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实赖心说,你钱惟昱这不是当人面打脸么?当年议功的时候锱铢必较演白脸的,不正是他藤原实赖么?你钱惟昱当着他的面夸他弟弟长脸都涨到外国去了,岂不是说他藤原实赖的小人之名都丢人丢到外国了?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弟弟却接下去问钱惟昱,唐土君臣对日本国的看法,尤其是钱惟昱的王叔、当今吴越国王钱弘俶的态度。
“右府阁下,小王的王叔对于贵国也是颇为推崇。有一桩事情便可以证明:小王曾听义寂禅师对小王说起过一件往事。那是三年前,当时还是小王先父在位之时,小王的九叔、也就是当今大王当时正出镇台州。
因王叔素来崇佛,曾阅览‘永嘉集’残本,不解其意,求问于义寂禅师,义寂禅师告以唐土残留之‘永嘉集’因会昌法难及连年战乱,故而不全。如欲寻得全本,需求助于沧海之东的日本佛国——故而放有小王此行,出家人不打诳语,右府阁下如是不信,可当面询问义寂禅师。”
钱惟昱说的那是确有其事的事情,三年前他老爹钱弘佐在位的时候,九叔钱弘俶确实是领了镇东军节度副使的职位在台州镇守,也确实因为信佛和义寂禅师多有交往。如今义寂禅师正是跟了钱惟昱上殿的,所以钱惟昱也不可能说谎。藤原师辅哪里会没有风度地求证这些事情?所以当下自然是示意钱惟昱继续说下去即可。
“小王至于贵国之后,观览多日,才发现义寂禅师等我国得道高僧所言果然不虚,贵国民风之古朴,人心之纯良,实非我朝乱世之中可比。实在可称是‘国如中原国,人为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银瓮储清酒,金刀脍素鳞。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阳春。’”
这首诗,原本是日本人自己写的,吹嘘日本人的古道之风。可惜,历史上是在“崖山之后无中华”的元末明初写的,当时徽州贫农出身、狭隘没文化的朱元璋看了这诗,只感受到了因为日本人对于自己以唐宋文明的继承者自居而带来的屈辱,所以几乎酿成大祸。
不过如今么,虽然唐末确实在华夏大地上出现过许多人吃人的惨剧,但是毕竟还没有被蛮夷彻底征服、奴役整个民族的历史。这首诗从汉人口中自己说出来,称赞日本人对文明道统保存上的一些功绩,显然让如今还有些自卑的日本人一下子觉得钱惟昱非常有亲和力。
虽然这首诗的水平和此前“诗仙”、“词仙”级别的作品不能比,但是满朝公卿和天皇都打心眼觉得这是钱惟昱写得最好的一首诗!
“实在是过誉、过誉了。老夫此前倒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了。不曾想中土之人对我日本国亦是如此熟稔、亲善和睦。想来钱王殿下来日途中,协助我朝剿灭藤原纯友残党余孽,亦是本着为贵我两国之间的商路扫清贼寇盗匪了,可叹此前我朝堂之上,对于殿下的义举竟然还颇有狐疑之心。想不到殿下不仅文采斐然,亦是武功赫赫,当真是后生可畏。”
一旁的藤原实赖听着,知道是拗不过弟弟的打算了。虽然他是左大臣,品级上比弟弟高半级,但是架不住人家的女儿才是中宫皇后啊。
在钱惟昱进京之前,日本朝廷当中也有一派意见,认为钱惟昱攻打剿灭平户五岛和壹歧国的海盗有可能是为了抢地盘割据。只有一小派仁厚长者的意见则坚持认为钱惟昱真的是恰逢其会被海盗给劫道了,所以“正当防卫”。
就在藤原实赖暗暗叹息,准备谋划下一步对策的时候,听到他耳边一个压住了的声音传来,原来正是藤原师辅借着说完话转身的当口,从他旁边掠过,然后以袖拂面的瞬间说道。
“今日形势,封赏其人必不可免。与其恩自上出,不如恩自你我兄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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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可趁之机
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钱惟昱在进平安京之前,一路上造势的准备工作着实不少。不过,他也未曾想到:自己所做的这番充分准备、加上他通过适当渠道表现出来的文武全才、惊采绝艳、以及背后的吴越国国力的强大后盾。居然让他在初次觐见之后,就被政治嗅觉灵敏的天皇和摄关两派同时嗅到了他这股势力的巨大潜力。
既是吴越国的郡王,身份档次也够。同时根据此前筑前国司藤原栋世的回报,钱惟昱的船队护航兵力在途中轻易剿灭了朝廷追捕了多年的藤原纯友之乱残党——根据藤原栋世的说法,以及这些年来其他西国地方的国司、武家的言论。藤原纯友的从弟藤原如松、藤原安麻吕等人的海盗势力可是有战兵三四千、胁从更多于此数。
钱惟昱可以弹指而灭这两股海盗,而且看上去他的使团实力根本没有受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那么,可以想见,仅仅是钱惟昱带来日本的这支护卫武装,其综合实力就相当于可以匹敌这个年代近万人规模的日本水军了。
不但有武力,还有公知的话语权,在文化界和清流之中巨大的影响力——嗯,虽然日本这个时代根本不能算是有中原那种意义上的“清流”,只能是略微假借其意罢了——如此角色,村上天皇和藤原师辅都意识到了与其把这么一个人排除在日本传统的斗争圈子之外,不如适当地引为己用。
藤原师辅反应不慢,在为钱惟昱此前剿灭了藤原纯友残党的事情定性了之后,立刻问起钱惟昱战功斩获与缴俘。这些数据其实藤原栋世此前已经大致有了一个奏闻,只不过不甚清晰,也没有得到求证罢了。
当下钱惟昱也不客气,奏明村上天皇,请准许他麾下的飞鱼都都指挥使陈诲上殿献功。
村上天皇自然是准奏的。须臾陈诲上殿,献上两个雪松木的匣子,里面装了两颗石灰腌渍的首级。首级的颜色已经脱水发黑,但是容貌形状还和生前颇为相似。有当初参加过讨平藤原纯友之乱的武将上前辨认,确定正是藤原如松和藤原安麻吕兄弟的首级。
藤原师辅一捋袍袖,转身对村上天皇恭敬启奏:“陛下,臣以为,彭城王殿下虽为外邦之人。然自圣德太子以来,中日两国同文同俗,不宜以外人计较。此番彭城王根除朝廷肘腋之患,又有互通两国文治之功德。宜加重赏,以免伤与我日本和睦之邦的期望。”
村上天皇心中暗暗警觉。外人不明就里的,或许会认为藤原师辅比锱铢必较的藤原实赖好对付。但是村上天皇可是藤原师辅的女婿,对其了解已经很深刻了。村上天皇心知他那老岳丈实在不好对付,看着一副笑面虎的忠厚长者模样,其实最会放长线钓大鱼。此刻抢先提出了给钱惟昱议功,显然是希望钱惟昱以后在涉及日本的问题上、能够靠拢他藤原师辅了。
“既如此,以右相的意思,又该当如何赏赐呢?”
“臣惶恐!不敢僭越上意。不过以臣痴长数岁之见闻,以为不如师法古例即可——12年前,征夷大将军忠文公受命讨伐平将门之乱。然大军尚未克尽全功,东国武家平贞盛戮力国难,奇兵侧击,击杀平将门。今日彭城王所灭,虽为藤原纯友残党;然赏宜从重,臣以为不如便遵循12年前封赏平贞盛之旧例。”
如前文所说,当年平将门之乱封赏藤原忠文那件事情,是藤原师辅在朝中树立长者之风的代表作。如今他提起这件旧事,自然别人也都会附和。而钱惟昱的功劳,和当初完成对平将门之乱最后一击的平贞盛也确有可比之处。
不过,村上天皇登基才6年;而且他是从他哥哥朱雀天皇退位之后接过的皇位,而不是从他父皇那里继承的。所以登基之前的村上天皇就像中国那些不管事儿的“贤王”一样,对朝中事情丝毫不打听以避嫌。当年他哥哥是怎么给平贞盛开赏格的,村上天皇还真不清楚——事实上,就算他清楚,也要装作不清楚;这样才好显得他当年登基之前是多么的“贤”。
自古以来,作为皇帝兄弟的藩王,其是否够“贤”,基本上评判标准就是看他多不多事:愈是清心寡欲什么国家大事都不管的,在文官们口中就愈是“贤”。
当下,村上天皇只好继续不耻下问:“还请右相教寡人,当年平贞盛旧例,果真如何?”
“启禀陛下,当年臣侥幸忝列其位,也略知其事。平贞盛因讨平平将门之功,为先帝赠为正五位上左马头、历陆奥守护。陛下既以为应当遵循古例,臣以为不如授予彭城王壹歧国司之职,以使之名实相符,再另以式部大辅之衔,彰其文治之功。”
村上天皇心说:自己这岳丈果真是老奸巨猾。一开始的时候,说什么“臣惶恐、不敢僭越上意”。但是自己只是略微表达了一番“古例是怎么样的”的询问之意,到了藤原师辅那里,马上就能理解成“陛下有意遵循古例”,然后滔滔不绝把赏格都细化好了。这不是名义上恩自上出,实际上恩出摄关了么?
“看来,和藤原师辅这老狐狸说话,还真是不能谦虚啊。有时候他只是装作谦虚和你推让一下,那老家伙就立刻点到即止不谦虚了,把你推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放也不是收也不是。”钱惟昱在一旁旁观,虽然看上去他如今不过是纯良少年,不谙官场险恶,但是实际上,他把藤原师辅和村上天皇之间那点小动作看得明镜也似。
“哼……嗯,朕以为,彭城王在吴越国时,便是正式册封的郡王,岂有在我国亲任国司的道理。不如,便赏赐其麾下得力有功之将领分任壹歧、对马国司、并以骁将为肥前守护,以奖赏其肃清海疆之功。且亦便于从此再接再厉、使西海商途再无阻滞。至于彭城王本人,朕以为实授式部大辅可也。”
“式部”这个部门在日本的八部当中,大致相当于中国的“礼部”,不过也兼任了一些官员考核评级之类的“吏部”职权。一般来说,日本的八部各有卿、大辅、少辅等长官,大致相当于中国的尚书、侍郎和员外郎。
以式部卿来说,一般是由亲王担任的,实际管事儿的是大辅和少辅。如果大辅也被一个常年不在日本不管事儿的人占了之后,那就相当于是少辅掌权了。
藤原师辅一看,这是天皇陛下也想拉拢钱惟昱了,所以在自己的建议之上又加了一些赏格。不过他碍着自己的忠厚长者身份,这时候不仅不好反对,而且反对了也无用,只会把之前他所做的那些拉拢努力白费。所以也就当机立断,效率很高地考核了现任对马国司的位置是否可以调动,该具体任命哪些人上去。
最后,钱惟昱举荐了三个讨贼有功的名额,把蒋正明列为壹歧国司、顾长风为对马国司、陈诲为肥前守护。这样,也就可以把日本靠近大陆和朝鲜方向的三大海贸要冲领地壹歧、对马和平户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众人谢恩之中,这次议赏的过程也就结束了。
后面,自然是一些无聊的格式化外事活动——村上天皇命主膳寮筹备,清凉殿赐宴。让正五位上的在朝众臣作陪,接待钱惟昱等人。
席面的料理总算是每人有了三道荤菜——一条琵琶湖的鲜鱼割脍的鱼生、蘸着绿芥末和豆酿酱油吃;一排势州湾里昨夜才捞起来、用海水养着连夜运到京都的扇贝;另外,则是一道猎获的野猪肉或者鹿肉——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几乎没有养殖业,所以要吃兽肉就只能指望打猎。要想在大型宴席上确保每人面前那仅有的一道肉菜用的是同一种肉,也颇为不易。
席面上,村上天皇自然是客套性地要问候一下钱惟昱远在吴越的宗室诸人安好,从钱弘俶问候起,客套了一大串。这种事情钱惟昱也颇不耐烦,但是也没有办法,戏样子总归是要做的,好歹大部分问题可以推给副使、通儒院学士林克己,他也就可以稍微清闲一些。
不过,即使是在客套的闲扯之中,钱惟昱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在听林克己向村上天皇对太子问好的时候,场面倏然冷场了一下,村上天皇勉强应付了一下,藤原师辅马上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岔开了。
后来,一路给钱惟昱带路进宫的引附头人悄悄凑过来,委婉地劝说钱惟昱一行以后不要提起皇太子殿下的事情,并且暗示太子冷泉殿下似乎从小脑子有点问题。
钱惟昱心中如电光疾闪。他似乎想起,日本的天皇政治向摄关政治转变的过程中,天皇势力曾经多次反抗、避免大权旁落,但是正是在平安朝中期的时候,因为连续几朝天皇当中,出了好几个小孩子即位的和智障人士即位带来的负面效果,以至于摄关势力快速膨胀。
如今的藤原实赖、藤原师辅虽然权重,但是毕竟还没有到可以绕过村上天皇去直接决断朝政的程度,而且“关白”这个职位如今也不算是常设,只是有需要才任命关白。貌似正是几十年后,有人靠着天皇年纪小又智障,才成功把关白变成了藤原北家的世袭官职。
莫非,这一切,日后便是发生在如今还是个智障小孩子的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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