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粮价波动事件,让刘弘心中浮现出一个想法:粮食保护价政策。
政府出面,制定一个固定的价格范围,以此减小粮食波动对底层百姓的影响。
今天,刘弘来东市的目的,除了弄清楚内史衙门在玩儿的花样之外,就是为粮食保护价政策的制定进行实地考察。
走进粮铺,映入刘弘眼帘的,就是陈列于布袋中的各色谷物。
有宿麦,有稻米,还有销量最好,为寻常百姓主食的,散发淡黄色光泽的粟米。
一块竹牌插在粟米上,上面标这价格:八十钱。
再看看店小二站在街上,每有人路过,就重复一边‘米石八十钱’,刘弘就不由觉得好笑。
这一次,关中的粮商们,无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按道理来讲,如果乖乖按九十钱左右的价格售粮,虽说利润有限,但起码是稳赚不亏——秋收后,粮商们下乡购粮的价格,几乎不可能超过七十五钱!
即便算上几个月的储藏成本,九十钱的售卖价,也依旧有每石十钱以上的利润;然后随着时间推移,粮价再慢慢上涨,在秋收前停在九十五钱上下,对粮商而言,这就是赚钱的一年。
但一时鬼迷心窍,让关中粮商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刘弘以皇帝之身亲自下场,开‘少府’粮售于东市,这使得粮商们囤积的粮食,在八十五钱以上根本就卖不出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粟米储存成本只会不断升高,而在少府(刘弘)虎视眈眈之下,今年一整年,粮食的价格都不太可能超过八十五钱。
这就使得,关中绝大多数粮商,这一年的盈利额,已经确定为负数了——当二月初一来临的时候,粮商们手里的粟米,其成本价便已经达到了八十五钱!
现在,粮商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能卖多快卖对快,将手里囤积的粮食甩出去,降低储存成本,及时止损。
这就使得,在诡异的‘粮荒’之后,市面上又陡然多出了一大批超过需求量的粮食。
如果说两个月钱,粮商们无论卖多高,百姓都只能咬牙买下的话,现在,只要百姓提一句‘隔壁谁谁谁家的粮铺还便宜一钱’,粮商们就会顾不上去确认,而赶忙将粮价再降两钱。
第0139章
一场粮价波动,百姓亏了,粮商也亏了。
谁赚了?
——刘弘!
少府以每石八十五钱的价格,卖了十万石左右的粮食出去,收回八百五十万钱。
随后,关中粮价就降到了八十二钱;少府在刘弘授意下,又拿着那八百五十万钱,以八十二钱的价格购买市场上的粮食。
里外里,少府一分钱没花不说,平白无故多了几千石粮食!
这就使得,刘弘对粮食保护价政策的施行,有了更大的信心:只要少府随时保证,能以八十五钱的价格,无限量往市场甩粮,那关中的粮价,实际上就已经被限定在了八十五钱以下。
上限有了,下一步自然就是制定下限——保证少府能在七十五钱甚至八十钱的价格,无限量买入粮食。
这样,当秋收之后,嫌粮食商人出价过低的农民,就会自然而然的将粮食卖给少府;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也会买少府的低价粮吃。
粮价关乎到民心,即便亏钱,刘弘也必然会义无反顾去做。
而实际上,此举非但不会亏钱,反而会让少府得到一点微薄的收益。
——因为刘弘并没有想让粮价处于一个衡定值,只是画了个范围而已。
秋收过后,百姓卖给少府,自然是以七十五钱的下限卖出,购买,则是在上限的八十五钱买入。
即便算上储存成本,少府也有这十钱的买入差可以挣;更何况官府的储存成本,几乎约等于零。
——没有粮食保护价,少府的粮仓、关中的粮仓,依旧摆在那里,依旧需要专员看管,吃着丞相府发放的俸禄。
超过百分之十的利润率,比如今‘十五税一’的税率还要高;如果少府,或者说中央可以做到占据全天下的粮食市场,那国家的财政收入,起码要翻个倍!
反正这笔钱国家不赚,也是要让商人赚的,还不如刘弘吃进肚子了,发展国家来的舒服。
更何况农税,那是要上缴国库的,国库掌握在丞相手上!
国库的钱,每动一分,都是要在朝堂给百官一个交代的。
少府,则是刘弘地小金库,进了少府的钱,刘弘具有百分之百的处置权!
有了钱,那刘弘无论是想建几十个马场爆骑兵,还是发展农具,都没人管得着。
而从今往后,粮商们要想做粮食生意,就只能跟少府抢夺市场——以高于七十五钱的价格购入,低于八十五钱的价格卖出。
这样一来,粮商们的选择也就只剩两种了:要么踏踏实实赚那不到百分之十的利润,要么转行。
让粮商们转行,就是刘弘地目的——比起盐铁官营,封建时代,粮食才更应该有官府管控!
比起食用盐,以及打造工具用的铁,粮食对百姓而言,无疑具有无可替代性。
掌控了粮价,就等于掌控了民心;稳定了粮价,就等于稳定了民心。
不过,粮食保护价的具体价格范围,刘弘还需要斟酌,和专业人士进行沟通。
——毕竟少府储存粮食是否真的没有成本,没有了粮商们,国家是否有能力全盘掌握粮食市场,刘弘都不是很清楚。
正思虑间,就有一个人走进米铺,细心的翻了翻装有粟米的布袋,查看是否掺杂了其余杂粮之后,那人便拍了拍手,目光死死盯在方才被‘检查’过的粟米袋之上:“俺要买米。”
“就从这一袋里取,要一石。”
说话间,那个男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眼前,装有粟米的布袋之中。
随后殿内走出一个小厮,以竹制的铲状称具,将袋内粟米一点点取出,倒入一旁的木制方盒之中。
那方盒大体呈倒梯形,大概半米高的样子,长宽亦相差无多。
待等粟米在方盒中拱起之后,小厮用手上的竹铲沿着盒一推,多出来的粟米便掉落在方盒下的麻布之上。
“看准啦,可是一筹米,未曾少你的。”
见男子点点头,小厮熟练地将方盒倾斜,在男子紧紧注视之下,将方盒中的粟米倒入男子递过来的布袋。
“得嘞,粟米石八十二钱。”
那男子却是细心地将方盒中,残留的一点粟米粒抠出来,装进布袋之中,才从怀里取出一串以细绳串着的八铢钱。
然后,男子就在刘弘困惑的目光中,从细绳上取下十枚八铢钱,又从怀里拿出两枚泛着银白光的三铢钱,略有些心虚的递到了小厮面前。
面色如常的收下那十枚八铢钱的小厮,在见到那两枚三铢钱的瞬间面色大变,赶忙将男子的手拉住。
然后,小厮就奋力的向店铺后喊道:“主家!有人行瑕钱!”
那男子顿时慌乱起来:“非,非瑕钱矣,此钱三铢也,以此两枚,抵二铢···”
小厮却是丝毫没有理会男子的解释,至紧紧攥着男子的衣袖,目露凶光的盯着男子慌乱的面庞。
到了这时,刘弘才注意到,这男子的面庞有那么一丝熟悉···
※※※※※※※※※※
跟着何广粟走到东市内,一处偏僻的巷内停下脚步,在何广粟颤抖着见礼过后,刘弘便好奇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而方才的闹剧,最终以何广粟付出十一枚八铢钱,掌柜多给他盛了七升米而告终。
“为何行瑕钱?”
瑕钱,指的就是大小或铜含量不符合钱币标准,不足以被称为‘钱’的钱币装金属;也可以理解为假币。
行瑕钱,按照汉律,罚金四两!
而何广粟方才拿出的那两枚三铢钱,便是瑕钱中最最最劣质的一种——以百分之九十九的铅,和百分之一或许可能是铜的黄色物体铸造出的钱币。
按道理来讲,这样的钱做出来,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收,所以也不会有人做才是;何广粟也不可能冒着被罚款四两黄金,即两千余钱的风险,去用假币。
但何广粟的回答,无疑让刘弘大开眼界!
——在粮价正式跌回正常水准线之后,何广粟去田氏做了半个月短工;工钱按市场行价,每天五十钱的标准,何广粟得到接近八百钱的工钱。
但是,何广粟所得到的八百钱,并不是一百枚八铢钱,而是八十余枚八铢钱,和上百枚方才那般成色的三铢钱!
更让刘弘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对于田氏如此光明正大的欺凌,何广粟却丝毫不愤怒,反而觉得田氏给自己的工钱,大部分是以八铢钱付给的,已经很靠谱了···
当刘弘问及原因,才知道:那批三铢钱,根本不是田氏铸造,而是二十多年前,高祖刘邦铸造发放的三铢钱···
这种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假币’,田氏根本花不出去;就只能转接到何广粟这样,毫无话语权,只能逆来顺受的底层百姓身上。
也就是说,原本应该得到八百钱工钱的何广粟,实际上只得到六百五十钱左右的‘真币’,和三百多钱‘瑕钱’。
当刘弘问及,何广粟打算如何处理这些瑕钱的时候,何广粟满带着苦涩,回答:将其熔炼成钱,论斤卖给游方术士···
到了此时,刘弘才知道,为什么他都能想到的钱制统一,老爹惠帝没想到,祖母吕后没想到,就连现在朝堂中的满堂人杰也没有想到。
实际情况,恐怕是这些人,对三铢钱的危害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装聋作哑,坐视刘邦种下的苦果,最终被底层百姓和泪吞下···
如果刘弘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朝中文武百官,彻候勋贵,手上很有可能囤积了大量的铅制三铢钱,并一点点流如底层百姓之手。
甚至于‘禁止’三铢钱的吕后,也未必没有为了改善国家财政状况,而私底下以铅制钱三铢,以‘充实’国库···
这就使得,刘弘若想要统一货币市场,首先就要面临一个问题:如今流通与市场的这些旧钱,要如何处理。
吕后八铢钱、秦半两钱也就算了,起码还有一半以上的含铜量,融了再铸,也能得到不少的铜;那这种刘邦制作的铅制三铢钱,刘弘应该怎么处置?
沉思许久,刘弘只能沮丧的低下头:恐怕真到了那一天,刘弘也只能将头埋在沙子里,当这些假币不存在···
因为刘弘一旦下令:高祖所铸之钱三铢,亦可兑换新钱,那天下的‘瑕钱’,就永远没有消失的一天——总会有聪明人,以铅制出三铢钱,来换刘弘推行的新钱。
而内史正在进行着的把戏,刘弘也从何广粟一句不经意的叫苦声中得出了答案。
——内史衙门,在过去几天,一直守在东市外收税!
其理论根据,是吕后推行的《金布律》;打出的旗号是‘高祖皇帝禁商贾衣丝乘车,粮商,亦商贾也!’
但具体施行上,却很有意思:内史的官吏并没有去找卖粮的商人去收税,反而是守在东市门口,找买粮的百姓收税,一石一算!
一算,可就是一百二十钱!
也就是说,在过去这段时间,长安城的粮价保持在八十钱左右,但为了买到一石粮食,百姓要花将近二百钱!
而百姓虽然心有不忿,但毕竟惹不起官府;再加上二百钱一石的价格,也确实比前段时间的四百多钱要低得多;多以,也就捏着鼻子认可了内史收‘粮税’。
这让刘弘不由目瞪口呆——封建时代的官吏,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摇了摇头,刘弘否认了自己的猜想——绝大多数情况下,封建官员应该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剥削百姓;内史的粮税,也顶多是刘揭为了针对少府放粮,而做出的临时决定。
对此,刘弘可谓毫无办法——内史的收税工作,很有可能已经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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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0章 匈奴来使
未央宫,温室殿。
刘弘正眉头微皱,看着眼前的案几上,平铺开的一卷竹简。
——云中守尚谨奏陛下:匈奴来使,欲往长安陛觐!
匈奴人派使前来,这件事刘弘早已有预料——作为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大块头,隔壁换了掌门人,派使者试探一下深浅,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刘弘也已经按照汉匈两国往常的礼仪,派典客副官——典客丞,领迎使团亲自前往箫关外,迎接匈奴使团。
不过匈奴人在这个时间点派使团前来,让刘弘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刘弘和陈平、周勃等人的斗争,很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从如今心平气和的政治博弈,演变为武装斗争;为此,刘弘也是在争分夺秒的做着准备。
包括但不限于粮饷、冬衣、酒肉等慰问物资,像是不要钱似的从少府内搬出,发往关中各郡的地方卫戍部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