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维斗的话语下,侯宝森也注意到了城头下军户的景象。
“寻常百姓见了官服来人,无不是战战兢兢,唯有城内泼皮亦或者讼棍才能这般舍得面皮。的确是有些古怪……”一旁,盐运使吴烨宇道。
“但不管到底怎生个隐情,还是得解决眼下的兵变!”邱璧荣走的慢一些,听两人议论这些却是一点都不关心。
“那就请邱大人仔细听听,这些乱兵说了什么?”杨维斗指向城外。
这时,乱兵们又喊了起来。
“我等非是贼人!实在是朝中有奸臣苛政,让我们活不下去了啊!”
“我们不造反,不杀官,只求朝廷给我们一条活路!”
“不加赋,不改田政!”
……
闹哄哄的声音响起来以后,越来越多的军户们聚集起来,他们提着刀枪簇拥着一人凑近了城墙前。
“城里头到底有没有个主事的人过来?要是不答应俺们,俺们就亲自杀将过来!”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披着棉甲,提着一干鸟铳便对着城墙上开枪。
几个巡抚督标营的卫士急忙冲上前去立起一个巨大的藤牌,随后护卫着侯宝森退场。
其余人见这幅光景也是被吓得够呛,纷纷后退。唯独杨维斗冷哼一声,道:“只不过一个贼人拿了一杆落后了不知道两代还是三代的鸟铳,就要我等大明官员退却了吗?”
“杨大人……难道要我们直面乱兵?”邱璧荣面色有些发白:“那你倒是可以上前试试!”
杨维斗一言不发,只是从督标营的卫士手中夺过火铳,动作竟是颇为干练地装填火药,在城前后迅速装填完毕,走到城墙前便粗糙瞄准,抬手就是朝着城墙下开火。
轰的一声枪声响起,瞄准得不佳并未有人中弹。但城头下却是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也无人叫唤着要来上前让城里出个主事之人了。
“直面乱兵肯定不成……对于此等犯上作乱者,唯有一个法子,先剿平再追究此番祸事之人。不管他有多大冤屈,都绝不是作乱造反的理由与挡箭牌!纵然有冤屈要告状,也必须遵守程序。要不然,往后此等大乱将遗祸无穷!”杨维斗长长出了一口气。
“更重要的是……”侯宝森摆摆手,示意卫兵让开,自己凑到城墙前望着乱作一团又试图重新聚合起来的乱兵,道:“停罢田赋的事情绝不是我们天津一地能做决断的。不管是掀起这一番卫所军作乱的人,还是朝中……”
说着,侯宝森又明白此刻人多眼杂,也就没心情继续解释了。
几个大头兵当然不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但对于杨维斗以及邱璧荣等人而言,却是转瞬了然。
他们的面色都凝重了起来。
事实上,除了杨维斗是早就烙下了潜邸旧人的印记以外,整个天津官场几乎没有人认可这一回的田赋改革。毕竟,这涉及到了每一个官绅的切身利益。
就算他们自己怀着百倍崇高的信念想要支持,只要一想到自己身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以及诡寄在自己名下的乡亲父老就脱不开脸面。更何况,这些诡寄都是给他们交纳分成的。
他们有无数个理由反对取消对官绅的优待。
什么不与民争利,不苛待贤良,不动乱国本,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由头。
只不过,这一回他们碰上的是朱慈烺。是一个不依赖于原来朝廷而取得帝国权力的皇帝。这意味着朱慈烺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他们在坚定地执行着皇帝陛下的命令。
最重要的是,皇帝掌握着强大的军队,有能征善战打下无数胜利的新军。这都让皇帝的强势可以忽略过往皇帝不得不绕开的问题:权力来源。
对于过去的大明皇帝而言,他们的权力既是来源于继承的合法性,又来源于官员的效忠。
而皇帝对于官僚体系的控制则基于君权神授等一系列道德体系下的语境。这都让掌握了舆论,掌握了道德解释权的文官可以用无数个法子来让端坐于皇位之上的皇帝不得不进入文官政治下的一系列规则。
现在,朱慈烺创立了新的规则,也有一套权力基础支撑着这样的规则执行。
面对朱慈烺的不按常理出牌,巨大利益受损的那些人愤怒了……
他们索性直接掀开了桌子。
于是,兵乱爆发了。
侯宝森并不关心兵乱之中到底是如何引发的,由头又是什么。在他看来,天津已经成为这群人用以要挟改革派的一张牌。没错,或者****一点……人质。
那更意味着,如果改革派依旧我行我素而没有猜去任何解决的措施,那么……这些事情还会继续发生。
回去巡府衙署的路上,侯宝森邀请了杨维斗上了自己的马车。
自从皇帝陛下特别喜爱这种四*马车以后,这种坚固平稳舒适的大马车取代了原来的两轮马车。同样,也成了各地官员喜好的配备。为此,养活了规模上千人的京师兵械工坊第二分坊。当然,现在他们也已经独立在通州建立了单独的工坊,改名叫做京师第一车辆工坊了。
马车行驶得平稳而舒适,厚重的车厢密封极好,进了马车内外间的喧嚣便顿时如同隔了两个世界一样消失无踪。
杨维斗上了车,侯宝森笑着招呼着它坐下。
车内还有个侍女,静静地泡着茶,一套行云流水的茶艺展示后,茶好了。
望着平静得掀不起一点波澜的茶水,杨维斗低声道:“圣上登基后,我大明真是变好多了。”
“哦?”侯宝森知道杨维斗还有话要讲。
“比如这四****马车上竟然还能泡茶,一壶水下来,竟是一点波动都没有。要在往常,旅途奔波劳顿可不是这般轻省的。再好的马车,坐上去颠簸一番也能让人筋骨酸痛,哪里还有功夫泡茶,更是早就撒出去了。这说明了什么?”杨威杨没有等侯宝森回答,这是他的叙述方式。
“这说明,四****马车造的好。这更说明,咱们天津的道路修好了。那是从启明市里采购回来的水泥铺就的路,年中的时候大家都在怪,怪子为兄一上任便拆拆拆,得了个拆迁县令的名头。可眼下,这一番大变样,却让咱们天津比起往日可不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侯宝森品着茶,凝眉道:“看来,你想将这件事在天津解决。”
实际上,杨维斗是想说服侯宝森一力平定此次兵乱,不让这一回的乱兵冲击到朝廷田赋改革的实施。
此事若是能在天津解决,自然不会让在中枢的皇帝感受到压力,让朝中反对改革之人有了这一张几乎堪称绝杀的王牌。
“帝国弊病,由来已久。百年修补下来,碰上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已经再难修修补补下去了。这大明,若不做出根本性的变化,再多的修补还是一个病根不除,时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杨维斗说着,回想起了当年他在朱慈烺手底下做事时候的景象。
出宫亲眼见了大明天下的朱慈烺比起历史上任何一个皇帝都要深切明白这个国家的面目,亦是深切明白这个帝国若无改革,任何胜利都只能是镜花水月,一时间的喧嚣过后还是沉珂难掩。
“年轻人有理想,有斗志,这都是很好的。”侯宝森的笑容温和,只是这样的温和笑容下,藏着的却是难言的疲倦与无力:“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不是说,那几个犯上作乱,引发兵变的狂徒不好对付。大明的强军杀了拥兵百万的李自成,也杀了精兵二十万的多铎。糜烂了百年的卫所军自然不在话下。我说的,是那些藏在这一切一切重重杀机后的人……”
“那又如何?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杨维斗毫不畏惧。
侯宝森重重点头:“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说得好啊,但光是口号没有用。就仿佛城外那些乱兵,他们的目的是在于攻城吗?不,他们是在于攻心。所以,我们喊口号有用吗?还只是为了表达立场?”
杨维斗默然,他当然不是表达立场。他也想做出实际行动,但是……如何行动呢?
侯宝森轻声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的朋友是谁?这一句话,圣上应该教导过你。与反贼李自成作战,与建奴作战,我们都能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的站友是谁。但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呢?这是政治斗争,残酷冷血,却又让你很多时候连敌人的面目都看不到。”
“还请扶宪赐教……”杨维斗轻轻一礼。
侯宝森没有去扶,只是径直开口道:“对于我一人而言,区区免税优待算不得什么。故而,以本心评判,圣上既然发令,那我照办便是。但是……我可以超脱个人的得失。然则,所有被侵犯了利益的官绅呢?有超脱得失之个人,绝无超脱得失之官绅。反弹,是必然的。而这一回,最关键的是……”
“被推上对立面的是我们曾经的队友啊。那这个时候,你分得清要与谁作战,要与一同并肩作战吗?”侯宝森轻声道。
杨维斗嗫嚅着,心中要万千想要道出来的话语,但到了最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得不承认,侯宝森说的太对了。
“本心而论,陛下做得很好。京畿的宛平县与大兴县都做得很好。”侯宝森继续道:“可越是做得好,官绅必然越是反弹。”
“大明就没有法度了吗?这是圣上亲自签发的命令啊!这可不是什么奸臣作祟,这是圣上的意志!”杨维斗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徒然坚毅了起来。
侯宝森欣赏这样的坚毅,那是一种无畏追随的信任,对皇帝的忠诚,他们坚信朱慈烺能胜利完成改革。
“小晚,下去吧。”侯宝森轻轻挥退了侍女,随后目光落在了杨维斗的身上:“法度?我们帝国之治理,是简单因为法度吗?想想你读的圣贤书!”
杨维斗猛然间领悟了什么。
“想想吧,到底是什么维系着帝国两万名官吏在同一个意志下治理这个国度?是道德,是利益。道德是儒法治国的内核,利益,是百官维系的纽带。如今世道,礼乐崩坏。而今官绅,利益受损……他们做得出什么都不意外!”
良久,侯宝森由缓缓道:“退一万步说。纵然我这里弹压了兵乱,然则……朝廷里,哪怕是最朴素的忠君爱国之心,他们都不会希望我们敬爱的皇帝陛下走上一条必将引起天下大乱的不归路……”
杨维斗喃喃道:“所以宛平大兴做得越好,官绅受损越大,反弹越是激烈……而治国的根基,也就越发动荡……”
第二十一章 :乾清宫的会议厅
马车缓缓停在了巡抚衙门的门口,杨维斗下了车,有些茫然地抬头仰望了一下。这会儿正是正午,天空罕见出了大太阳。
冬日的太阳仿佛就像冰箱里的电灯泡一样,没有一点让人可以驱赶寒风的劲儿。
杨维斗的心情乱糟糟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咦,这不是杨大人吗?”一个惊奇的声音响了起来,打乱了杨维斗的思绪,他转头看过去,发现了一个男子朝着自己打招呼。
这是一个穿着金银练鹊官员常服的男子,名作何雨生,子子为。
“原来是子为兄啊。你这杨大人杨大人的,叫的实在太生分了。这是嫌弃我近日哪里做得不是吗?”见到故友,杨维斗都了些笑容。
这一位何雨生也是一同进入朱慈烺身边当人文书舍人的同僚,眼下在天津担任附郭知县。虽然都说附郭省城都是倒了三辈子霉,但何雨生乃是潜邸旧人。做事雷厉风行,也不卖城中权贵面子,很是在城内掀起一番作为。
“哈哈,打趣打趣罢了。”何雨生顿了顿,道:“廷枢,可是城外乱兵猖狂?我方才集结了城中警署将士,部属城内戒严防务,还未来得及去城头看。若是生了什么紧要情况,还是快快与我说来吧。”
“紧要情况倒也没有……只是巡抚大人无意强力弹压。而且天津亦无强兵,这时恐怕要等朝廷那边有个决断才会处置。”杨维斗说着,顺着何雨生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这时果然有不少警员来回巡逻。尤其何雨生身后的一栋新楼更是戒备森严,比起县衙的戒备来得还要周密。
“如此……”何雨生想到了些什么,冷哼一声:“抚台是想得太多了罢。”
杨维斗没有接何雨生的话,他顺着何雨生背后看过去,看着这栋戒备森严的大楼倒是好奇了。这种新大楼他也见了许多,无一例外都是新派人搞起来的。
所谓新派人便是那些喜好用新技术的人。比如工坊,一般而言,工坊虽然地方广大,但也不能像老式建筑那样修筑平房。于是楼房应运而生,工坊主便最爱修筑楼房,搞鸽子笼,一间横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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