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凝视着户部尚书的公房,秦侠却忽然间眉目一冷,看向堂外西南角。
那里,正是云南司的小院。
小院库房的位置上,一缕青烟升起。
“不好了,走水啦……云南司库房,走水啦……”
“这群硕鼠!”闻言,傅淑训顿时心中浮现无数个画面:“竟是如此猖狂!
库房失火是个老把戏。
但的确是个实用的把戏。
一场大火,无数罪证烟消云散。还好,五军营左右哨的账册还在秦侠手中。
秦侠没有冲出去,只是遥遥远望,看着顺天府的衙役们格外迅速地赶着过来,驱使着火夫畏惧而徒劳地扑水灭火。
秦侠的目光玩味地落在了领头的衙役身上,秦侠认不得此人。但听着外面声声嘈杂里的呼喝,又看他不小心跌落地上的票牌大抵猜了出来。这是大兴县的状班捕头。而且还是个新进捕头的生瓜蛋子。
“票牌可不好拿啊……这么快就纠集了十几号火夫跑了过来,这大兴县近来倒是勤政……”秦侠声音微微有些飘忽。
身后的傅淑训沉着脸,凝眸望着,心下微沉。这伙硕鼠,胆子竟是比他想的还要猖狂。
两人都没有明说。
对手,发招了!
这是第一招,却绝不是最后一招!
起了火,半道上行进得不紧不慢的中兵马司兵丁跑得更用力了些,气喘吁吁地到了户部,却不得不又转身投入了灭火的大队伍。
及至烟火熄了,整个云南司余主事的公事房都烧成了白地,烧光了五军营所有的账册后,这队中兵马司兵丁这才有了空隙,护送着秦侠回府。
户部公事房里,一个个穿着皂袍,踏着厚底皂靴的男子静静地看着被中兵马司兵丁护送着往澄清坊回去的秦侠,神色各异。
夕阳照下,被兵丁护送着的秦侠抱着账册,他的身后,烟霞升腾,正是刚刚燃烧殆尽的云南司库房。
这副景象,似乎正在昭示着……
一场大战的开启!
东城金华坊的演乐胡同里,一曲《昙华记》演得正热闹。
这是一个门庭颇为广阔,一楼大厅置了百十张椅子小台的戏厅。这一楼大厅人声鼎沸,时不时叫好呼喝的声音纷纷响起。
二楼上雅间上,一个身材富态一个身材消瘦,却一看就是公门中人的两个中年男子没个正型的半躺着看戏。雅间半开放,窗子一开,外间大厅上鼎沸滚滚的人声就扑入而来,卷起无数烟火气。
外间虽然喧嚣,但只需蒙着透光细纱窗的窗子微微一关,里面的声音便能清晰地让人交谈无碍。
与此同时,恰好一个瘦弱斯文,气喘吁吁的长衫男子如同死鱼一样,被几个壮汉拖出去。
“这小子也是胆大得紧,牙行都发了通告还敢跑去澄清坊,五十两银子就是这么好拿的?”刚刚从户部放了衙的原器眯着眼睛笑着,哗啦一扯手中湘妃竹成扇,不由嗤笑了起来。随后,又看着对面一人,眯着眼睛笑道:“秦小九,这次你帮我拿了人。这情面我承了,记在心中。”
原器对话的是一个身材更加富态,笑容更加小意的痴肥壮汉。
莫看这名作秦小九的痴肥壮汉貌不惊人,却是京中有名的牙人,手底下多少盘账了得的账房先生都在他手中。一处开在演乐胡同里的戏院,京中也是有名。多少落魄文人要求个活路,少不得要跑这边候着。
此时,被多少落魄文人奉若神人的亲小九一脸谄媚,两颗绿豆大小般的眼睛放着光,却是谄媚地对着原器,道:“有命拿没命花便是如此了。原大人一声令下,我等岂敢怠慢,这等小人,自当擒来让大人发落。”
“你的心意我懂得。”原器笑眯眯的,摆摆手道:“好了,你且去管着你手底下的人。要不然,让我在澄清坊多见一个账房,少不得拆了你的戏厅以熄上头大人们的怒火!”
“定叫大人们放心……”说罢,秦小九便赔笑着,腆着脸悄悄退出。
待秦小九走了,原器这才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眼前看戏入迷的孔田道:“秦小九为官贴牙郎,京城里那些懂规矩的账房应是能照应到。这一番布局出去,京中账房应视秦侠为毒蛇猛兽,不敢靠近了。”
孔田听完,幽幽地道:”老西儿那边有些不入牙行,一贯不太听话的。可有吩咐过了?”
“打折了十来条腿,也正好立威。”原器肥大的脸上,忽然一抹杀气涌起。
第二十二章:再度发招
孔田顿时笑着颔首。
随后,原器神色收敛,又问道:“账房的人都收了,秦侠无人帮衬,绝无解开账册之法了。不过如此想要收拾秦侠恐怕还是不易。”
“严璐那边,我已经遣人过去通传了。打今个儿起,澄清坊的秦府想要买一粒粮米,跑断了腿也别想在左近买到!门前街面上的宁静,更是一分都别求!”
“不止如此……我们对付秦侠,这是足够了。但要对付秦侠上头的傅淑训……”
孔田闻言,更加幽幽地笑道:“这事儿,管勾大人只会办得比我们更漂亮!”
与此同时,陈皋文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时雍坊的一处高官深宅侧门前。当陈皋文敲响叩门环的时候,深宅门内,一个富态的中年管家拉开门缝,悄悄放人进门。
这,便是户部侍郎王正志的府邸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平日里颇为桀骜的管家今日却和善无比,尤其是当怀中不知何时微微一沉的时候,面上的笑容更是带了几分真意:“老爷在书房看书。陈管勾来得巧,就在方才,老爷便吩咐下人们准备了玉泉山的水,带了福建武夷天心岩九龙窠内那产的大红袍。一会儿,陈管勾就有口福了。”
“武夷大红袍?如此洪福,皋文惶恐。”陈皋文谦逊客套了几句,很快便见到了在书房里假意品读古卷的王正志。
一旁的管家轻手轻脚地唤来了侍女备好了清泉茶叶,歉意地示意着陈皋文坐下。
陈皋文看着假意品读的王正志,知道这是部寺高官在卖弄自己的地位,以示城府,心中不屑,面上却恭谨依旧。
陈皋文猜的不错,王正志看上去淡定无比,实际上却不知多么重视这次陈皋文的来访。
作为副手,面对一个锐意进取的正职领导,王正志最近过得是比较憋屈的。大老板决定锐意进取,作为老二当然就得收敛锋芒,伏低做小。这对于刚刚憋走了一个李侍问,还没放松多久的老二而言,心情实在是太不美妙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看起来很快就要过去了。
想到几乎炸开的户部,看到往日面带恭谦实则跋扈的陈皋文曲意上门投诚,王正志难得露出了得意昂扬的表情。
这一个表情,有些出卖了王正志的心境。
看到陈皋文注意过来,王正志索性丢下书卷,看着陈皋文道:“哦?是陈管勾。怠慢了,某刚才品读古卷,一时有些失神。”
“王翁雅意,小人岂敢坏了兴致。”陈皋文笑着附和。
“想不到陈管勾也是一个知雅知趣之人。哈哈,正好,这武夷大红袍可以一同共赏。”王正志笑着,与陈皋文对坐到了书房的客厅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客套完了,话题渐渐转入了正事上。
“王翁,今日小人前来,却是为了云南司一事。”王正志轻声道:“此次大司农考核甚严,云南司却不甚走水,一场大火燃起,卷宗尽没。怕是要受大司农责罚了。”
“唔。”王正志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作为老二,好处也不是没有。
至少天塌了有尚书顶着,谁要和大老板不对付,第一时间想到的靠山也是王正志。
秦侠掀了桌子,找了靠山傅淑训,发招了。
作为他们的对手,以陈皋文为代表的胥吏阶层自然会迅速反击。
陈皋文口中的话当然不是害怕大司农怪罪,而是在暗示他们已经将大司农作为敌人了。这第一招,便是云南司库房走水的事情。
闻弦歌而知雅意,王正志沉吟许久,无数准备好的言语一遍遍在心中过稿,最终笑着看着陈皋文道:“现今户部首要之事,可不是积年旧账。辽东新败,陛下心忧残局。我辈为人臣,自当为君父解忧。如那殿前哭穷惹得陛下震怒之辈,我是绝不会效仿的。陈管勾你只需想好,只要军费缺口可补,区区旧账,算得甚事?”
陈皋文闻言,心中微微一松,缓缓笑出声来,道:“王翁英明。我辈人臣,自当为君父解忧才事。来王翁府上前,小人便曾算过。只需王文整顿户部,裁汰庸碌之吏,简拔可用之才,再挪黄河水工之费,舍河南俸禄,便可凑出银钱五十万两。如此一策,想来足够陛下宽心了。”
“皋文!如此良策,你可真是我之子房了!”王正志听完,顿时开怀大笑了起来。
这帮子胥吏,这次可真是让开了诺大的好处!
陈皋文的潜台词无非是,只要陈皋文能够拿下傅淑训,能够干掉秦侠,干掉京派那些人,就能够凑出五十万两让王正志拿去作为杀手锏,在君前对付傅淑训!
至于区区挪用黄河治河的费用,吞掉河南官员兵将俸禄军饷的事情,比起眼前的大事,能算得上事吗?
“托了王翁之能罢了。当不得王翁夸赞。”
“哈哈,莫要谦逊。来来,我要与你探讨这茶道!让你见识,这武夷大红袍的妙处!”
……
陈皋文走后,王正志恢复了平静,只余下心绪里一片激荡。
“大司农么……”王正志眯着眼睛,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
明末的政治生态是颇为复杂的。作为一个户部老人,王正志对此感触极深。户部尚书是帝国政治版图上最巅峰的那一拨人。但论起政治生命,却脆弱无比。李侍问勤勉数年,供应军需艰辛刻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一旦皇帝不满,依旧被革职拿问,毫无顾忌便是明证。反倒是王正志作为户部副手,督饷西路大军,地位更稳。
再往下,撇开那些专业水平不够,地位又不高的郎中主事,户部的真正根本反而是世袭罔替,子孙继承的胥吏。
这些人专业水平足够,任何实务都离不开他们。百年承袭下来,端得是根基深厚,延绵京华,势力惊人。
只不过,胥吏这样位居下九流的身份终究上不得台面,若是要对付傅淑训,哪怕撕破脸动用了罢工这样的终极大招,也未必能一举必胜。
第二十五章:暗流涌动的朝议
“陛下!王侍郎用事心切,其诚可嘉。京营事重,君前无有戏言。京营粮饷实务之策应具于文字,成于部内为部议再做议论。京营财赋归属为云南司所计,臣请陛下稍宽心思,等云南司郎中南云吉附议奏章,书于筹措银两之策,而后臣自当上奏陛下,再做他论。”傅淑训沉声回复,表情很是不太好看。
陈新甲眸光闪动。
副手给正职挖坑,上司给副手拆台。户部这一场戏,要闹到君前上了啊。
傅淑训说完,王正志微微垂首,目光锐利。傅淑训的拆台并不止于字面意思。王正志得到了胥吏的支持,可户部运行,权力都在官员手上。云南司的郎中、主事可不一定听你王正志的话!
这样一个敲打让王正志心下一凛,对这个正职上司的厉害多了一点了解,但他的牌可不止于此!
只王正志他眯着眼睛笑道:“不敢欺瞒圣上。近日云南司库房走水,文牍付之一炬,故而云南司尚未具文,而臣下心忧陛下焦虑,便斗胆先行说了。既然大司农如此,臣下三日后便具文上书。想来大司农亦是能得妙计,以安陛下之心的。”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人精,眼珠子一转便听明白了两人彼此之间针锋相对之声。
堂堂户部,岂是那么轻易走水的。
就当傅淑训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就见魏照乘笑着说道:“王侍郎如此勤勉于事,堪为干吏。钱粮既然有望,京畿安危也就多一份保障,老臣为陛下贺。”
魏照乘开了口,众人目光若有若无地聚焦到了傅淑训身上。魏照乘这一击加码过来,傅淑训躲不过去了。
被逼成了这样,傅淑训哪里还会怯战,咬着牙说道:“筹措军饷,解君上忧患是臣之本分。臣三日后亦当……上书陛下,京营军饷筹措之策。”
看着户部的正副长官彼此针锋相对,竞相进言,眼看就能解决军饷之事。这让崇祯面上浮现了良久未曾有过的激动喜悦之色:“好,好,好!朕等两位爱卿的喜讯!”
四位大臣离去后,崇祯脑海里忽然间浮现起了朱慈烺的身影,那个颇似自己有几分刚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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