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怀肩头拍去。
耿苍怀却并不回头,依旧向前行去。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头。
只听“嘶”地一声,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块布,露出里面的臂膀。那肩上却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还为原色。众人咋舌而惊,没人想到有人会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发无损。这耿苍怀虽然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显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惊呆了,看着手中破布,意似不信。耿苍怀还往前走。只见一条淡淡的影儿就一飘,已拦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儿”孙离。他绰号“酒影儿”果然不错,身形移动之迅捷,让人直要怀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见到的神踪鬼影儿。
只见孙离瘦瘦小小,与莽大娘之壮大正好相反,却也相映成趣。他这么小个身子挡在身材壮伟的耿苍怀身前却毫无惧色,冷笑道:“这么就想走?”
耿苍怀注目到他脸上:“不错。”
孙离冷笑道:“别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轻易就走。”
耿苍怀一怒,他行走江湖,还没碰到如此敢对他无礼之人,当下“哈哈”一笑,忽吐气开声“咄”了一声。他人虽没动,众人只见他脚下木板一阵颤动,然后才听耿苍怀开声道:“再留我,可是要赔我针线钱的。”
说着,他足下木板的颤动已传到孙离跟前,随着那木板的一颤,孙离足下如受大力,一个跟头从地上弹起,直向后跃去。众人一愕,有不解的还以为他在显露轻身功夫,还待喝好。只见孙离直翻了几个跟头还意犹未尽,消不尽那力道,只得伸手挂住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只屋檐哪承受得住他这一握,登时断了,檐上青瓦扑扑落下,正是——落瓦与酒影儿齐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
那孙离儿那么好的轻功,落地犹有未稳,还踉跄了几下才算站住。毕结就神色一变。众人已是惊骇,懂行的则更是震惊,可最惊骇的还是孙离自己!他已觉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蛮练三十有余年的“黑煞掌”力——这还犹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绝对没有这么沉厚!耿苍怀会借力传力他不惊,让他惊的是耿苍怀竟能让他婆娘这一掌之力在体内停留那么久,且其间说话吐气,动静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转之后,再发出来,反而更是沛然惊人。“块磊真气”果然非同小可!
孙离这里面色苍白不说,他刚才坐着的那一个圈子中已有数人站了起来。一时,水榭内外,更是人人不服,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毕结才要说话,耿苍怀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离步坎,兼顾内外,已成进可图攻、退可谋守之势。同时伸臂把小六儿护住,带近身边,双目直视着毕结道:“耿某可是应毕兄柬招而来,非是有意探听诸位之事。且耿某此来,也半是为了柬上字迹酷似武林前辈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于陷耿某于不测。没想,嘿嘿……毕兄,难道你请的人来得便走不得了?你们到底想对我耿某如何?”
说至最后一句,他双目一瞪,沉凝如山。
他的话本徐徐讲来,但神威迫人,毕结的盛气不由也为之稍挫。只听那边坐着的,身穿宝蓝长衫的徽州莫余开口道:“耿大侠,大伙儿没别的意思,是您自己刚才说加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们就想听听耿大侠有什么‘三不可’?”
江湖六世家同气连技,他一言既出,毕结气势又盛。
耿苍怀仰天一笑,道:“看来不说还不行了!各位非听不可吗?那好,我且一一道来。以我耿某看来,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归一致。这种权宜之盟,各位情愿那也罢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其一也。”
他当此形势,高手环立,俱都对他敌意浓厚,依旧侃侃而谈,其人胆识,连离得颇远的赵旭也心中暗赞。
只听那边莫余笑道:“耿大侠自比为君子,是以我等为小人了?那也罢了。呵呵,岂不闻除暴即是行善,难道耿大侠之君子行径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横行吗?”
耿苍怀冷冷道:“别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杀‘酒影儿’孙离与‘莽大娘’常打姣的儿子孙小路可并没有错。那孙小路自负风流,采花无数,还要赚取侠名。当时江浙道上,每有贪官犯法失势,且不论其是否真贪了错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孙小路就号称代天行罚,淫其妻女。为此吞金投环的就有多少个?可笑有人还赞他做得对!他撞到袁老大手里,袁老大说:‘国有国法,岂容你等竖子胡来!’捉去三司会审,于绍兴十三年秋斩了。我虽不忿袁老大其为人处事,可这事不能说他做得有错!”
孙离与莽大娘听得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朱红,气急败坏。耿苍怀依旧正言道:“还有天目瞽叟雷老爷子,据我所知,当年您提点天牢,因为私交,故放大盗‘草满天’出狱,让他得以报复江浙,纵火滥杀,荼毒百姓。袁老大费尽力气才将其重新拿下,下狱正法。其后废了你双目,削你提点天牢之职,这件事,他也并未做错。”
天目瞽叟直气得双手发抖。
耿苍怀说着,又看向莫余:“还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芜湖,良田万顷,部曲千数,不图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细民为己事,甚至杀了难得的一任清廉知府——为其助百姓田产之讼。袁老大有感于此,助胡铨御使丈量田亩,散你部曲,征你国赋。这件事,有利于国、有惠于民,我耿苍怀虽一百二十个不忿于袁老大,但扪心自问,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错!”
说着,他环顾一眼。“所以,我怎能入盟?与莽大娘、孙离成盟,报他杀子之仇?与雷老兄成盟,怪袁老大罚他私放大盗之事?还是助你莫家恢复田产,宰割乡民?——此其一也!”
他的话堂堂正正,全不顾在座诸人的反应。虽群小愤恨,他自浩浩然,如入无人之境。
莫余勉强压着嗓子中的怒意,问:“其二呢?”
耿苍怀笑道:“其二,这反袁之盟既与奸相秦桧有关,耿某闻之如过鲍鱼之肆,怎敢不速速掩鼻相避?”
不等别人再问,他又接道:“其三,耿某纵与诸位把袁老大扳下来,把诸位扶上位,算出了我耿苍怀这些年不忿袁老大缇骑遍布、网罗天下、鱼肉百姓的气。但诸位日后之所为,恐犹不齿于袁老大多矣!较今日袁老大所行,恐犹卑劣酷厉多矣!——这就是耿某所说的三不可,诸位听清了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小六儿仰头看着众人,又看看耿苍怀。他年小,虽不懂耿苍怀话中之意,但也觉得他耿伯伯所言所行,似乎依稀就是他幼小心灵中最最渴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的影子。他从小听父亲爱说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也”,这话他不能深解,但看耿伯伯所行,似乎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小六儿往耿苍怀身边一站,虽敌势如林,却感到说不出的自豪。
那边的赵旭似是也对耿苍怀敬重暗生,他身边的叔爷却叹道:“嘿!迂腐君子,不解权术。看来姓耿的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赵旭一愕。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平时佩服的叔爷居然很有不同。
只听毕结缓缓道:“耿大侠,你话说得很直,也许也是真的,但这样,真的让我和在座诸人都好没面子,让我很难做。”
耿苍怀不答。
毕结又搓手道:“耿大侠,如果你处在我的位子,你会怎样做?”
耿苍怀面露讥笑:“当然是,为了诸位的面子,就把我耿某留下,让你们痛打一顿如何?”
那毕结毕竟做大事的人,闻言淡淡一笑,说:“耿大侠,此情此景我毕结如还不硬扎,就要让人说是软柿子了。”
耿苍怀这次只唇角微微扯了下,算是做答。
毕结一拊掌道:“这样,耿大侠,咱俩儿就文比几招如何?如耿大侠胜,自然由你来去。如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耿大使屈尊就盟。”
耿苍怀也知此情此景不动手怕是不成了,就一点头。
只见毕结左手一掀,已把衣襟撩起掖在后腰带上,这一着“懒脱衫”他使得大方潇洒,口中道:“那在下冒昧,就领教一下耿大侠的‘通臂拳’与‘响应神掌’了。”
他与耿苍怀本间隔五六尺。他一语落地,不进反退,又退后了四尺多,与耿苍怀间足足就隔了一丈有余。
众人先一愕,继就想起了他适才所说的“文比”,看来真是要只较招式不动真气的。只见毕结下腰沉肘,先来了一招“束修式”。这一式是“文家拳”的开手,暗寓求教于夫子,以示礼貌之意。文家拳以“格物致知”为心法,外辅以四用——即“行、藏、用、舍”,用在拳法之中,有如君子处世。行有行之道,藏有藏之处,用有用之妙悟,舍有舍之自解。所以“文家拳”在江湖中一向号称为“君子拳”。加之文家人垂拱而治,少涉江湖,江湖中人见到过这套拳法的更少。众人这时自是仔细瞧去,一见之下,才知毕结年纪虽轻,果然修为非凡,他分明在外公所授的“文家拳”中又加入了他毕氏武技的精旨,内竖虚心,外务劲节。虚心劲节,以当大变。只见他第一招就是“夫子何为”,这一招披亢捣虚,直叩耿苍怀中路。
耿苍怀也不怠慢,轻轻一拨小六儿,把他拨到身后。左手做势托向对方击来之肘,右手就向毕结左腰方向拍去。两人虽遥距十尺,但一招一式做来,都认认真真。
赵旭那边看到这虚架子才想笑,却听空中波地一响,才知两人之手虽未交,但劲力非空,那一招一式竟是实的。座中虽不乏高手,但自信能遥隔十尺犹可凭空发力对搏的只怕还不足一二人之数。
耿苍怀的拳法名称“响应神掌”,号称“一拳既出,千峰回响”,落就落在个“响”字上。只听水榭之中,一时“噼噼啪啪”,或重或轻,炸开了一串轻响。那毕结丝毫也不落下风,进退中矩,把一套“文家拳”使得也让人大开眼界。耿苍怀此时已知这小伙儿心思极深,他故意遥隔十尺与自己文比,一是示众人以实力,二是让众人知道耿苍怀并不好惹,如果确要让他留下,难免一场血战,对“倒袁”之事并无益处。明白他这番用心后,耿苍怀也就未尽全力。两人一招一招过下去,倒不似生死搏杀,竟似名家拆拳一般。斗到精彩之际,众人不由哄一声“好”。
忽然毕结一着“倒脱靴”,身形却是“醉打山门”,脸朝后,步下踉跄,以后肘虚拟向耿苍怀面部砸去。他前一招已引开耿苍怀左右双手到难以回救的角度,这一招承接前势,酣畅无比,并非“文家拳”固有之势,却是他的神来妙笔。众人不由叫了一声好,要看耿苍怀如何拆解。却见耿苍怀也喝了声‘好’,不知如何,右臂竟从左肋下伸出,去接毕结击来之肘,左臂却绞缠似的从右肋下击出,暗袭毕结之腰。这一招出者神妙,破者离奇,众人不由又是一声“好!”
却见毕结一扭身,使了个“摇摆十八”,人已转向正面,左手扣耿苍怀右手,右手推耿苍怀左手,电光石火中,两人手、腕、指已连变数招,最后双掌交合,微微一扣,才相视一笑,就已退开。毕结先道:“耿大侠绝技,小子望尘不及。”
耿苍怀谦然一笑,就在众人一愕的工夫,已挟起小六儿,飞身跃起,腾空而去。
众人“咦”了一声,一时都忘记阻拦。毕结也不发话,但他脸上虽在笑,肚里却知——这一搏看似平手,但耿苍怀未尽全力。
虽然他自己也是如此,但是还是不由心中一惊。虽然“反袁之盟”已成,他这些年的积郁得以一展,但豪爽的心头还是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尽有高手藏宇内,何时控辔可独行?
场中人人纷扰,于寡妇也算见了平生未睹之奇。这时心里一静,忽浮起一个人的影子来。
三天前——那个骑骆驼的少年就是从这里上的岸。于寡妇记得当时他又湿又冷,进来了就喊饭。江村偏僻,难得见到这么一个特异人物,又生得如此凝秀,于寡妇便加意做了来。当时天已擦黑。她记得他就坐在那个栏杆边,桌前点了一盏灯,灯下他的皮肤是淡褐色的,鼻梁挺正,双唇冷薄。当时,他正把一件上衣脱下来,露出一身淡褐色的皮肤和一身腱子肉,只觉得好瘦。于寡妇虽已居寡十余年,无所动心,不知怎么当时心里还是跳了一跳。那少年肩头有伤,这时又遭江水泡湿了,他正找出纱布来包。
于寡妇不知道今日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来找他,但当时她就觉得:这少年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他的神色虽冷,但只有于寡妇这种有经历的女人才能读出那冰封下的热情。当时她端上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