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兄弟排行来说,钱弘佐是钱元第六子、也是亲生嫡子中的第二子。在钱弘佐之上,原本钱元还有4个养子和1个亲生子,那个比钱弘佐还要年长的嫡兄便是孝献世子钱弘,只不过钱弘活得比老爹钱元还要短,没能活到即位的年纪、十八岁不到就急病死了;所以才有了后来钱弘佐即位当吴越王。
至于钱元其他4个更加年长的儿子都是养子、继子。钱仁俊在钱元的四名养子、继子中排行最小,所以钱弘佐按理该称呼钱仁俊四哥,钱惟昱自然要称呼钱仁俊四伯父了。
“是父王对不起他……按说,不该再疑,可是就算四哥忠义不贰,我毕竟还幽禁了他两年,也削夺其官职爵位,他要想不生怨恨,实在很难……得。”
钱弘佐原本是说完这个“难”字就算一句话结束了,结果拖了个长音之后勉强加上一个“得”字,生在诸侯之家,吴越宗室兄弟之情能有今日的亲密已经非常难的,远超十国中的其他诸侯,可是要想做到彻底全无芥蒂,又谈何容易?
只是本着不忍教坏了小孩子、让自己亲生儿子太小年纪就接触到人生亲情的阴暗面,钱弘佐才在这句话最后刹住、加了个“得”字,那意思就完全变了。殊不知他那儿子的身体里早就有一个目光如炬看透世情冷暖的坏种,把他的一切做作看在了眼里。
“父王,今日四伯父坦诚前来探望病情,且举止毫无迟滞,实在可见其出于至诚并无怨念。父王自以为曾经幽禁他两年、削夺其官职乃是有负于他;殊不知在为人臣者看来,君王能够不顾自己脸面坦然纠错,平反旧案,对他已经是大恩浩荡了。
四伯父是磊落之人,如今父王身体欠佳,正该笼络他作为反面典型、以稳我吴越人心。曹操赦张绣,刘邦用雍齿,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你说什么?”钱弘佐的眼睛瞳孔骤然缩放了一下,眼神也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从小聪明,读书和心思都是极好的;可是一直没觉得他居然能有如此见识。毕竟对于十岁孩童来说,认识宫廷斗争的险恶还是早了点儿……如今看来,这个儿子显然比钱弘佐自己以为的还要早慧得多,倒是自己此前没有察觉了。
钱惟昱知道此时不是藏拙的时候了,如果父王一直病恹恹的等死,那么自己一定要在这几年就抓住机会为国建立一些功勋,获得一些人望和嫡系势力以备退路。
“韬光养晦,那是对外人用的;对于绝对不可能出卖自己的至亲,还有什么好藏的呢?就算父王觉得自己一下子多智近妖,难道还会因此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不成?”这就是钱惟昱此刻的心中写照。
不过,半个时辰之前,钱惟昱也还只敢确认他父王属于“绝对不可能出卖他的至亲”范畴,对于旁边的仰妃还不敢确认,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话才没有说开,他的最初几句对答还非常中规中矩。
但是在弄明白了父王的病情之后,他知道仰妃也是绝对要一辈子拿自己当亲生儿子待了这个时代,哪有痨病患者还能有精力继续找女人啪啪啪、生儿子的可能性?不说父王和仰妃本就体弱,光是这个时代人匮乏的医学知识无法分清肺炎和肺结核两种不同内因的“痨病”在传染性上的差异,仰妃以后应该就不会再为“那事儿”热心。
“父王,您是为天下计,还是为社稷计,还是为儿臣计?”
钱惟昱单刀直入,顶着钱弘佐的目光逼视,坦然问出了这个问题。钱弘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是欣慰,又似是惋惜,凝滞半晌,缓缓答道。
“天下太大,我如今虽然名为国王,实则不过一方节度而已,不敢为天下计。但吴越社稷至今已历三代,又怎敢对不起列祖列宗。”
“既是为我吴越社稷、保境安民而计。那么如若孩儿不及弱冠、功业根基不稳,还望届时父王切勿强立我为储君,以免一旦事变欲退而求一刺史亦不可得。”
钱弘佐松了一口气,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一样颓然软了下去,整个人似乎彻底靠着仰妃的支撑摊着,歇了一下之后艰难地说道:
“我儿,你能有如此见识,寡人也就放心了。不管寡人还有几年阳寿,想来你总是能获一世平安富贵的了。你说想建立功业人望,而后图储位,确实是远见。不过你年纪还太幼,就算有军功开拓之劳,我任命你一个实职统军使,也难以服众,寡人知道你想的是借势如今闽中的军功,然则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啊。也不知为父能否为你撑上三年五载等你及冠……”
“所以,父王需要在养病期间,以兵权授予宗室之中一名绝不会有异心之人。只要三军一志,帅为军胆,儿臣只是假借从旁参赞的名义,那么获取功勋不就容易多了么?”
这是想要找棵大树傍着捞功劳了,想法很不错,就好比后世那些混资历不干实事的官二代。但是,这个想法的问题点在于,钱弘佐一下子想不出来宗室之中有谁绝对可靠。
“何人可托?可是七弟隆道?”
隆道是钱弘表字,钱弘佐的两名嫡亲弟弟里面,钱弘勇毅果敢,只是略显莽撞,刚而易折;钱弘则完全与世无争,为人懦弱。要钱弘佐自己揣测,一时之间也只想到这两人在自己养病期间节制吴越各都兵马才可以服众。
“并非七叔而是四伯父。”
。。。
第5章君疑臣不反
“我儿说什么?让为父将四哥的官职重新恢复为内牙诸军都指挥使?还让为父下罪己敕书为程昭悦等冤案的不查之事,忏悔自身失察之过?”
“只是‘权领内牙诸军都指挥使’也就是在父王您病体彻底痊愈之前,暂领此衔而已,一旦父王康复,此职权既无需撤职以伤和气体面,也不必担心四伯父长期控制兵权,到时候只需要另外给四伯父再加封其他官职即可。
而且纵然退一万步讲,四伯父有异心想在内牙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右统军使胡进思乃是内牙军积年宿将,从先王即位其即已经与阚燔分掌内牙军,阚燔因跋扈被杀后,父王对胡进思更是重用有加,四伯父便是想要在短短数年内将内牙军收为己用,胡进思又岂肯放下实权,以此两相制衡,实在是毫无危险。”
“可是,可是……”钱弘佐的大脑一下子有点转不过弯来,钱仁俊是他所有兄弟里面目前最有芥蒂的一个,毕竟猜疑这种东西就像一颗毒树之种,一旦种下,就会蔓延入骨髓,能够不去想它已经是非常难的,要想正视、彻底铲除猜忌,那简直和天方夜谭一样困难。
“父王!此事正当时机,儿臣知道您在顾虑什么:您肯定是在想,自古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李从珂、石敬瑭殷鉴不远,不知儿臣揣测的对不对?”
李从珂是后唐末帝,石敬瑭就是因为和李从珂相互猜忌而上演了君臣诛反唐晋兴替的大戏,只不过石敬瑭这人没啥节操,打不过之后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借契丹兵对付李从珂,从此让中原华夏政权失去了阴山屏障。如今距离石敬瑭嗝屁还不过五年,这个例子自然是够鲜活的了。
这番话说出来,钱弘佐就不仅仅是眼睛瞳孔变大那么简单了,他浑身一个激灵如同帕金森综合症病人一样颤抖了一下,用看着外星人一样的眼光盯着钱惟昱,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小小年纪就能总结出这样一句道破了千古君臣之间互相揣摩的至道。
而且,连仰妃也不由得浑身发抖起来,此前钱惟昱的超常表现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听不太懂,但是这一番话说出来,明显高逼格得不行,外行人都被镇住了。
要不是为了急于让父王听从自己的劝诫,钱惟昱也不想这样表现,见父王说不出话来,他立刻趁热打铁接上。
“但是,天下人都害怕这一君臣猜疑之铁律,唯独父王与四伯父之间不怕:父王此前已经赦免其疑似谋反之罪,为其平反,古今为君者信任为臣者,于此为甚,那石敬瑭、李从珂之间,哪有如此胸襟胆识?
父王之所以愿意赦免其罪,所畏者何?自然是为我钱氏三代家风颇为刚正,兄弟一心远胜他国。自武肃王晚年以来,宗室之人遍封各州为刺史、节度,两浙十四州之地均有宗室为一方牧守。而一旦内部但有不臣之心者,立刻便为宗室众人所唾弃。
先王之时,曾有宗室堂兄弟钱元球、钱元生异心,然初一起事便为宗室全体唾弃,再无人响应,随即扑灭。自此而下,再无宗室敢生异心。而先王以来,为君者亦因宗室团结一心,不敢为无罪残害兄弟手足之事。
连父王您都敬畏我钱氏家风,四伯父难道不怕么?这种家风形成一种震慑的惯性之后,就意味着只要有不臣之人,就绝无人响应,偶尔有人内心阴怀响应的念头,也会因为揣摩天下其他人都不会响应而忌惮。
这种情况下,父王再下罪己敕书、襟怀坦荡地坦陈此前程昭悦构陷案中过失,重新为四伯父授予重权,四伯父便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夕惕若厉,绝不敢有丝毫不臣之心,否则,他只会为天下所唾弃。如此,君臣相疑的死结也就解开了。”
在人人无耻的环境下,虚名是不能把人赶鸭子上架的;但是在大家都还要脸的国度,情况就不同了。江东之地被蛮夷胡化的程度一直是比较低的,门阀望族也比较多,大环境毕竟还是要脸的人多。关键是,就算有人舍得一身剐不要脸,以目前钱氏的门风,他又有几成把握赌绝大部分人能跟着他一起不要脸呢?
两世为人而且上辈子深谙治乱之道的钱惟昱明白,宗室藩王这种东西,如果保持一个较强的综合实力,在一个王朝内部拖上十代八代的,那么等到开国时候的名臣悍将精兵锐卒全部老死之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大问题的。
但是如果是王朝初立的时候有一大群有实权的地方宗室藩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对于任何有不臣之心的人都是一个很大的威慑哪怕那个有不臣之心的人本身就是宗室。
当然,即使是一个王朝初年,给宗室分封实权而不为祸,也是有几个必要条件的:
第一就是不能像明建文帝朱允或者汉景帝那样主动削藩把所有宗室藩王都挤兑到君主的对立面;
第二就是不能让国中主持大局的君主变成晋惠帝司马衷那样一个“胡不是肉糜”的****智障痴呆儿;
第三,则是被分到各地实际掌权的宗室子弟也要上进、保证稍微有些才能,不能是脑满肠肥不读书的昏庸之辈,免得滥权祸国。
这三个问题目前的吴越国都没有,所以作为一个数十年内的权宜之计,分散宗室的力量以制衡不臣者、保护宗室继承的稳定性还是很有用的。至于以后,钱惟昱还年轻,以他的寿命至少还有五十年来解决这个问题,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钱惟昱心中那个后世而来的邪恶灵魂几乎在那里桀桀怪笑,庆幸自己一个无耻之徒这辈子居然投生到了一堆讲究仁义礼智信的族人中间,真是不利用白不利用了。这番道理钱惟昱向父王钱弘佐分析明白之后,钱弘佐也就基本上接受了他的看法。
“如果为父下了敕书,你可是准备让你四伯父和水丘昭券将军、胡大使再次谋划对闽中用兵,抢在唐国之前拿下闽中数州建立功业呢?”
“儿臣以为,去岁一战我军据有福州,击破唐军数万。虽然我军伤亡也颇重,但唐军损失更重,士卒死伤怕是比我军多了两万人,而且唐国如果要补充兵马粮草到建州只能选择从赣州走闽西北的武夷山区,道路难行损耗巨大,短时间内必然难以恢复元气;
而我军拿下福州之后,可以直接从浙东沿海走海路水运粮草军队,损耗与唐国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此消彼长之下,很快就能扭转局势。
如今闽中安定,并无瑕隙,但是我们也该秣马厉兵预作准备,相信一年半载之内,就会再有良机。自古建立威信,军功最快,有水丘将军和四伯父等人统军、参赞,以儿臣的年纪,只是虚挂一军职衔附其骥尾罢了,绝不会自作主张。”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钱弘佐本就不是穷兵黩武的嗜杀之人,在军事方面虽无明显的才能,也算是审慎,没有天赐良机一般不动手。
去岁福州求援之时,众将都以为唐军势大,福州不可救,只有钱弘佐本人和内牙军大将水丘昭券二人力主出兵,最后果然建功。今年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出什么机会,让他贸然答应儿子的想法,却是有些为难,所幸钱惟昱提出的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也能够服众,钱弘佐这才考虑。
思想斗争了一阵之后,本着“儿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好”的想法,钱弘佐总算是有了决断:谁不想自己死后由亲生儿子可以继位呢?只要审慎持重,做好出兵的筹备倒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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