道:“那么,传说是真的了?蛟骨研成粉末,加入龙涎和百年陈酿,将翼蛟的蛟筋泡上一个月,便可以炼出这软硬随意、无坚不催的的鞭风索?”索朗陀耶微笑道:“只怕过程还要稍微麻烦一点。”佛兰珂嫣然道:“那当然。蛟筋浸上一个月之后遇风即硬,入水则软,前后至少要以同样程序泡上三回——啊,那翼蛟身长虽只丈余,但来去如风,凌厉凶猛,又只在利亚肯深山的沼泽中出没,要想捕获,只怕很花了一点气力?”索朗陀耶微笑道:“不然我何必那么费事,巴巴地弄了个鸟蚕丝网来保护它?”
佛兰珂与他眸光一对,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竟是一热。她慌忙垂下眼睫,支唔道:“嗯,呃,这,这鞭柄——”索朗陀耶微笑着看她,说道:“鞭柄又怎么了?”语气甚是温和。佛兰珂指尖一颤,停歇在鞭柄上头的素手好一会子才稳定下来。意识到索朗陀耶目光灼灼,仍然在等待自己的回覆,她定了定神,轻轻抚触那幽红颜色的短棍,越看越是吃惊,抬起眼来,问道:“这是……培灵梭?”索朗陀耶微笑道:“你果然认得。”
佛兰珂胸口又是一热,低下头去轻按着那培灵梭,头晕目眩,只觉眼前这人深不可测,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还精通地魔法。”索朗陀耶笑道:“地魔法我知道得不多,地长老倒是认得几个。”
原来这培灵梭乃是高级医疗魔法所用的法器,应付外伤神妙至极。问题是素材取得极不容易,要想修炼更是难上加难。其他几种矿产,诸如深藏于索图山火山底的赤金之精,西雁洲无底沼泽尽头出没不定的朱砂水银,仅产于东圣洲沙海地区流砂带的血花镧,虽然贵重,到底还可以用重金去换取。偏偏其中最为紧要的“霞光”,矿土虽多,冶炼起来却费事到极点。那是自金铁铜锡的混矿中采出的结晶状色颗粒,在地魔法的护持之下,加上丹朱、越绒、樱泥、月土和海盐,置于陶锅之中,以一千度的高温炼上半个月,再加上金斑虎蝇所酿的毒蜜,海蟑螂粉,香木屑与樱泥,以一千五百度的高温,再炼半个月,才能炼出来的、泛着晚霞光泽的薄纱状金属。若缺乏地魔法的护持,这种矿土只一加热便会化成飞灰,半点功用都剩不下来了。然而火系魔法与地魔法极难同时施展,以是万余年来,培灵梭这项法器始终只留存在传奇与书册之中,竟没几人亲眼见过。听得“地长老”三字,佛兰珂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暗地里松了口气,问道:“地长老?”
“是啊。”索朗陀耶的笑意加深了:“尤其是齐奇帕,最常来找我玩。”
佛兰珂甚是好奇,问道:“听说地妖精非常可爱,非常顽皮?我读过一些有关他们的记载……真的到了地长老,还长得像个土拨鼠?”
索朗陀耶笑了起来,说道:“这个可得看情形。你也知道,在智者阶段他们都还保持着兽形,是什么样的兽形那就不一定了,变化很多。不过齐奇帕本来就像个土拨鼠。成为长老之后保留了耳朵和尾巴,还有一对很忙的爪子。嗯,以后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佛兰珂嫣然一笑,说道:“那太好了。地妖精是一等一的工匠,也是一等一的搜集狂。神代留下来的法器,绝大多数是他们保留了去——啊,你怎不直接向他要一两项法器来,岂不省事得多?”索朝陀耶笑道:“谢了。我宁可自己做。”佛兰珂眼波流转,露出颊上一个小小的笑涡,说道:“你堂堂一个法王,那里来的那许多时间,招惹这些费事玩意?”索朗陀耶笑道:“你小小一个姑娘,又那来那许多时间,读这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佛兰珂大羞,垂下了眼睛去不再瞧他。索朗陀耶话声出口,自悔轻薄,干咳一声,说道:“天都黑了!”
佛兰珂微微一呆。心想明明才是傍晚时分,夕照满眼,怎地这人竟说天都黑了?举首一瞧,这才发现天色真的已经全黑,一轮金黄里带点透明的圆月正自东方悄悄升起。那一日乃是八月初五,秋季的第一个晚上,呼荷世界秋天的金月首度露面的时节。佛兰珂“噫”了一声,这才发现索朗陀耶腰间刀柄上那珊瑚大珠不住地往外发出金红色的毫光,把方圆丈许都给照亮了。
便在这个时候,一阵叮叮咚咚的乐音由远而近,直奔此地而来。一个清甜的声音叫道:“佛兰珂,佛兰珂!”佛兰珂认得是丽黎的声音,应道:“我在这里。”她知道风妖精耳力精敏,这一声应得甚是柔和。
她这厢话声方落,那俏丽的风长老已经来到眼前,手中的琉璃铃响个不休,不由分说牵着佛兰珂便转头要走,说道:“快来,王已经醒了,说要向你当面道谢呢!”佛兰珂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怎么敢当呢?我又没真做什么。”丽黎那里理她,只顾笑着说道:“王说要为你唱歌,我们都好期待哟!快点来,大家就等你一个了!”索朗陀耶站起身来,微笑道:“有这么热闹的晚会,我能不能也跟去见识见识?”
他这一站起身来,佛兰珂才发现他身量修伟,几乎可与赛拉飞尔相提并论。却是肩宽手长,比赛拉飞尔还更结实得多,不知为了什么竟是心中骇怕,一时间只想远远地逃开。耳中只听得丽黎笑着说道:“是佛兰珂的朋友,我们当然欢迎。这便请你一起来罢。”
索朗陀耶失声道:“佛兰珂?坦多玛的女儿?”佛兰珂有些不知所措,低低地“嗯”了一声。索朗陀耶恍然大悟,说道:“怪道我觉得不对:塞当辖下,怎会有如此出色的祭司!”佛兰珂脸上一红,轻声说道:“我打小便常听父亲提到你。”索朗陀耶本来想说:那你该叫我叔叔了,话到口边,生生忍住,只是目不转睛地瞧她。佛兰珂别过脸去,赶上丽黎,说道:“这音乐好好听哟。原来琉璃铃是这样操控的?”丽黎好生喜欢,开开心心地教她如何掌控铃中的音舌,好发出高低不同的乐音。索朗陀耶看着她素白的纤手忙上忙下,丽黎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压根儿也没去留意。只知道空气中香气隐微,也不知道是园子里的花香,还是她身上的气息。
走了好一会子,赛拉飞尔养伤的棚子已在眼前。丽黎诧异道:“真奇怪,音乐怎么断了?”佛兰珂和索朗陀耶同时一呆,不自禁地有些尴尬。这一路行来音乐究竟响是不响,他两人谁也不曾留意。听得一阵哭声自棚子里传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只见棚子里头光线幽暗,只有赛拉飞尔床边点着一盏小灯。娃蒂伏在赛拉飞尔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他怎么会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对不起,赛拉飞尔哥哥,他一定不是故意的!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可是你伤成这个样子,人家……人家……”说到这个地方,哭得接不下去。班斯扬几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弹琴唱歌都不是,一个个只在旁边唉声叹气。
赛拉飞尔微微一笑,说道:“不要哭,娃蒂,我想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那个时候,只怕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了。来,把眼泪擦一擦。哭得鼻子红红的可不好看呢。”娃蒂抽噎道:“可是,可是……”赛拉飞尔还想安慰她,却是气力耗竭,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无力把手搭在她的手上。一个声音便在这个时候插了进来,说道:“赛拉飞尔不是醒了吗?可不用再哭了。”
索朗陀耶和佛兰珂两人一瞧,大棚另一端进来了水之法王塞当。他身后灯光迤逦而入,六名随从各持着两盏夜光贝镶缀而成的自明灯走将进来,立时将整个大棚子照耀得宛如白昼。见到索朗陀耶二人,塞当颔首为礼,说道:“你们也来了,好极。浮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正好一并请教赛拉飞尔。”娃蒂豁然抬起头来,怒道:“什么,又来问了?你这人怎么这等 嗦?赛拉飞尔哥哥现在还不能多说话你搞不明白是不是?”
塞当瞧了娃蒂一眼,并不发怒,只说:“此事至关紧要,只好请赛拉飞尔委屈一下了。”
娃蒂还待再说,佛兰珂插口说道:“你别担心,娃蒂,有我在呢,不会让赛拉飞尔陛下累着的。”转向塞当,说:“原谅佛兰珂多口,法王陛下,您想是不是等法王们都来齐了比较好些?这样,便可以一次问个清楚了。”塞当说道:“这个——”沉吟未决,外面一串清脆的笑声已经传了进来——索朗陀耶眉峰一皱。大棚外一个一身珠光宝气、衣衫华丽至极的中年美妇风一般地卷了进来。见到索朗陀耶,那美妇人喜动颜色,一把将他拥进怀中,说道:“我的宝贝亲亲儿子,为娘的可见到你了!你几时到净城来的?娘盼你盼得好苦!”
佛兰珂大吃一惊。万想不到月领地的凡女王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居然会是索朗陀耶的母亲。却见得索朗陀耶挣出母亲的怀抱,淡淡说道:“母亲大人,你越来越雍容华贵了。”凡吃吃娇笑,一根戴满了指环的食指戮到索朗陀耶前额上头,说:“这孩子,居然跟他娘开这种玩笑!”转头朝向那刚自外头步入棚中的美貌少妇说道:“衣吉贝莉,你还没见过这孩子吧?”
衣吉贝莉深黑的眼睛眸光闪动,上上下下打量索朗陀耶,慢慢地伸出手去,说道:“果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索朗陀耶对她伸出的手理也不理,眸光落到她身边那金发黑眼、玉雪可爱的小男孩身上,似笑非笑,说道:“这位就是前衣吉贝利法王的遗孤么?”
衣吉贝莉眉目间怒气一闪,低头看了那男孩一眼,神色转为柔和,说道:“艾达,给索朗陀耶叔叔问好。”那小男孩艾达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叔叔好。”索朗陀耶“嗯”了一声,嘴角不自禁地浮出一点笑意,回头去对佛兰珂说道:“你瞧这孩子可不可爱——”话声出口,才发现佛兰珂不知何时已经移到赛拉飞尔床边去了,一时间颇为失望。正想走上前去,忽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外头传来。索朗陀耶喜动颜色,叫道:“雷富尔!”迎向前去,紧紧地将那一脸长着红棕色落腮胡、五十出头的矮胖子抱了一抱。
雷富尔呵呵大笑,肉敦敦的胖手使劲捶了索朗陀耶一下,说道:“小子,好久不见!怎么啦,还没打算娶媳妇吗?”说着拐了身旁那人一记,道:“喂,坦多玛,听说你女儿是个美人胚子?”坦多玛微笑道:“当着凡和衣吉贝莉的面,这种话我可不敢说。”笑容甚是得是意。凡斜了他一眼,微笑道:“别客气啦。我都这把年纪了,怎能跟佛兰珂那种小美人相提并论?”
说笑间塞当迎向前来,脸容森肃,问道:“梅可呢?还没有来?”凡女王笑容一敛,道:“呃,他只怕还要缓上一两天才能来。这个,你知道——”衣吉贝莉冷笑一声,说道:“你不用替他缓颊啦。他那个人日思夜想,巴不得自己的魔法力能够无限提升,好容易巴巴地等到火封印让人给解了开去,他躲着偷笑都来不及了,还来作什么?”
凡还没来得及说话,塞当脸色微微一沉,道:“既然如此,他不来也就罢了。来了也是多余。”坦多玛干咳一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北大陆气候严寒,人民生活最是艰苦,全凭冶金炼铁来换取生活所需。火的能量得以释放出来,原是梅可王国日夜期盼之事,”塞当横了他一眼,冷然道:“这几日灾变频传,你还一些也没改变主意?”声音甚是不悦。
坦多玛叹了口气,说道:“我只知道如今的呼荷世界枯涩贫脊,远远地及不上神代的天候和暖,物产丰饶。根据《舟人书》记载:一万八千余年之前,米留因河平均每年可以有九万七千四百公吨的渔获量,如今所剩不足一半;稻米产量更低。坦多玛王国的谷仓柴顿平原,于今一年只能一获,产量不过当时的四分之一强。原本还能种植作物、如今已经变成冻原的地带,占了本国领土的五分之一——”说到这个地方,他转向了雷富尔:“这情形可不是只发生在风领地而已。你们日领地的药用植物有七八十种已濒临灭绝,”雷富尔苦笑道:“是九十七种。”坦多玛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叹道:“这可越来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