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好的钢甲被工匠用火钳取走,然后用手工的大铁锤再略微修一下形状,然后便是退火、回火等热处理的工艺。热锻的钢铁因为内部应力释放不如冷锻那样充分,而且没有冷锻起到的表面硬化效果,所以热处理是必须做的,为了达到表面渗碳的梯度硬化效果。
这个时代的热处理,尤其是淬火阶段,只知道用冷水。少数非常技艺精湛的工匠想到了用动物的尿液进行淬火,但是却不知道其中原理——不同的液体淬火,其实差距就是在于不同的液体沸点不同,所以可以为金属提供的淬火环境温度不同。尿液只是因为含有尿酸尿素导致沸点比纯水高了那么十几度,这才让分层淬火产生了梯度降温的效果。
钱惟昱知道其中的原理,所以自然不可能让工匠用那么神神叨叨还恶臭的办法处理钢甲,他只是指示沈默让军器监的铁匠分别尝试清水和各种动物油脂、矿物油的淬火效果。后来也就分别找到了沸点从一百度到三百度之间的多种梯度淬火剂,让钢甲最后的热处理和渗碳硬化效果得到了明显提升。
……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全黑。在长兴钢铁厂里视察泡了一整天的钱惟昱,终于看到地球上第一件完全具备了微量钛镍合金钢材质、几乎无渣低碳、重锤锻轧、分层退火回火表面渗碳硬化等等诸多工艺特点的弧形胸甲诞生了。
和胸甲配套的,还有背部的甲板和弧形的下摆、大腿正反的四块长圆弧甲板,总共有三条类似的锻轧生产线在为这个全套板甲的制造服务。
因为锻造成型的东西不适合制造细微末节的部位,所以只能涵盖一些大块大块的面积。比如整个躯干前后、腰胯、大腿前后等部位。而前胸后背之间那个需要连缀起来的侧面,锻甲是没办法护住的;大腿的问题也是相同。只有正反,没法护住侧面。
所以,这种弧形钢板的甲胄还是没法单独形成全身防护,需要用钢钉钉在一件皮甲上。手臂和小腿、身体侧边的缝隙就没有钢铁的保护,只有内侧的那层皮革守护了。不过这也让身着铠甲的人在作战时的动作灵活性方面得到了兼顾,护住全身七八成面积的要害,也算是一种兼顾经济实用性和成本的方案了。
“这套钢甲,分量约摸有多重?”钱惟昱掂量了一下,转头向沈默询问道。
沈默略微查了一下,回复说:“前胸后背的上身主甲用钢料11斤,连上身皮甲的里子一共是14斤。下摆重4斤,两腿钢板合计8斤。全身相加,用钢料23斤,皮甲6斤。”
全身铠甲29斤,再加上靴子腰带和内衬衣物,一个武士不拿兵器情况下,大约也有33斤的负重了(唐宋一斤690克,所以相当于后世22公斤左右),对于体格相对力气小一些的南方人,这个也算是挺重的了。
后来北宋的步人甲全重换算到后世有30公斤,米兰全身板甲25公斤。如今吴越板甲相较于步人甲的优势,也就在于可以让腰部和腿部分担大量的重量,而不是像步人甲那样“挂”在肩膀上的。所以肩膀和上臂的负重只有步人甲的三分之一,挥舞兵器时的余力会明显更大。
“已经如此沉重了……手臂和小腿便不必再钻研钢甲保护的措施了——哦,不过士卒的靴子底下可以在皮底之间衬一层钢片缝在其中,这样误跌入陷坑也不会被竹枪扎穿。还有,最重要的——从此以后头盔全部给寡人换了,马上弄出一套一体化锻轧钢盔的产线来。”
“整个兜鍪一次性用锻机锻轧出来?那可不好做,兜鍪的弧度太大了,目前的钢料还无法延展那么大的距离而不断裂,除非是在钢料更热的软化状态下先浇铸出个大概的样子,然后再慢慢锻打致密……”
“具体用什么手段寡人不管,哪怕是整体浇铸出来的,只要比普通铸钢致密刚硬一些,也便罢了。寡人还有一件事情要问——目前咱这铁厂,锻轧加工的,只能是做到锻出钢甲了么。寡人去年问的钢质战船龙骨,可有眉目了。”
“大王,那东西实在太大了。战船龙骨,动辄粗厚数寸,甚至逾尺,至少也要万钧之力的锻轧才能搞得动。如今长兴这边西苕溪带动的锻机没有一个合用的。只能是指望严州的千岛湖堤堰修好后,用高水头的大水车催动锻锤,而且木材传动的机械,本身也吃不住那么多分量。真要弄那么大的锻锤,只怕水车的转轴本身就会扭断了——合抱粗细的大树,都难以吃住最后输出万钧锤击之力的锻锤啊!变速传动的牛皮带子,就更加无法绷住那么大的力道了。”
。。。
。。。
第315章短板
怀着对目前的冶金工艺还不能锻造整根的海船龙骨,钱惟昱心中着实惆怅了一阵。不过很快也就丢开了这件事情。在湖州的长兴钢铁厂视察了两天,随后便顺道转去西边的严州视察一番。
在那里,有刚刚初具规模的千岛湖工程,也是未来吴越大型水力工业的核心基地所在。无论是金属锻造加工还是大规模的纺织业纺纱缫丝,抑或再是朝廷在杭嘉湖一带官仓粮食的集中脱粒碾米,都可以借重这里庞大的水能资源。
经过钱惟昱统治严州的这两年建设,累计投下去三百万贯钱粮之后。在后世淳安县境内,如今已经在钱塘江上游的新安江段形成了两道库区水头大约在30米上下的大坝,还修砌了大约十几里长的堤防。整个工程没法玩后世的混凝土重力坝,所以只能是内部夯土并浇灌土水泥,外头再用巨石堆砌一层表面,然后用糯米汁蒸土黏合剂与土法水泥混用紧固。
这样的施工方法比这个时代最精巧的城墙修葺工艺还要优越一些,比后世的混凝土重力坝也不遑多让——混凝土重力坝好歹是不会有巨石包壳的,而吴越工部修建大坝的时候,因为对土水泥强度不够信心,还加了成本昂贵的外层包石包砖。所以除了成本高昂之外,质量并没有劣势。后世的新安江水电站坝高110米左右,以一千年前的技术,修一个只有30米高的实心坝还是没问题的。
湖州西苕溪边的水车因为没有堤防大坝拦水,水头不过才每公里两三米的落差,配合普通水车的情况下,那种水流流速和冲击力只能用来带动80锭的水力大纺车,或者二三十吨级别的水力锻锤。而新安江地处天目山深处,从歙州严州边境到严州东部,不过六十里直线距离就有一百多米的落差!
经过几道堤坝在原本自然落差就最大的位置拦水蓄水、抬高水头后。每段大坝后面可以跟三四里长的做功河段。堤防夹束的河流每公里可以有十几米的落差,水流的势能密度也就可以达到西苕溪的将近十倍。
按照工期计划,整个新安江上游适合筑坝的位置有四五处之多,如今修了两道只能算是完成了一期工程。大坝和堤防完工后,工部的人马上组织在淳安照搬照抄一些在长兴已经实施过的水车和设备来,只是比照原来的格局形制把尺寸放大数倍。
结果,用来做大型水力碾米作坊的那些工序还能勉强作业。用来大规模工业化纺纱的话,因为水力推力更大、而单锭纱锭所需的牵绕力度是不变的,就需要更加繁杂的机械传动结构——确切的说就是类似于汽车在使用大牵引力的引擎时,需要变速比更加大的变速箱。金属锻造作业方面,纯粹加大水车和锻锤的尺寸分量,也导致了水车转轴和传动换向的机构吃不住分量,纷纷崩断。
大坝堤防造好了,却面临工作机械跟不上的问题。以至于白白投了几百万贯下去的水利工程,目前依然只能起到一点点调节水旱、保障下游杭越明秀四州农业生产旱涝保收的作用,真是大材小用了。
在严州巡查数日都发现这个问题暂时没法解决,钱惟昱只能是结束了这次视察巡幸的过程,赶回杭州另想办法了。
或许,他手下的工程技术人才还是太少了,机械、工程和农业革新光靠一个沈默挑大梁。化工方面靠一个被他奴役了好几年的小道姑——也就是那个张天师的妹子、清凉散人张湛然。其他,就完全没有擅长科学的人才了。钱惟昱自己有一些理论上的想法和指导思想,却没有人可以实践、试验、落实成生产力,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
钱惟昱结束了这一趟持续七八天的巡视,回到杭州的时候,也已经是腊月中旬了。北边苏州昆山那里连续传来了数次奏报。有军事方面的奏报,是陈诲发回来的,通报说吴越军已经围困了楚州城。有胡逗洲大营发回来的,内容是关于民政方面收拢淮南战争流民。
也有昆山船厂的一封密奏,呈报说吴越国的第一艘三桅飞剪船已经下水了,只要再装配施工几个月,配齐船帆索具,就可以杨帆出海了。这艘飞剪船是一年半前开工的因为当时吴越国的长绒棉和亚麻混纺帆布已经很成熟了,海船对软帆的索具装配和抢风应用也有了四五年的逐步技术积累,所以当时钱惟昱才下令建造一艘大长宽比、空心上抬船首、基本平甲板结构的大型软帆船,为将来的远航探索打基础。
那艘船用了一颗从交趾的热带雨林里采伐到的巨大铁梨树木材,使用非拼接龙骨的结构,用整颗合抱粗的大树削制成矩形龙骨,然后才有了这艘大船——南宋以前的中国造船史上,还没有掌握桅杆和龙骨的木材拼接技术,所以南宋以前的船只尺寸受到很大的限制,桅杆的高度无法大于树木的最大高度,船只的长度也受整颗树木刨削龙骨的尺寸限制。
八年前,钱惟昱刚刚从南唐结束人质生涯回国时,就着手过改造飞桁硬帆船,那一次算是中国造船技术第一次进行了桅杆的拼接。但是龙骨的强度要求,尤其是在长宽比更加修长的船只上,要为横浪暗涌的剪切应力留足余量,导致拼接技术在建造大型飞剪船的时候还不敢应用。一年半前在交趾热带雨林里寻访许久,只找到了一棵二十丈高的的铁梨树——
普通的铁梨木成年也只能生长到十二三丈,那棵大树起码比其余同类多了两三百年寿命,才能长到那么大,成为吴越国第一艘飞剪船的龙骨。那棵大树后来在辅料的帮衬下,形成了一艘全长二十五丈、自重三千料、载重一万料的飞剪船。采用三桅全帆装的棉麻混纺帆布,加上一根船尾的纵帆短桅、各色三角支索飞帆、前帆提供整体动力。
同时,昆山船厂也按照原本钱惟昱的规划交代、提前备好了再造两艘更大形制飞剪软帆船的木料型材、帆布桐油——当初,钱惟昱自信满满觉得长兴钢铁厂造出高质量钢材后,配合大型水利锻机,肯定可以弄出钢铁龙骨和肋骨,进一步实现飞剪船的大型化工作。结果目前铁龙骨成了短板,进一步扩大飞剪船的尝试也只能搁置。
……
被一连串的现实稍微打击了几次,钱惟昱也只能暂时把解决不了的问题丢开。回到杭州宫中,闲住了几日,处置一些日常的繁冗事务。
这一日已经是腊月十五,眼看着年关将近,诸般事务都快歇业了,普通官署当中除了户部、兵部还为钱粮核算、军备运输、支持战事忙碌,其余各部和普通衙门都开始逐步清闲了下来。
钱惟昱诸般挤压得政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又想到当初他下敕命宣布来年春闱恩科时,恩准了那些此前不曾通过吴越乡试、但是报考非文章诗赋类的“工程专业人才”可以到户部、工部进行各部自行组织、礼部帮办地初试、以获得额外的春闱名额。于是他心中便活泛起来,想着出去走走。
事实上,他是对于今年这第一科的算学统筹人才选拔着实倍感期待。从隋唐以来,科举考试都没有为理工科人才开辟什么上升通道,考一个每年最多录取三四个名额的明算科便是极限了。如今他新王继位、大开恩科,让那些杂学人才多了那么多机会,应该也能吸引到小猫小狗两三只吧?手头一帮文科科班的官僚,技术人员奇缺的现状,着实要把钱惟昱逼疯了。
念及此处,钱惟昱便让源赖光挑了一队扈从牙兵,然后行出宫去,到新建的工部衙门走一遭。在钱惟昱即位之前,吴越国还没有正式的六部建制,只有分管各部工作的主事,没有尚书、侍郎等级别的正式任命。所以六部设立之后少不得把原来有实无名干活的人提拔一批。钱惟昱让他十叔钱弘亿领个户部尚书、钱弘俨领个礼部尚书,便是其中例子。
至于这工部的主官,原本倒还真不是钱惟昱的嫡系。沈默的技术水平是够的,但是不适合做一部主官,所以钱惟昱继位后也不过是让他做了工部下属一个司的郎中,并且兼着军器监。工部的尚书、侍郎都是钱弘俶时代的旧人。
钱惟昱的车驾出得子城、一路行来到了城南河坊街一代的工部衙门。到的时候,工部衙门大堂上,居然正在进行算学的考试——原本钱惟昱在敕命当中也是准许被授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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