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一个成熟的经济体也不能总是搞贵金属货币。
银元固然美好,却无法承担起国民经济庞大的需要。尤其是劣币驱逐良币,更是会让市场犹如一个无底洞,再多的银元也填补不来经济活动之中所需的银元消耗。
反倒是纸币恢复信用显然更有利于经济活动的便利,从而让商业更加便利流通,更能恢复国民经济。
要知道,这年头交易是十分复杂的。买个东西不是给个银子就行,还得称重看成色,用剪刀将银子剪开。就是铜钱,那也是因为发行稀少,市面充斥各种质量差劲的钱币。甚至为数众多的地区依旧只能以物易物。
作为帝国的户部尚书,又担任了新任内阁的财政与经济大臣,傅淑训自然懂得其中三味。
“今春过后,此前困扰的财政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谢洪运亦是唏嘘不已。
曾经朱慈烺愁眉不展了数月,又固执不肯裁剪军费需求,这自然是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此番见了这一份胜利果实,欢欣雀跃。
……
吏部。
黄道周与史可法一前一后,脚步急匆匆地走进了李遇知的办公室。
此刻,李遇知正在皱着眉头听着属下汇报工作。见黄道周与史可法联袂来此,李遇知惊讶地连忙齐声迎接:“黄相公与史相公联袂来部,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说着,李遇知打发走了手下,连忙请人待客。
黄道周与史可法都不是爱虚礼的人,摆摆手,示意一切从简。
两人进了内间,各自落座。这里是李遇知私人办公休息的地方。朱慈烺登记后,六部衙门都进行了或大或小的重新装修。各部的办公条件都得到了不小的改善。就如同李遇知这里,外间是办公会客的地方,内里其实就是自己私人休息的地方。有一处书桌,有几个椅子用来待客。
能够在内间议事,显然是李遇知重视,知道这里隔音更佳。
“我们这一番前来,也算是巧合了。一听户部将京畿新增的田亩报了上去,便惊讶得……难以自制。干脆,也就过来,与伸伯议一议。”黄道周说得坦诚,反而让李遇知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复是好。
史可法直入主题:“想必,吏部应是都收到了各省要求新增人手,照比北直隶推广税法的折子了吧。”
李遇知闻言,不由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陛下在京畿所为,大多为妙策。别的不提,就说引秀才、举人入县衙府衙省城各处衙门实习,这就是一大妙计。可谓是两全之法。光是这一点,湖广、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以及陕西都上了折子要求施行。自然,也要求……吏部多派遣人手。方才,我就是与文选司在商议此事。”
“如此一来,朝廷百官恐要翻倍了。”黄道周皱眉了起来:“户部肯批复这么多银子作为工食银发放?就是将各省的秀才、举子实习的工食银批了,那也是至少上百万两的数目。这……”
在以往,就是一次大战的军费都未必能挤出这么一个巨大的数字。
“据我所知,在内阁财务会议上,这些都通过了。”史可法是廉政大臣,事涉财政的事情便会跟上审计,故而也得到了抄送,知道这些事情:“陛下不日就会签署发令,昭告天下。”
“价值三百万两的补交税款……也怪不得朝廷这一回底气如此之足。”李遇知说着,又是一番感慨了起来。
要知道,北直隶可从来就不是什么纳税重镇。北直隶额定税粮是五十九万石,南直隶也只有六十万石。而大明一共的税额是两千六百万石。这是基本的田赋。
按照北直隶这一回扩增的规模,到时候今年秋税下来,朝廷能够获得四倍于以往的税粮,光是只计算田赋,新增预算能够高达一万万石。
这虽然是最理想的情况,谁都明白很难达到。但只要翻一倍,别说官吏翻倍,就是全体官吏人数翻一倍工资再翻一倍,朝廷也给得起。
“更重要的是,这一回是通过宝钞发俸禄啊……到今年,朝廷已经打算用宝钞支付天津新修筑学校的银两了。”黄道周的语气十分奇怪。
现在各地的学校学生能年纪还比较大,有些高年级的教师亦是从县学府学里头调用过来的。这些人要是知道自己的俸禄变成了宝钞也肯定会不满。但不满归不满,为了保持宝钞的信用,他们也定然会调转风头,竭力鼓吹纳税光荣,逃税可耻。
几人相顾无言。
“认了吧。”良久,史可法沉沉吐出一口气:“此前,是我等以为取消官绅优免之举,实在是螳臂当车。但眼下陛下这一手出来,再抗拒,就是我等螳臂当车了。”
黄道周皱着眉头,他盯着史可法的面目,感觉有些陌生。
但这时,李遇知也是出声道:“我也以为,此刻不管是消极反抗,亦或者强行出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官,因俸禄一举已经坐到了田赋改革派的一面去。吏,亦是因为学子实习,皇权下乡足以深刻改变地方权力分配。这等弱势人和已经不再我处。至于天时地利,更不必谈。我以为,这一回再反抗已经没有意义了。”
黄道周闭上眼,没有说话。
他本来是想抱团取暖,继续振作的。却不料,一同抗争的队友却率先选择了放弃。
“也许,黄相公还不知道考成法实施的情况罢。”史可法又道:“廉政总署虽然非我直管,但每月都会抄送报功于我。此事,吏部亦是有参与,李部可以说道说道。”
“我等,只不过医师干活执行的人,上头一点改动的权力都没有交给吏部……”李遇知苦笑地说着。
两人如此一言,反倒是让黄道周起了兴致:“莫不是两位还颇为认可这新考成法?”
“然。”两人缓缓颔首。
李遇知又道:“就用天津巡抚侯宝森之事来说罢。圣上用天津之事做了试点。留三部账册且不论,总归是将平叛之事提交上了考成之册上。天津有司各处,具是由此但上了职责。考成一出,侯宝森即可行动,出兵配合金吾军金吾团已与一月前平叛完成,押解乱党入京。当然,重点不是这里!重点是……”
第三十三章:第一军
“倒是让天津有司躲过一劫。”黄道周有些嘲弄地说着。
李遇知无奈地看着黄道周的插话,但是没办法。人家名望比自己多大了,资历权位都更高。他得忍着。
当然,他也理解。毕竟,作为吏部天官,就是执行考成法的一份子。
考成法留给所有官员的印象大多都是负面的。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反对派而言。几乎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是不希望执行这些改革政令的。可按照考成法,敢不执行,定然有处罚等着他们。
没人希望被处罚,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软性抵抗的力量也失去了。
故而,对于黄道周而言,侯宝森竭力办事,当然不会被处罚。心中一想,也就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此刻,李遇知想到接下来的话,忽然间也是浑身上下都露出了酸溜溜的气息:“但最紧要的……是侯宝森拿到了一等奖金。”
“一等奖金?”黄道周自从在朱慈烺手底下干活以后就天天见到新名词,已经有了些抵抗力。但此刻一听这个涉及钱财的新名词,还是不由精神一振。
“没错!”李遇知酸溜溜地道:“就是给侯宝森此番平叛功成的奖金。”
“平叛了,论功行赏,不很正常?”黄道周虽然感觉酸溜溜的,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是不解了李遇知单独领出来提。
李遇知又道:“但若这是常例呢?平叛大功,那等闲是等不到的。可按照考成法,事情办差了,罚。只要办成了,考核过了,那就有赏,有奖金。那侯宝森拿的就是第一等考成奖金,亦不是等闲的论功行赏。是按照规矩,年年都有,月月能盼的考成奖金!这等若是在原有宝钞恢复价值的基础上,有给用心办差的官吏再加了一道俸禄啊!”
黄道周呆了下,扭头一看,发现了李遇知桌案上,厚重的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那是各地考成的分册,原本这些分册之事代表一个个处罚。
但现在,却代表一块块银元在闪动。
“天下官吏……尽入吾皇掌中了……”史可法喃喃地说了一句,让黄道周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遇知的面目。容貌依旧,但内里心思是否还是如过往一样坚定,显然不再是一样了。见此,黄道周明白了。
“那一等奖金的数额,一共三十万元……也就是,相当于三十万两银子。”李遇知迎着黄道周的目光没有动摇,依旧缓慢而坚定地解释着。
按照收税之中执行的兑换率,一个银元就相当于一两银子。宝钞虽然只是一张纸,兑换的汇率也是这个标准。民间虽然对宝钞依旧还有诸多疑虑,但一见收税的时候也是执行这个标准,纷纷也就知晓了这一回事。一些官服执行得力的地方,已然渐渐有了用宝钞的例子。
自然,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三十万元的价值变得明晰,变得诱人。
“这不是什么贪墨的路子,不是豪绅的进献,更不是敲剥民财。如此,堂堂正正,就有了三十万两的奖金。而且是固定的,成例的,只要做成了就有的。这一等奖金,委实诱人啊。天津巡抚衙门、户部分司衙门、新设立的静海县知县,也就是那个附郭知县。这里头,主官才四人,却能分润三成,九万两银子,三人分啊。一人三万两!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能堂堂正正拿到这朝廷给的赏银,又有谁会去拿那烫手的脏银?”李遇知说罢,也不由眼热了起来。
“三十万元,这一道封赏下去,恐怕明年天津的秋税也能跟着如顺天府一样翻倍了。”黄道周冷哼一声。
三十万元看着诱人,但按照基本的经济规律。除非朝廷收上来价值三十万两的税赋,要不然这发出去的三十万元宝钞就是废纸。再加上过往积存在民间的宝钞,这个三十万两的数字还要扩大。
故而,这虽然是一道奖励,也是一个鱼饵。
“然则,这两者没有区别。恒信已经带头承兑了五百万元的宝钞。”史可法又丢出了一个重磅新闻。
“恒信?恒信商行那个恒信?皇……”黄道周惊讶地出声,但很快就收住了口。
对于朝中真正的核心官员而言,恒信可以说是一个流传在小范围里的秘密。黄道周与史可法能知道,还是因为恒信商行多次捐助学校,让朝廷国库免于囊中羞涩之苦。
史可法缓缓点头,眼里一阵光芒闪动。
听此,黄道周不由顿住了:“五百万两……好大的手笔……”
“恒信钱庄在天下各省省城,主要的府城,重点的县城宣布开办了恒信钱庄与帝国中央银行一起承兑宝钞兑换事宜。尤其是南方沿海地区,恒信钱庄的开办更是迅速。这就意味着,全国积存的宝钞就此可以消化五百万元的面额。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挤兑的事情。如此一来,可以说等于是将此前各地积存的旧式宝钞全都消耗一空,等新式宝钞开始流通,也就没有旧式宝钞的事情了。”李遇知说着自己听闻到的事情,也是不由接连感慨。
当然,还有些话他也没说。比如,恒信钱庄就没有按照帝国中央银行的兑换汇率执行。人家是随行就市,挤兑的多了,直接就将旧式宝钞真正打压成了废纸价。饶是如此,也依旧是让民间持有宝钞之人排队抢兑,一直到朝廷发布了可以用宝钞交纳此次官绅优免的田赋以后,这才让这抢兑的风波戛然而止。不仅如此,后续还有不少大户捶胸叹气,高呼吃亏。因为,此刻恒信的汇率一下子猛涨,让那些试图用便宜宝钞缴税的大户们只能闷声吃亏,趁着还算便宜兑换了一批宝钞。
就这么一进一出,恒信反而还赚钱了。
黄道周不知道这一节,他是被震住了。也不由地再三感叹了几句,到最后,想要再说什么,一时间反而开不了口了。
从私德来讲,这的确是无愧于人,更是让人羞煞的。
恒信最终的确是通过挤兑赚了一笔,但在此之前,又有谁知道,朝廷会在取消官绅优免田赋上赢到最后?
“也许,考成法的确是一个良法吧。”黄道周低声地说着。
在过去,考成法之所以大明帝国的官员们心中畏惧,便在于考成法一旦事情不成,则要收到处罚。
尤其为了申明考成法之厉害,自然少不了借汝人头一用的故事。这能够让人明白厉害,却多了许多畏惧之心。此前迫于张居正权柄,众人无法抗拒,也只能被动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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