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皱着眉头跟我说:“你是那帮叛军掳劫来的姑娘吧,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本将军会为你做主的。”
“……”我觉得他从见到我就没说过一句让人能听懂的话。
“难不成你是被云夕那个变态禽兽劫持上山的?”他盯着我,很是侠骨柔肠。
我摇头,决定澄清一下:“在下……呃,小女子是任家二公子的夫人……”我还在纠结用“夫人”这个称呼会不会太不矜持,那厢青年将领已经很不矜持的跳起来,惊讶道:“你是长公主!?怎么穿成这样!?”
全军哗然。
我抚额,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几时变得如此艰难。
我扶了扶鬓角,调整了一下情绪,抬头跟他说:“我是任墨予的姘头,背着长公主的那种。”
全军再度哗然。
那名青年将领的眼神都直了,良久缓缓说出来一句话:“在下边关萧楼南,请夫人随我上山一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萧楼南的场景,无论后世如何将他标榜成骁勇善战的边关将军,抑或是北周末年叱咤一方的诸侯王者,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那样不知所云而且词不达意。
那日我听不懂的话……后来过去些许年,便也渐渐懂了。
他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他的瞳眸呈现褐色,阳光下流畅着淡淡的灰,这让我想起了秦朔,那个也有着褐色瞳眸的漂亮男孩。
每个男人的心目中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姑娘,只不过在他们的故事里,我才是陪衬的那一个。
萧楼南行军有素,只半盏茶的功夫我便被押解到山顶,路上我几次三番想要询问他是否荣华郡主的夫婿,又几次三番得将话咽回肚子里。
八卦是不好的,我要克制,再克制。
我本以为萧楼南会以我为人质要挟任墨予,他却只将我绑至战场一侧的大树下,而后便带着众士兵投入战争。
有些人是以战争为生的,这话我信。
我背靠着树干,极目处是黑色的战甲、红色的鲜血,耳边是铿锵的刀剑声、震耳的厮杀声,我本以为这场战争跟我有着莫大的关系,我是该被绑着石块沉入湖底淹死的那一个,后来我觉得,王权的争霸中其实我什么都不算。
秦延之一袭白衣立于楼台之上,虽是淡泊宁静,肃杀之气却浑然天成。
任墨予振臂指挥,挥斥方遒,锋芒毕露,自有一派霸者之气。
还有那挥剑的萧楼南……北周史上著名的“四王之乱”便发生在落云山,活生生的发生在我的面前。但是我并非自愿要见证这个铭刻于历史的时刻,只不过萧楼南这人太不地道,将我绑在大树上直面战场,风水好,阳光好,视野开阔,甚至连秦延之衣角的一片血渍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很多年后有野史广为流传说,当年的“四王之乱”曾有一个神秘人物参加,并且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种说法是:此人为以美色名动朝野的云子宁,故而“四王之乱”又称为“男宠之争”。另外一种说法是:此神秘人物乃先帝流落在民间的小公主,英气逼人,力拔山兮气盖世,当日协助摄政王秦氏平息叛乱,后嫁与秦延之为妃,是皇家跟摄政王之间的枢纽人物。而最不靠谱的一种说法是:落云山的第九任寨主云夕亡于此战役,他因迷恋秦延之,又爱慕任墨予,终舍不得双方战死沙场,遂自刎于乱军当中,成就了断袖史上的一段佳话……
总之,不管是哪种说法,总是附带着一段缠绵悱恻的三角爱情故事,后世在民间流传开来,愈传愈远,愈演愈烈。
但是作为这场战役的唯一观众,其实我特别想说:“女人怀孕期间最好不要观摩血腥暴力以及杀戮过重的场景,容易对胎儿造成不好的影响。”这是我在切身体会后的肺腑之言。
只不过在这场战役当中,云夕是真的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完。
☆、第二四章:离别歌
那日,我亲眼看到我的师弟死去。
我犹记得那日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太阳由东方升起,悬挂天际,阳光灿烂普照大地,落云山顶却发生着一件并不是很灿烂的事情。
由于萧楼南的加入,使战场呈现一面倒的趋势,加之任墨予所带兵将本就未准备充足,匆忙而战,渐渐力竭,落云山寨建于山隘,易守难攻,萧楼南从后方攻入,两面夹击,任墨予左右指挥,疲于应对,数个时辰后,我远远望见秦延之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笑容还未敛去,他便扬声道:“陛下口谕,任氏为官跋扈,恃宠而骄,而今反叛数日,北周将领见之诛杀,不留后患!”
萧楼南闻言高声一“喏!”,回荡山谷。
再后来,我看到秦延之从城楼飞身而下攻向任墨予,萧楼南带兵拦截,两人配合默契无间,仿佛早有预谋。
我忽然忆起秦延之曾被发配边关三载,在这三年里,他……抑或是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是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我闭上眼睛,将整个战场摒除视野。
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三年前老侯爷设计诛杀秦延之的那一夜,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可谓是放虎归山,而今天下争霸,鹿死谁手便未可知了。
我觉得……其实“任我行”这个名字还不错,念着念着也便顺耳许多。
“云夕……”任墨予一声长嘶划破天际,我抬头正对上他赤红的双眼,面容染血,发丝散乱,貌若癫狂。我正纳闷是什么事情令他如此分神,秦延之已经毫不留情得斜刺了他一剑,由于躲闪及时,长剑只刺入肩头,汩汩鲜血溢出,染在墨色的衣袍上竟是全无痕迹。
“师姐,小心城楼!”杨离长剑挥舞,不要命般向我的方向冲来。
我仰头眯起眼睛望向城楼的方向,阳光刚刚好,柳蝶衣一席红妆立于犄角,像是闺阁里的新嫁娘,只见她手挽长弓,右手搭箭上弦,箭尖只指向我。
而我则大刺刺得被绑在树上,活脱脱一个箭靶子。
柳蝶衣她恨我,从来便是,只不过我总是选择忽略她的恨意,久而久之便忘却了。
现在,我只希望柳蝶衣的箭法要么不精准,要么就精准到一箭毙命,否则被活活射成刺猬我还保留最后一口气息,那便最痛苦不过。
只可怜了我未出世的孩子。
柳蝶衣将弓弦拉到最满,红艳艳的一柄画雀宝弓已经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形状,仇恨果然激发了这名弱女子最大的潜能。
她要杀我,她想杀我!
任墨予嘶声喊着我的名字,秦延之却自始至终眉毛都未动一下,他要杀死任墨予,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我想,柳蝶衣果然跟秦延之是一类人,明确自己的目的,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当真是百折不挠。
离弦的箭是有响声的,箭尖划破长空的声音,很多人喊着我的名字,我却独独听到了羽箭破空而出的响声,那样的声音很奇特,仿佛是地狱的使者呼啸而至的声音,令人由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实话说我有些怕,我是很怕死的,我觉得活着很好,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很过东西未曾体会,我还有一个孩子未曾出世,我还有一个男人未曾去爱……那个男人曾经对我说,他会疼我宠我,一生一世,他说他会很温柔很温柔得照顾我一辈子,我很想知道他会对我有多好,有没有骗我……
那柄羽箭最终并未射入我的体内,杨离以自己的身躯牢牢护在我的身前,他双臂展开将我抱在怀里,不留一丝空隙。
他说:“师姐,你要开开心心得活着。”嘴角有鲜血溢出,他却笑了。
他说:“师姐,我答应过师傅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你看,师姐我做到了。”
他还说:“师姐,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即便你只把我当弟弟……这样也是很好很好的……”
他伸手抚向我的面颊,轻声说:“从小到大,你一不高兴,我就会跟着难受,所以师姐你不要哭,那样我便会很开心很开心了……”
泪水纷纷滑落,迷蒙了双眼,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很努力得说道:“师弟啊师弟,我没有不高兴,我的师弟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的胸怀宽广,我以前竟从未发觉他已经如此高了。
我说:“师弟,如果有来世,你做我弟弟吧。”
“不要……”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要融化在风中:“师姐,如果有来世,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再遇到你,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累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了,还得自己动手把它粘起来。师姐啊……我的师姐……”有温热的水滴畅在我的面上,我分不清是杨离的鲜血还是泪水。
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俯在他的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比自己死去还要难过的痛。
杨离像哄小孩子一般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他说:“师姐,我想叫一声你的名字,可以吗?”
我的师弟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叫一声我的名字。
他说:“师姐,如果来世遇到一个为你吹埙的男子,你要么不要理他,要么就爱上他,好不好?云夕,我的夕儿。”
我哽咽着说道:“好……好……”耳边已经响起悠扬的埙声,就像以前他每次吹给我听那般凄切,只不过我从未听懂他要跟我说的话,如果有来世,我听到埙声一定会扭头就走,我的师弟,他应该遇到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子,那个女子会听懂他的埙声,爱上他的人。
埙声响了好久好久,我在他的怀中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我不晓得战争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也不晓得柳蝶衣是否还想再杀死我,我更加不晓得秦延之有没有为这件事情皱一下眉头,我只晓得,我的师弟在最好的年华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对我的承诺都做到了,他为了救我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临死的时候只愿叫一声我的名字“云夕”,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已知足。
那天,我在山中抱着杨离的尸体泪流满面,周围是厮杀的战场,震耳的呐喊,兵器的铿锵,我甚至听到了刀剑穿胸而过的声音,只有我怀中的师弟是那样的安静,安安静静的睡着,仿佛涤濯了整个人世间。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那之后的数日,我坐在师弟的坟前,不想说一句话。
我将杨离埋在落云山的后山,我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树边,那时候,他吹埙,我倚在他的身侧昏昏欲睡,他学着文人雅士那般摇头晃脑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我拍着他的肩头笑他酸,我说我不是野人也不是山鬼,虽然喝着泉水,却不喜欢睡在树林字里,还是床上休息比较踏实。他便又说:“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床榻。”
我的师弟,他是这个尘世上最傻的人。
至于“四王之乱”的结果,任家的人输了,任墨予重伤濒死之时,老侯爷带领大队人马杀至,方才救下爱子的性命,双方人马僵持不下,最终采取折中议和方案,任家被逼退往漠北苦寒之地,世称汉北王;萧楼南继续镇守湘西,册封湘西王;秦延之留守朝廷,加封摄政王……
而这些种种的议和方案全部为秦延之代传的皇帝口谕。
小皇帝自从抵达落云山后便重病昏迷,之后一切朝中大事皆交由秦延之处理。
有流言传说摄政王早就谋划了一切,重病只是幌子……中毒才是真实。
任家走了谋反之途,而摄政王走的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条路,至于荣华郡主的驸马爷萧楼南缘何与秦延之走到了一途,世有传言曰“断袖情深”,而个中的隐情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这些事情,跟我是没有多大干系的。
只不过在我为杨离守灵的这些日子里,萧楼南总是拎一壶酒伴在我身侧,自斟自酌,他喝多了话便特别多,絮絮叨叨,跟平时说话一样没有章法,他说:“云夕,你知不知道那些小眼睛刺客监视了秦延之多少年,我们的皇帝陛下可真够狠的,连幼时的伴读都信不过,逼得过了,倒真将他逼反了。”
他还说:“这个人世间,谁又能是谁的影子替身……花之对于秦延之来说是替身,而你在我的眼里……便又成了替身。”
后来有一天,他说:“辽东近几年大旱,农民军起义不断,流寇滋生,我说正好趁着此时士气大涨前去剿灭,秦延之竟不允,采取了招安,封了个城东王……笑话!”他喝了几口酒,冷笑一声,接着说:“竟然舍得将风华郡主嫁过去,那丫头真真是错付了真心。秦延之……他倒也是个疑心很重的人,生怕我将湘西的势力做大……”
萧楼南果然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有些话他清醒的时候是决计不会说,既然醉了,那便由他去吧。
晨昏定省,我日日到杨离坟前祭拜,有的时候一坐便是几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