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消失在众人目光里的朱慈烺已经出现在了涵元殿里。
朱慈烺刚刚从图书馆里泡出来,他在绞尽脑汁回忆着后世的所见所闻,又将一开始穿越时记录下来那些杂七杂八的随笔翻了一遍,这才抽空来见柳如是。
他记得自己是给了柳如是一块腰牌,准许她拥有一次入宫面圣的机会。
但朱慈烺显然不会料到,这才过去了不到小半个月的时间,柳如是的出击就仿佛一颗深水炸弹,搅动了无数人的命运,卷起的漩涡,甚至连朱慈烺都感觉格外棘手。
他就是为了解决这个漩涡,这才想要从后世的记忆里寻到一些依仗。
好在,到柳如是今天求见的时候,朱慈烺终于整理了一些眉目。这时候,他反而对柳如是的来意十分好奇。
他给的腰牌是一次性的,很多人拿到这样的腰牌,甚至拿着当救命的护身符,根本不敢用。但其实,隔着的时间久了,你拿着腰牌固然是可以得到一声通传,但朱慈烺见不见你是个问题,什么时候见你又是个问题。所以,这样的腰牌实际上时效性很短。
但柳如是的时机却恰的很好,在京师风波卷起,愈演愈烈的时候拿出腰牌,卡得十分巧妙。
朱慈烺的消息很灵通,甚至陈子龙与黄宗羲刚刚把话说完,汇总成文册的报告就到了朱慈烺的身边,被轮值的中书舍人一一念了出来。
又见到了柳如是,朱慈烺很期待她给的惊喜。
“女中豪杰来了呀。朕呢,本以为你会在善哉上当一个二当家,乐不思蜀呢。没想到,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了京师。怎么,不担心衙门会把你当作乱贼抓紧去么?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娇娘,那些如狼似虎的胥吏可不会怜惜呀。”朱慈烺开了个玩笑,却体现了柳如是而今处境的艰难,堪称是在刀锋之上跳舞。
至少,换一个人易地而处,很难有更多一分的勇气。
柳如是浅浅一笑,一礼说:“陛下说笑了,属下是奉陛下之命办事而去,谁敢为难属下。至于在山上有些行为莽撞,还请陛下谅解,这却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能够解决苛待工人的问题。我知晓陛下对工坊业的关注,绝不会容忍害群之马,不会让一棵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没想到人人艳羡的美佳人却是会说这些粗俗的俚语。”
“属下到了民间,见了百姓,身体力行感悟世间道理,才真切明白过去许多想法过于幼稚不成熟。比如,属下曾以为,这天下是王侯将相的天下。他们一举一动,可以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但自从我见到了工人同胞们真切地一起吃喝,一起畅谈未来,一起奋斗,一起复工。我才明白,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伟大的历史人物也一样会产生其中。而他们创造的一切,不正是我曾经所不敢想象的历史么?他们是那样的粗俗,又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有力。”
“朕在听。”
“所以属下愿意帮他们,报官,打官司。争一个公平正义。”
“你觉得衙门里有公平正义么?”
“别的衙门,固然是希望寥寥的。但陛下治下的大明,属下相信一定有。”
“正义啊……如果没有如你所愿地到来呢?”
“他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
随后就是良久的沉默,两人相顾都是没有开口。
朱慈烺一双眼睛不断地看着柳如是,柳如是一开始还只当这是理念之争,死死地回应着朱慈烺的目光,看过去。朱慈烺的目光很清澈,很纯粹,夹杂着欣赏与怜惜的目光。
但当这样对视的目光久了以后,忽然间,柳如是发现朱慈烺的目光有了点改变。
朱慈烺轻咳一声,将目光收了起来。
柳如是仿佛想到了什么,面颊一阵通红,整个人如同被煮熟了的大虾一样,浑身熟透了一样地红。因为……柳如是穿的是一件传统的士子长衫,闷热的十月今天有些格外的热,争论了一阵子以后,柳如是身上出了汗,贴着长衫,一下子有点透光。
“那个,你叫张张是吧?”朱慈烺将目光落在一旁继续整理记录着文档的女官,喊道。
“啊……啊……陛下,属下见过陛下。”张张有点惊喜,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喊起了自己。
当然,更惊喜的是陛下记得她的名字。
这说明她有特殊之处让陛下记住了她呀。
朱慈烺当然记得,毕竟最终选择当职业女性的宫女实在太少了,最后还留在西苑、紫禁城等宫中衙门的一共就三人。
“带她去你屋里洗漱一下吧,用度去内间领便是。柳如是,留下你的奏章,先下去歇息吧。”朱慈烺说完,挥退了两人。
屋内重新只余下了朱慈烺一人。
这既是属于皇帝的孤独。
柳如是的确是一个让朱慈烺感觉惊艳的女子,能够敢于直视朱慈烺的人可真是很少呢。在这个时空里,这样的气质,这样的勇气实属难得。
当然,士大夫里是不乏为了心中正义而朝着皇帝发起进攻的。比如那些喊着大明养士百年,仗义执言就在今日的蠢货。许多言官只是拿皇帝刷声望罢了,更多的人只是炮灰。
不可否认,的确有相当一部分是真正怀着赤诚之心而进言直谏。但朱慈烺的思维却是朝臣无法把握的。
朱慈烺想要的是一个对外扩张的工业殖民帝国,而不是一个东亚一隅,用腐朽的儒家思想统治着一个落后的农业帝国。
这样的格局,又有那个大臣能理解体会,随后高呼着支持呢?
但柳如是做到了。
让朱慈烺感觉惊喜的是,柳如是并不是怀着一种一帮子打死的心态对待工坊的。她很清楚,工坊发展得好,工资自然就高。消灭了资本家并不能解放工人,一种制衡的生态存在,才是长治久安解决问题的办法。
而这个制衡,柳如是将选择与主动的权力交给了朱慈烺。
这才是柳如是将一场暴乱硬生生弄成了劳资纠纷官司的核心思路。
“可惜身为女子……这才流落民间。那个钱谦益,真是糟蹋了人。这样的秒人,不能让钱谦益继续收在外室啊……”朱慈烺揉着太阳穴,徐徐打开了柳如是的奏章。
上面,是一幅幅工人生活画面的写实描写。
以及,伴随着外来人口不断的涌入,尤其是偷渡进入国内的朝鲜人、蒙古人等外国人加入,京师的工钱不断减少,工人水平不断下降。
中国人的确是最可爱的人,只要他们还有一丝可以生活下去的希望,就会继续忍着,忍气吞声。但矿山是一个意外,这里能够用来进行机械化生产的余地不多,大量生产缓解必须依赖工人进行,是一个十分苦逼卖血汗钱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里很危险。
当三十七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恐惧不可抑止地摧毁了所有人的心防,席卷了这样一场罢工串联的事件。
“就从这里着手罢……”朱慈烺微微颔首,喊来了顾炎武。
没多久,顾炎武领命而去。
一场临时高级别的国务会议被定在了青玄国务会议厅里。
这是瀛台里一间改造后的大厅,冬暖夏凉,又能看见南海水波渺茫,是个风景独到的好地方。
宫内宫墙太多,朱慈烺已经不爱去逛了。
会议厅里,各方大佬齐齐汇聚。
李邦华、刘宗周、傅淑训、黄道周、史可法、高名衡、张忻、范景文以及李遇知齐齐在列。除此外,还有西府的杨文岳与倪元璐。比较特例的是,顺天府府尹汪乔年也列席其中,正色以待。
李邦华是首相,杨文岳是枢密使。其余便是内阁大臣与枢密副使。
而议题,主要就是发生在京畿的这场工人暴乱。
“李卿家主持会议吧,朕先听听。”朱慈烺说完,便闭目养神起来。
李邦华轻咳一声,对此也感觉习惯了。他对于这一场议题态度中立,并没有因为是旧党参与就穷追猛打。
已到秋收,是朝廷财政事务最关键的时候。他很清楚,天子不会喜欢一个老参合党争的首相。相反,最近几年朝堂税收年年攀高,局面喜人,这个时候他作为首相要保证大局,而不是钻到这等小事之中。
“事情,是顺天府要求朝廷决议,汪府尹,请吧。”李邦华看向汪乔年。
汪乔年清了清嗓子,语速不疾不徐,言语精炼地说起了这桩事:“水峪沟煤矿矿难频繁,工人因矿中待遇不满,抚恤不足占了矿山,不再开工。因地处京畿,又是新事首例,恳请朝廷定下准则。往后各地有事,皆可寻求成例。”
“汪府尹一片奉公之心是好的,只是未免有言之未尽的疏漏啊。既然如此,就由我来补充一下吧。那水峪沟煤矿,今年挖出三十七具尸骸,逼得矿山暴乱,工人占山为王,俨然陈胜吴广。官逼民反,所为奸商误国,无过于此。朝堂若不严惩不贷,天下将永无宁日!”说话的是史可法,他目光灼灼,看向汪乔年,十足的侵略性。
他是廉政大臣,汪乔年若有不法之事,正是他的管辖范围之中。换句话说,史可法是有些纪委的旗帜,分走了都察院的权柄,却更让朝中庸官恶官心惊胆战。
“三十七具尸骸,已经由仵作验尸得出了结果。身上都没有伤痕致死的痕迹。矿山辛苦,矿难频繁乃是常事。关键是矿主刻薄,这是关键。”汪乔年说。
……
两人你来我往,终于,伴随着火气不断增加。
黄道周也加入战斗,抛出了猛料:“臣听闻水峪沟煤矿多数工人,具是未在县衙备案,以至于低价到只余下一块五银元。纵然矿难而死,也多有白死的之事。一家顶梁柱,由此断绝。三十七户家庭惨状,臣不能容忍。民生多艰,百姓不易。身处京师,天子脚下,依旧有此等目无王法,横行无忌之辈。非严惩不足以平此例。”
朱慈烺不再淡定了,他看向一旁的顾炎武,心道也该收尾了。
终于,一直以来比较关心此事的傅淑训也开口了:“臣请奏。”
……
他奉命组建中央调查组,会同三法司进行联合检查。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纷纷开始出动人马。
尽管朱慈烺的命令从宫中下达的时候已经到了夕阳落山,只剩下黄昏晕染的时间。但中央调查组消息一出,整个京师上下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
陈子龙进了崇仁书院,就见到处都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他们以为这是自己的胜利。
第十三章:江山永固的法门
陛下登基以来,重新推行考成法。这个所有官员的梦靥。
考成法说白了就是绩效考核,是一根鞭策官员努力干活的长鞭。同样,也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时机。考成成绩上佳,自然是升官发财没人可以说二话。考成成绩不好,下课转任闲职都让人无话可说。
傅淑训是主持财政这么久,这些道理十分清晰。同样,他对于陛下最近的举动也是颇为了解,深切感慨陛下之英明。
往常时节,顺天府府尹官阶较低,以至于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职位。但现在,汪乔年只要做出了成绩,来年部阁就有他的名字了。
事实上,京师东面那近百家工坊所倡议的最低工资制度与户籍限定制度就是一个兜底,能够让顺天府的经济发展飞跃增加上了一层楼。
而且,这些工坊主的上书显然十分精妙。
这一张投名状纳进顺天府,朝堂的观感如何转变,不言自明。
想到这里,傅淑训轻轻看了一眼一旁的陷入沉思的史可法,轻轻一笑。
“这几人……倒是乖巧。”李邦华本来是看戏的,但见傅淑训这一言,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下。
怪不得,顺天府府尹汪乔年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将此事推到朝议之上。原来是有这样一张王牌。
虽然说不准这一张牌打出来会让工坊主们亏本多少,但比起查实之后抄家关门的结果显然要大大领先。
史可法沉吟良久,忽然感觉有些异样的失落。
他们旧党苦心孤诣,就是想要借此时机重振旗鼓,聚拢人心。是以,这些年大兴县县衙里满是奔波各处的崇仁书院学子。他们收集民情,汇总诉状,将官司打到了大兴县,打进了顺天府,最终被顺利推进了朝议之中。
原本,这该是一个一举必杀的时机。借助朝议,由他史可法审议此案,最终让旧党翻身。
但是本该看似一击必杀的局面,却被对手这一记最低工资制度与户籍招工制度打出后闪避一空。
仿佛是一击重拳打空,史可法有些没缓过来。
但是,对方这一个卖乖却是让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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