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岁月,悠长平淡,一家三口远离世事,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是平安自得。夷羊九本就不是个好追求名利之人,而纪瀛初从小颠沛动荡,这样的平安日子,更是她一生最大的盼望。
如此又过了数年,转眼间,梅儿已是个近十岁的孩子,虽然说话、行止仍然有些迟滞,却已经比早几年全然不知人事好了许多。
但是这些年来,纪瀛初的旧伤彷佛又开始影响她的健康,当年她被“贲羊”化为土石近半年,体质大为受损,虽然经过调养,但是只要多劳累几天便会身体不适。
这一日,纪瀛初受了风寒,正躺在茅屋内休息,夷羊九抱了梅儿来到耕作的瘠田,一边耕作,一边和她说话聊天。
这山野上虽然没有平坦的田地,但是夷羊九却有萝叶相助,作物倒也长得茂盛,养活一家绝无问题。这一来,却很巧妙了走上当年羊舌野上代先祖们的老路,凭着元神的能力耕种度日。
在田地中整理了一会,夷羊九挥了挥汗,正想喂梅儿喝点水,却看见不远处的山径上来了几个华服之人。他好奇地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楞在当场。
因为此刻出现在这无名荒山的,居然便是他的卫国旧友易牙、开方、竖貂!
这几个人在少年时代曾经是夷羊九极为亲近的挚友,当年为了他的事,易牙等人还曾上山下海,在各封国间流离颠沛,只是后来易牙等人在齐国各有成就,和他们渐渐失去联络。
此刻见了这些年少旧友,本应是兴高采烈之事,但是夷羊九在欣喜之情的背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有许多复杂的古怪感觉。
尴尬的气氛,随着易牙等人的逐步接近并未稍解,只见他们三人个自穿着华丽的锦衣,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担着沉重的礼物,在山径上走得非常辛苦。
夷羊九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田间,看见易牙敞着一脸的笑,对他挥挥手。
“小九!见了老友还在那儿发呆吗?不讲我喝杯酒解渴吗?”
听见他这样说,开方和竖貂都笑了,夷羊九想了想,也放松心情,笑了起来。
多年不见,几个人见了面有些生疏,但是少年的旧情谊毕竟深厚,说了几句话之后,聊起了当年的往事,气氛便逐渐松散开来。
夷羊九带着一行人回到茅舍,生病的纪瀛初看见三人也是极为讶异,和大夥说了一会话,便又回到后房休息。
在茅舍中,夷羊九摆了几样小菜,易牙忍不住手痒加炒了几样,他随行又带了不少好酒,几个人便喝了个畅快淋漓。
易牙等人此时都是齐国的高官重臣,但是来到夷羊九的小屋中却客气得很,除了对他不住恭维之外,还说着笑话,让气氛变得融洽热络,即使是一开始有些生份不快,但是在酒食的催化下,夷羊九便放松了心情,像年少时候一样和易牙等人说笑起来。
在说笑的对话中,他忍不住开始指责易牙当年以小儿为食料的方式未免太过缺德,又说竖貂好好一个男子汉,为什么要阉割自己成为寺人?如此一来,即使是做再大的官,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但易牙和竖貂却彷佛对他极为宽容,听见他这样微带酒意的指责也不生气,只是一劲儿地要他吃菜喝酒。
数落完了竖貂,夷羊九也听说开方近日又升了官,正要笑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升的官,头忽地一晕,手上的酒杯便“匡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微微晃头,略觉惊讶,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他的笑容天真,连一丁点的疑心也没有,“怎么最近酒量变差了……”
他近几年来在元神能力上仍有进境,遇有任何不对劲的状况萝叶都会对他先行警告,因此才毫无戒心地和易牙等人喝个痛快。
夷羊九俯身下去要收拾破碗,身上却更是酸软无力,腿一弯便软倒在地,彷佛连手指要抬起来都很辛苦。
此刻他才觉得有些心惊,却仍不信自己会被任何毒物近身,因为萝叶的警觉能力极强,连最微小的不对劲都能察觉。
“萝叶……”夷羊九在心中默然叫道:“出了什么事吗?”
但萝叶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凝在一旁,彷佛已被定住。
夷羊九倒在地上挣扎,勉力抬头,却看见易牙淡淡地走过来,瞪着他看了一会,便抬起胖脚,硬生生地踩在夷羊九的手上。
这一踩的劲力极大,夷羊九忍不住痛得闷哼起来。
“看样子,你是真不能动了,”易牙冷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
一旁的开方和竖貂也是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夷羊九。
直到此时,夷羊九才知道这三个少年旧友此行的目的原来不是前来叙旧,而且很可能是来要他的命。一时之间,胸中的感觉五味杂陈,又是失望,又是愤怒,更有几分伤心。
“为什么……”夷羊九低声说道,彷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易牙、开方、竖貂对望一眼,神色仍然冰冷。
“不为什么,你得罪了谁都不要紧,偏偏布连我们国君桓公也要得罪,”竖貂冷笑道:“因此我们只好对不起你了。”
“桓公,果然便是他……”夷羊九低声道:“可是你们是我的好朋友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朋友?”易牙啐道:“我们几个一生难道对你不起吗?你他妈的要强出头,惹出事了我们就要跟着你扛,好名声都归你,漂亮娘儿们也都归你,那我们呢?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
“我想过的,”夷羊九的声音越来越低,“所以我始终很感谢你们啊……”
“感谢我们!”一旁的竖貂尖声说道:“那可真难为了你夷羊九大哥。你全家被杀光,我们就跟你四处逃亡。你的女人出了事,我们就要跟你四下找什么鬼元婴。你和人结了仇,我们就要陪你打架。这些还不打紧,我为了你的事情被人打得那样惨,惨到卵蛋受了伤,烂到只能割掉,我因为你这个大大的好汉没了卵蛋,到头来你还笑我自甘堕落去当阉人,你这种感谢,我不要也罢!”
他说到激动处,声音更是高亢。
“我他妈的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现在更不可能娶了,你倒好,有妻有女,到头来还要阻碍我的前程,这样的‘好’朋友,真是不要也罢!”
夷羊九愕然,缓缓问道:“阻碍?我什么时候阻碍你们的前程了?”
一旁的开方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候忍不住接口道:“只因你得罪了国君,又不愿意为他所用,因此桓公已经说了,说要你的命。因为他又说‘得罪我不要紧,但是不能助我霸业之人,我为什么要留他性命?’,只因我们和你的交情不浅,因此他给我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和你一起死,另一个则是拿你全家的人头,保我三人一世荣华富贵。请你为我们想想,如果你是我们,你会怎么做?”
夷羊九默然,心中却是悲伤宛若刀割。
只听得易牙悠然道:“可是你小子的本领,我们可是领教过的,所以大夥便想了个计策,不在酒茶下工夫,而是直接让你的‘萝叶’动弹不得。这可是集合咱们三个人的元神才做到的厉害功夫。”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口气,手上却抄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
“好了,一切无非便是如此。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场,只要你不乱来,我尽力保你全尸便是。”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近夷羊九,举起尖刀,眼看就要划向夷羊九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茅屋的四壁“砰砰砰砰”发出巨响,整个茅屋的四面草壁登时破开,茅草屋顶重重落下,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这一变故发生得极快,顿时之间,草屑、尘土四散纷飞。
易牙手上时着尖刀,本来已要将夷羊九一刀毕命,茅草顶这一塌却让他失了手,在纷乱中他的口鼻散入草屑尘土,弄得胖子呛咳不已。
而且,彷佛还在一片混乱的空气中听见惨叫声音。
正文 第十四章 千古长恨化尘灰
夷羊九在变故陡生之际,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后椎部位却冷不防两记刺骨剧痛,那痛感深入骨髓,忍不住便惨呼出声,但这阵剧痛却让他瘫软的身体陡地清朗起来,暂时恢复了部分身体知觉。
他一转头,却看见纪瀛初披头散发,拖着病体,手上抱着梅儿,拉着夷羊九的手便奔向后门。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纪瀛初的银色元神“神兵”伸出两只尖刺,刺进了萝叶的后心,让它暂时能够活动。
纪瀛初喘息不已,却低声惶急道:“快逃!”
夷羊九一跛一拐地,搂着纪瀛初和梅儿便跑,好不容易冲开茅草堆,跑到后门,回头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因为在茅屋的外边,此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已经满满围住了军士,军士中有眼尖的看见三人冲出草堆,狂声大喊:“在这里了!”
夷羊九大惊,此时他勉强藉“神兵”的力量恢复部份知觉,但是绝对无法以萝叶对这些军士做出攻击,而纪瀛初重病之中,方才勉力弄倒茅屋已是她能力的最大极限,两人没奈何,只好在追击军士的呐喊声中落荒奔逃。
他二人一个中了易牙陷阱,一个生病末愈,虽然在山林中路径熟悉,但是却始终无法摆脱那震天的呐喊声,逃了一会,来到一个空地,看见空地上的情景,夷羊九不禁浑身发冷。
在那儿,此刻又是一支兵马,正守株待兔地等在那儿。队伍中,此时闪出一名身形秀伟的将军,只见他面色严肃,彷佛心中有什么难解之事。这将军正是齐国首相管仲。
夷羊九见了管仲,心下一酸,整个人便泄了气,颓然地扶着纪瀛初,抱着梅儿,缓缓走出树林。在后头追捕他的,是他自小到大最要好的旧友,现在在眼前又遇上了这个与他颇为相知的齐国名相。
管仲看着夷羊九一家狼狈落魄的神情,心中一阵难过,他本是个豪情激昂的人物,此时见了夷羊九的惨状,胸中豪气陡起。
“你走吧!”他大声对夷羊九说道:“走得越远越好,只盼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
夷羊九惊疑不定地盯着管仲,看见他咬着牙,神情阴睛不定,想起当年他的众多关照,心头不禁一热,便大声说道:“管兄!你的恩情夷羊九这一生是报不了的,只盼你多福多寿,咱们来世再见!”
说完之后,他扶着纪瀛初,一家三口一跛一拐地,再次没入林中。
虽然有着管仲的暗助,夷羊九和纪瀛初却仍然困在森林之中,此番易牙等人对夷羊九的能力极为忌惮,带来的兵马为数极多。夷羊九在山中四处仓皇奔走,却始终无法摆脱追兵,后来,齐国军士更使出了毒计,在山上四处放火,打算以烈焰逼出夷羊九。在慌乱中,纪瀛初的力气却越来越弱,小女孩梅儿也哭叫不休,三人的行进明显迟滞缓慢了起来。
又奔逃了一会,过午时分夷羊九一家终于在一处山径被大军围住,夷羊九且战且走,此时萝叶仍然尚未恢复,攻击能力近乎毫无用处,这样纠缠了许久,天色渐暗,齐国军士在黑暗中燃起火把,将整座山照得明晃晃的,夷羊九在黑暗中仓皇而逃,最后终于在一处山崖虚一脚踏空,坠下山涧,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头部撞上硬石,整个人登时量了过去。
夷羊九悠悠醒转之际,已经是中夜时分,醒来的时候,只听见空山寂寂,人声、吵闹声已经远去,只有一轮明月静静挂在黑绒也似的天空。
空气中唯一的声响,只有淙淙的水声。
他撑着全身的痛楚,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浅浅的山涧之中。方才落地之时,他的头部碰撞得极为严重,因此坐在静夜之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思绪一清明,心中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妻女。
夷羊九惊惶地四下察看,却发现梅儿小小的身躯躺在身旁不远处,一动也不动。
他强忍身上的剧痛,爬过去梅儿的身旁,映着月光,映着粼粼的水色,只见小女孩的容色安详,像是做着一场美好的梦境。
可是,她的脑后却有一道极深的伤痕,探探鼻息,却早已停止了呼吸。
夷羊九大悲,正要痛哭出声,却听见不远处的另一边传来微弱的呻吟。
他大恸之下,突然强自忍住悲泣,连滚带爬地往声音来处而去,只见纪瀛初的身子半浸在涧水之中,眼睛睁开,彷佛凝视着星光,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夷羊九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在脸上挤出不在乎的笑容,哗啦哗啦爬入水中,拉住纪瀛初的肩,想要将她拖离山涧,却听见她轻轻地呼痛。
“不要……痛,很痛……”
夷羊九圆睁双眼,这才发现她的手臂已折,断骨穿出皮肉,胸口也是一片可怕的塌陷,整个人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只是,她那柔美的脸还是很安详,和夷羊九初识她时没有什么两样。
水声淙淙。生命的流失,也像水波一般,不再回头。
纪瀛初温柔地转了转眼珠,盯着夷羊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