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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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大帝- 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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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忽然觉得很疲惫,他坐在榻上,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十一年前,霍去病走了;十一年后,卫青也走了。他们仿佛两座山峰,在他的眼前崩塌。

他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说不出来。这可把包桑吓坏了,他上前摸了摸刘彻的手,冰凉冰凉的,他急忙喊道:“皇上!皇上!”

半晌,刘彻才缓过气来。他走近卫青,亲手为卫青蒙上了洁白的丝绢。

“大司马,朕的爱卿,朕来迟了。”

霍光看见泪珠挂在刘彻的眼角,颤巍巍的,很心酸……

两天后,刘彻下诏,谥号烈侯,葬于茂陵,起冢像卢山。

第二十三章 香魂一缕随水去

茂陵又添了一座巨大的坟冢,太子刘据的心也从送别大司马那一天起,积下了像山冢一样的块垒。

卫青薨陨的消息他是在博望苑中听到的。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身后的一座山崩塌了,从此守护他的就只有母亲卫子夫了。

他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时,双眼都浸在咸涩的泪光中了,他的呼唤似博望苑中的风吹皱的荷池,波浪绵延不绝。

在大司马府吊唁时,他看到了憔悴不堪的母后。母后此时与他有着一样的忧郁和痛苦,可她在任何时候,都总是为了父皇而把一切的委屈隐忍在心底。

自从漠北和河西战役后,父皇就没有再给舅父统军出征的机会,但她依旧不断地提醒舅父,凡事要约束自己,以致他后来在朝堂奏事都谨小慎微,言语不畅了。

她不是不知道,长公主常为儿子与卫青发生龃龉,拿出身伤害他们,可每次都是在母后的开导下,以舅父的道歉而结束。

父皇一面借助卫氏甥舅,为大汉拓疆开土,另一面又对舅父在朝野的威信睁眼警惕着,所以,母后总是要舅父宁可大智若愚,也不可锋芒外露。

与当年表兄霍去病去世相比,舅父的葬礼规模不免逊色,既没有发属国玄甲,父皇也没有亲自送大司马到茂陵安排,而只写了“功垂千秋”绢帛。

刘据相信,面对舅父的亡灵,母后一定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椒房殿詹事代她行祭奠之礼时,她只是抚摸着大司马的灵柩默默流泪。

他发觉母后忽然一下子变得很迟钝了,在登上銮驾时,几乎都挪不动脚步了……

这情景让刘据很难受,也由此而生了对父皇的诸多怨恨。且不说那些因为后宫纠葛给母后带来的伤害,单是父皇笃信方士,让两个姐姐承担了那么多痛苦,就让刘据一想起来就心垒郁结。

从大司马府回来,他请太傅卜式为他拟了一道奏章,提出要亲自送舅父到茂陵,看着他安葬。

父皇很快地就允准了他的奏疏,并特意安排金曰磾为他驾车。这让他觉得父皇对他来说,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谜。

葬礼之后许久,无论是刘据还是卫子夫,都无法走出失去亲人的悲痛。

每一次请安时,刘据都要陪母后说说话,以放松她的心情。叙话时,刘据一般不让女御长和黄门、宫娥在一边。

这一天,母子俩又在未央宫椒房殿里饮茶叙话。

刘据还是按捺不住,把平日听到的和自己想的在母亲面前发泄一番。

他端着茶杯,对卫子夫道:“母后有所不知,现在朝廷没人愿意做丞相了。”

“量才任官,选贤用能,是你父皇的事。你只要读好书就是了。”

刘据不以为然:“孩儿作为太子,怎么能对社稷大事熟视无睹呢?孩儿听说,自庄青翟、赵周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接任丞相了。太傅石庆,接任之后甚至伏地而泣。泱泱大汉丞相,这副模样能不让人寒心么?”

先来的刘嫣坐在太子下首,接话道:“还有,大司马薨后,几位表弟都被父皇忘记了。外面传的可多呢!说朝廷大兴方士,滥筑宫观,百姓不堪其负,纷纷逃亡。”

“还有!这些年父皇对霍嬗的死讳莫如深,一直没有个令人信服的说辞,可怜妹妹她至今……”

卫子夫听得出来,女儿的话带着深深的失落。他们摆不脱卫氏家族曾经拥有的荣耀,这倒也情有可原。可她是皇后,不能任由他们这些情绪蔓延滋长。

卫子夫看一眼面前的儿女道:“这是你们父皇的事情,你们悉心体味就是,这些话在本宫这里说说就罢了,出去不许张扬。”

可刘据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气:“霍嬗之死之所以束之高阁,都是因为父皇沉醉于长生不老之故。”

他知道,这是母后心中难以平复的痛。他不说,母后永远也不会说。

可卫子夫却听不下去了,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刘据的话:“你勿复多言,本宫听着就心烦。你五天一次来请安,来了就惹本宫烦恼。好了,本宫累了,你们退下吧。”

“如此,孩儿便告退了。”刘据闷闷不乐道。

刘嫣站了起来,哀怨地看一眼卫子夫道:“母后,您这样优柔寡断,不仅伤害了自己,也让儿女们纠结。”说完,她含泪走出了殿门。

“嫣儿!嫣儿!”卫子夫追到门口,却见刘嫣与刘据一先一后上了车驾。

春香过来问道:“公主怎么了?好像很伤心似的?”

卫子夫长叹一声:“国事家事,为何事事都如此闹心呢?”

她反身进了大殿,可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她不得不承认儿女说得有道理。眼看李夫人的儿子刘髆一天天长大了,对太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可她这个身为皇后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想着,想着,卫子夫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唉!摊上这样一个无用的娘,儿啊……”她在心里埋怨自己的脆弱。

春香早晚跟随在皇后左右,最了解她的心事,可也只有安慰的分:“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哦,不了,本宫就靠在榻上养一会儿神。”

谁知这一养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听见人声,她睁开眼睛,就见春香着急地呼唤道:“启禀娘娘,不好了!公主沉湖了!”

“什么?你说什么?”卫子夫一惊便坐了起来。

“阳石公主……沉湖了。”

“啊”的一声,卫子夫昏了过去。宫娥和黄门们顿时慌了,围着皇后又哭又喊。春香抱起皇后,轻声呼唤:“娘娘!娘娘!您醒醒!”

卫子夫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一个泪人,嘴里讷讷自语:“是本宫害了蕊儿啊!”

“事已至此,皇后还要节哀。”

卫子夫忍着悲痛,挣扎着坐起来问道:“公主在哪沉的?”

“听说是在大司马府后花园的荷池中。”

“车驾伺候,本宫要去看蕊儿……”

湖水在吞噬了一个脆弱的生命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湖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羽林卫以严整的队列筑起了一道人墙。大司马府的丫鬟、府役们被隔在人墙外,阳石公主的尸体停放在榻床上。

眼见皇后的轿舆来了,大家纷纷让开道路。

太子和刘嫣在离开未央宫后就听到了阳石公主沉湖的消息,面对母后,两颗破碎的心顿时悲痛地号啕起来。

“母后!孩儿来迟了。孩儿愧对姐姐呀!”

“母后!妹妹她……委屈呀!”

从未央宫到大司马府,这段路在卫子夫的心中有千万里长。一路上,她只觉得车毂旋转得太慢。她的泪水不断上涌,又不断地被逼回心底。

当她出现在宫娥和黄门们面前的时候,她的泪水最终化为矜持的平静。

“站起来!身为一国太子,国之储君,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在春香的搀扶下,卫子夫来到榻床跟前,她颤颤巍巍地掀开蒙在阳石公主脸上的白绢。阳光下呈现出一张平静的、没有痛苦的脸,似乎诉说着荣华而又惨淡的人生。

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累了,沉沉进入了梦乡,踏上了生命的归途。这样的结局对神志昏迷多年的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卫子夫为女儿盖好白绢,硬没有让泪水滚出眼角。

“你们是何人先看见公主的?”

阳石公主的贴身丫鬟芸香战战兢兢地跪在皇后面前道:“奴婢罪该万死。昨晚,公主忽然要奴婢备车,说奉车都尉该上朝了,奴婢好言相劝,她才安静下来。奴婢伺候公主服了安神汤,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才到值更室休息。不想打了个盹醒来,公主就不见了。大家在司马府内找了个遍,最后在湖里看见了公主。奴婢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就漂在湖面上,奴婢急忙禀告府令,才将公主打捞了上来。请娘娘赐奴婢一死,奴婢好陪伴公主,娘娘……”

芸香的痛哭声引得周围的人跟着流泪,她含泪呈上一片绢帛,说是在公主内室发现的。

卫子夫接过绢帛,泪眼婆娑地看去,那字字句句都是啼血的痛,都是彻骨的冷:

冉冉兮日月轮回以成岁,梦魇魇而无醒;倏倏兮斗转星移以过隙,怅恋恋而无忘。夜漫漫独倚栏杆而望月兮,遥问君胡不归?拭剑光犹闻瀚海而马嘶兮,若啸虎之驰骋?抚琴弦素指而颤颤兮,君其以静聆?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卫子夫读着,整个的人都随着女儿的泣诉而去了。

“这是她写的么?”

“奴婢说不清楚,奴婢只是看到,这几年公主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总是捧着司马相如大人的文章念,而且一念就是一个通宵。”

这时,府令急忙呈上一卷竹简道:“此乃公主昨夜读的文章。臣巡夜时,路过公主窗前,听到‘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的声音。”

卫子夫接过来一看,就见这几句下面都作了记号。再一看,天哪,那辞赋不是别的,正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卫子夫顿时就有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唉!多年了,她以为阳石因思念去病和嬗儿而神志昏迷,谁知她是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受着骨肉分离的痛。她始终清醒地活着,她的疯癫和呓语是对这个世界的抗争。

阳石公主没有远去,她此刻就在风儿飘过的云彩间,她看着流泪的人们——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她的愉悦、幸福和轻松……

喝了芸香的安神汤,阳石公主抱着“霍嬗”睡去了。

亥时二刻,她从梦呓中醒过来了,瞅了瞅身边的枕头,凄然地笑意掠过忧伤的眼角:“这榻床上本该还有一个人的,而如今却是形影相吊。”

她已不记得自己抱着枕头到处乱跑的事情了。

她从枕边拿起司马相如的文章,那是她在清醒时思念亲人的唯一寄托。这其间有许多片段她都可以熟练地背诵下来。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她的泪水打湿了竹简,拿起挂在床前的腰带,顺势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怀念和忧伤……

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写着,写着,她似乎看见霍嬗从榻上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

她吹了吹绢布上的墨迹,嘻嘻笑道:“嬗儿不要闹,娘这就带你去见皇上。”

子时的夜色还很浓,只有月儿弯弯地挂在大司马府高高的旗杆上。阳石公主抱着“霍嬗”出了内室,悄悄朝院内走去。

穿过密密的竹林,走完曲折的回廊,就到了后花园门前。

她轻手轻脚地迈过那道门时,忽然就看见前方一束灿烂的灯火,似乎有人冥冥间呼唤她跟着灯火,飘荡地来到湖畔。

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湖心岛上站着的那个人不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霍去病么?他依旧盔甲被身,威武英俊。只是他身边的那些卫士她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身上穿的,也不是朝廷配发的玄甲。哦!站在他身边的那位少将军是谁呢?是她的嬗儿!

阳石公主扔了怀里的枕头,忘情地朝着他们父子扑去。

“嬗儿!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啊?娘想得好苦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湖心的岛屿。

“嬗儿!你真到仙界了么?”她越过一丛丛花木,朝着湖心的岛屿奔去。

“夫君,本宫这就来和你们团聚了。”她毫无顾忌地扑向湖水。

五月的湖水并不冰冷,清幽的涟漪漫过阳石公主的头顶,那一缕渐渐生出白丝的头发在水面上漂着。

“母后!这都是父皇……”

刘嫣扑到卫子夫的怀中,却被她断然推开了:“你不要再说了,你清醒些好不好?”

刘据在一旁暗暗叹息,为母亲的为难,也为自己的进退维谷。

卫子夫没有把女儿的死迁怒于芸香,她回转身来向大司马府府令问道:“你们禀奏皇上没有?”

“皇上驾到!”

还没有等府令回答,她就听见从后花园门口传来包桑那尖细的声音。

皇上来了,他的身边跟着宗正刘安国和太常赵弟。

刘据和刘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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