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闻言,却是稍一挑眉,轻声道:“奉常所言虽有理,然宗亲封王之事,宗正亦逃不脱干系?”
说着,张苍突尔一声轻笑:“老夫别无他意,只是奉常今亦领宗正事,故有所惑,随口一提罢了···”
刘不疑略一沉吟,再拜:“鄙人之见,琅琊王削邑之事,当勿可或免。”
“齐王奉诏近逼关中,以迫吕氏乱臣分兵;琅琊王坐镇其土而不能保,掌其国兵而不能护;无论国律、宗法,皆重罪也。”
“夕者,代顷王弃国而逃,高皇帝亦仅以宗季之由,赦代顷王死罪,夺其王位,废为彻候。”
“今陛下未言夺爵,只欲削邑,此诚乃陛下回护宗亲,以为宗长也。”
言罢,刘不疑面色稍稍一正:“若非如此,臣必当上奏陛下,夺琅琊王爵,废为侯!”
“及于悼惠王诸子一事···”
说着,刘不疑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旋即道:“圣恩难测,依鄙人之见,当尊陛下之意,方为上上之选···”
看着刘不疑依旧有些纠结的面色,张苍缓缓点了点头,举樽起身:“多谢奉常解惑。”
二人对饮一樽,刘不疑便退回作为,与身旁的汲忡小声交谈起来;张苍这是看着刘不疑的侧脸,暗自赞叹起来。
“论识人之术,陛下或不逊于老师了···”
对于刘弘钦点,汉室前无古人,且大概率后无来者的‘奉常令宗正事’刘不疑,张苍心中满是赞赏。
琅琊王刘泽,在齐王率军近逼荥阳途中,被夺去军队,并褒胁着琅琊国兵,一同抵达了荥阳。
这件事,无论是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统治者所能够容忍的!
——你一个诸侯王,连王国军队都能被抢走,要你何用?
不过,刘弘却很反常的放出风,说只削琅琊国的封土,至于琅琊王刘泽,则许其‘暂居王位,以观后效’。
对于刘弘这个反常的决定,张苍只一思考,便想明白了个中缘由——琅琊国,毗邻刘襄的齐国,是齐国最主要的港口;虽只有一郡之地,但琅琊港对齐国的经济意义非同凡响。
继续保存琅琊国存在,刘弘的目的,不外乎以此掣肘齐国——如今,齐国可谓是最富有的诸侯国了!
而刘弘却允许刘泽戴罪立功,这必然会使刘泽出于对刘弘地感恩,以及对刘襄‘抢夺军队’的仇恨,让齐国从琅琊港这个通商口岸捞不到一点好处!
张苍相信,刘不疑对此应该也是知之甚详——即便刘弘没有明确告知,刘不疑身边的人也必然会‘提醒’刘不疑。
真正让张苍眼前一亮的是:对于刘弘如此赤裸裸协恩图报,以琅琊为齐国掣肘的举动,刘不疑非但能为其找到一个合理得解释——回护宗室,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援引案例,指出刘弘此举是多么多么仁慈···
对于如此厚脸皮的人,张苍无疑是相当满意的——在这个时代玩儿政治,要是没这厚脸皮,根本不可能混出头!
而刘不疑却能有如此高的‘素养’,这让张苍不禁对其余同盟的‘表现’期待起来。
虫达,自是不用多说,能以这七老八十的年纪,给年仅十四的刘弘担任几个月的贴身保镖,这脸皮是没得说的。
至于田叔和吴公,那更是凭借着政绩和名望,从地方召回长安的老政客,其‘素养’更是不必多说。
至于末席那几个年轻人···
放眼望去,一道儒雅随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身影映入张苍眼中。
“谒者仆射吗···”
第0143章 张苍之惑
早在王陵第一次拜会刘弘之后,张苍便与王陵,就刘弘此时的班底有过简单地探讨。
当是时,刘弘手中可用的,便只有故北军射声校尉,侍郎秦牧;以及谒者汲忡。
对于秦牧,张苍自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出身将官世家,家族底蕴深厚;曾居校尉之职,出身武人。
汉又初立,武人阶级的势力,丝毫不比后世的文人士大夫阶级差;没有从军经历的官员,在汉初根本不会有多好的前景。
所以,光是武人的身份背景,就足以为秦牧赢得相当高的印象分——汉初的官员,讲究的是出将入相!
而秦牧曾担任北军射声校尉,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领兵能力;一部之校尉,在汉初的官场,都是被默认为可以治理好一个郡的。
但对汲忡,张苍的态度就复杂多了。
汲氏一族自战国时起便累世为宦,可谓家学渊博;但归根结底,毫无军功傍身的汲忡,还是洗不脱‘纯文人’的标签。
也就是周勃带着代王入宫时,汲忡带着几个谒者同僚,毫无畏惧的对代王喊出了那句‘天子在也,足下何来’;否则,就连比千石的谒者仆射,汲忡也是大概率坐不稳的。
倒也不是说,张苍个人对文人士大夫阶级有意见,而是汉初大环境便是如此:能带好兵,打好仗的,必然能治理百姓;反之,则‘不那么让人安心’。
不过,对汲忡这个年轻人,王陵的评价却非常高——古有子路死不免冠,今有汲仆射为陛下之子路矣!
说起来,对子路‘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典故,此时的舆论普遍都是鄙视的:临敌不思死战,只顾冠冕齐整,引颈就戮?
简直没用!
——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说法,在此时根本没有市场!
此时的舆论,尊敬的是死战不退,拼到最后一兵一卒,都想着拉个敌人垫背的勇士!
在张苍眼中,子路临死正冠冕的举动,性质也就比临战而逃好那么一丢丢;除了保全了气节之外,毫无可取之处。
再加上高皇帝刘邦掀起的‘鄙视儒生’的潮流,此时的官员,普遍都对儒家那一套很不感冒。
不过,张苍对汲忡并没有轻视和厌恶,只是略有些审视而已——因为汲忡,与恩师王陵一样,出生于黄老学;并且张苍对儒家的整体感官,也算不上鄙视。
相比于此时,那些只为了政治正确,就无脑黑儒家的官员,作为担任过秦官的张苍,对儒家的了解无疑更加深刻,也更加客观。
——真要说起来,张苍师从荀子,属于地道的儒家出身!
不过,经过战国几百年的思想碰撞,诸子百家的理论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若不然,后世也不会有‘诸子百家一大抄’这种说法。
就说荀子,儒家出身,教出了法家的代表人物李斯和韩非子;记名弟子张苍,在历史上也普遍被认为‘黄老学’出生。
景帝一朝,法家最后的荣光:晁错,是以‘尚书博士’的身份混出头的;在晁错成为景帝内史之前,天下人还都以为晁错是儒生!
武帝朝的张汤,更是玩出了一招‘儒皮法骨’‘春秋决狱’···
在战国刚过去不久,法家被贴上‘亡秦’的标签,儒家被高皇帝刘邦说成‘高阳酒徒’的现在,一个士子究竟出身何门何派,根本就说不清楚——鬼知道这个人披着的某某学派,究竟是不是马甲!
“不知此子之才,比之贾生何如?”
想到这里,张苍就起了一丝考校的兴趣。
作为沉浮宦海近一甲子,亲眼目睹过王朝更迭,天下浮沉的老吏,张苍对于黄老学的感官也不算差。
起码从时代角度来看,黄老学对于汉初的经济复苏,总体还是起到了积极作用。
张苍也已年过花甲,早就过了为了理念不管不顾,不惜头破血流的天真年纪了——在张苍眼中,绝大多数学派都没有好坏。
能让汉从战争中迅速复苏,在如此短的时间恢复经济生产秩序,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黄老学说,能不是好的学说?
能让秦从战国初的小弟弟,改变成战国末期的霸主,一挑六统一天下的法家,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说到底,诸子百家放在一起,最终目标都大差不离:建造一个天下富足,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景泰的盛世。
只不过法家想通过军队和律法做到,儒家想通过乡绅做到,黄老学想以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做到而已。
所以在张苍眼里,一个年轻士子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对此前所学有自己的见解。
因为无论出身何门何派,研读何人之学说,只要度过死背硬记,将书中所学皆奉为真理的阶段,开始思考,最终都会趋于一个方向:透过现象看本质。
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期待其有些作为,而不是如马服君一般,落得一个‘纸上谈兵’的风评。
如是想着,张苍便稍稍提高了音量,对左侧末席方向道:“久闻谒者仆射汲忡,家学渊博,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见张苍突然说起自己,汲忡略有些诧异的举樽起身,快步来到张苍面前,满带敬意的一拜:“末学后进,谨拜北平侯。”
即便撇来张苍三公的政治地位不论,光是一个‘荀子门徒’的身份,以及年过七十的年纪,便足矣汲忡以子侄礼相待了——汲忡今年,也才三十不到。
看着面上满是阳刚,气质中又略散发温润儒雅的汲忡,张苍亦是淡笑着举樽道:“老夫闻,汲仆射自幼治老子之言?”
汲忡赶忙再拜:“不敢称治,偶有研读而已···”
闻言,张苍捋须点了点头,轻笑道:“承蒙老太傅王公不弃,老夫于老子之言亦略有所知,偶有不解之处,不知汲仆射可能为老夫解惑?”
对担任过前秦御史的张苍而言,别说如今的显学:黄老学了,就连早已失传的杨朱之学,张苍都算有些了解。
对汲忡提出这么一问,倒也不是张苍真有什么不懂的,需要汲忡这个小字辈解答——真有疑惑,张苍也应该去问王陵才对。
再者,黄老学讲究缥缈虚无,其内容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究一个‘悟’;没个五十年的人身经历,根本不可能参的透。
相较于那些动轨七老八十的黄老巨头而言,年不到三十的汲忡,别说是对所学有所感悟了,能将黄老学的主要理论体系记下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张苍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提问,来观察汲忡的秉性。
只见汲忡稍直了直腰,面色保持着恭敬的同时,带上了一丝傲然:“晚辈年齿尚幼,本无颜言及解老大人之惑。”
“然晚辈既承家师授业之恩,自不敢辱及门楣;今日便斗胆,试闻老大人之惑。”
“若晚辈勿能解之,则当归家请教家师,再告于老大人知。”
光是冲汲忡毫不怯场的答复,张苍心里其实已经认可了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坚持原则的同时不忘长幼尊卑,为学派据理力争的同时,不忘给双方留有余地···
这几点,便已足够让张苍满意了——世代为宦,汲氏家学不可谓不雄厚。
不过汲忡这番超乎预测的表现,也让张苍来了更大的兴致:此子,上限究竟有多高?
如是想着,张苍便略作沉吟,方道:“老夫闻黄老之学,言因天循道、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清静无为、因俗简礼、休养生息、依法治国、宽刑简政、刑德并用···”
“余者,老夫自可略知其意;然‘刑德并用’,老夫却尤为惑矣:刑者,以律法之严明使民不敢犯之;德者,以君子自修其身而弗愿为之。”
“此二者,当何以并用,何以并存?”
刑德并用,算是黄老学在西汉除,被天下接受最为关键的一个思想主张了:不完全依靠严苛律法恐吓百姓,也不完全指望人人都道德max,自发的做好事。
在西汉初,‘刑德并用’算是黄老学最基础,执政最主要的思想理论;汲忡身为黄老学出身的官员,如此连这么基础的问题都答不上来,这人可就丢大了!
不过汲忡此时,却没有心思去考虑张苍问这个问题的动机。
准确的说,汲忡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汲忡当然知道,刑德并用的理论是从何而来——因为秦律法严苛,百姓民不堪其苦,所以汉初思想界出现的第一个主张,其实是‘以仁义治国’。
没错,就是儒家那套仁义礼智信,尊卑有序,礼法纲常。
不过,随着俪食其嘴中吐出那句‘吾高阳酒徒也’之后,这个主张便和儒家一同,被高皇帝刘邦踢到了臭水沟里。
而后,才有的黄老学提出:仅以刑吓(hè),恐使民不堪其苦;全以德治,则或有乱法之虞;当刑德并用,方可使民安乐,亦全国法之威严。
但从未有人提出过这个疑问:刑德并用,能做到当然很好;但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使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执政方式并存,却不冲突?
第0144章 识人之明
这个问题,实际上在两千年后的华夏,都未能得到完美解决。
‘南京老太一倒地,全国道德素质下降一半’的典故,便足以说明,指望道德素养来维持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