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祖高皇帝刘邦时起,南军武卒,便尽数由刘邦从沛县带出来的部队,即‘山东老兄弟’及其后代组成。
第一代的南军武卒还好一些,虽然在绝大多数战斗中,都充任太祖刘邦的中军亲卫,但起码经历过反秦战争、楚汉争霸的洗礼。
虽说不上是百胜之师,但也算是久经战阵,战斗力也还算在水准线之上。
不过,从刘邦最后一次御驾亲征,镇压淮南王英布(黥布)叛乱开始,过去二十多年,南军就一直没从长安城外的南营挪过窝。
经历过秦末战争洗礼的老兵,还活着的,几乎都已身居高位;如今南营的士卒中,参加过秦末战争、楚汉争霸的老卒,怕是一个手就能数的过来。
也就是说,如今南营的武卒,几乎全是天下大致安定以后,从沛县遴选而出的功臣之后,以及良家子。
对这么一帮花架子、少爷兵能在诸吕之乱中,以六千敌一万,拼血厮杀至折损率超过八成的地步,始终未曾想过后退或逃亡,柴武还是感到非常钦佩的。
——封建时代的军队,折损一成就会士气低迷,超过三成就会伤筋动骨;超过一半,几乎必然崩溃!
而南军却能在折损超过八成,且丝毫看不到胜利曙光的时刻,依旧坚定地站在了未央宫宫墙之上,高呼着‘保卫天子,保卫社稷’,然后视死如归的冲向周勃引领的北军战阵!
光是这份血性,就足以让柴武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不愧为沛县子弟兵!
但敬佩归敬佩,如果真要让柴武选,柴武宁可召几千个毫无从军经验的良家子,从头开始训练,也不愿意整顿这么一支信念崩塌的部队。
——在那场战斗逐渐进入尾声,诸侯大臣们胜利在望的时刻,唯一支撑南军没有崩溃的,就是将士们心中的信念:身后就是陛下,吾等身为禁中卒,当誓死保卫社稷!
但最后,自认为是在保护天子的南营,却被贴上了反贼的标签,反倒是攻击皇宫的北军,成了功臣!
这对南营将士得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如果新建一军,那不过是从零开始;而重整南军,则是从负数开始···
这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对刘弘意图重振南军,柴武其实是持悲观态度的——要想使一支信念崩塌的军队重新具备战斗力,所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们重新树立信念。
即便刘弘所表现出来的心计权谋,几次三番的刷新了柴武对‘十四岁’这个年纪的认知,但柴武本能的不愿意相信,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亦不知忧的少年天子,对如今的南军有什么好的办法。
如是想着,柴武便走上前,拱手一拜:“车骑将军飞狐都尉臣武,参见陛下,吾皇长乐未央。”
今日的刘弘脸上,往日默认挂着的一抹淡笑已无影无踪;青铜盔下的双目满带着锐利,满脸严肃。
“辛劳将军。”
见刘弘这番模样,柴武暗地里点了点头,再拜道:“南军将士,俱已集于校场。”说着,柴武稍稍侧身让出位置,示意刘弘先行。
——不看好归不看好,天子要尝试,柴武也没有道理平白无故去阻止。
身为武人,柴武对年轻人的看法,还是多经历一些挫折,才能为将来的成功打好基础;太过于顺风顺水,对年轻人,尤其是少年天子般手握天下大权的年轻人而言,无疑是不小的隐患。
在柴武看来,重整南军一事,就是少年天子很好的一次‘经历挫折’的机会。
刘弘却并没有如柴武意料般径直前往,而是回过头,对随行队伍中,柴武并不面熟的武将使了个眼色。
“那人是谁?”
没等柴武想明白,那武士便悄然消失在了刘弘的随行队伍中,不着痕迹的向营内走去。
再度回过头时,刘弘脸上已满是庄严和肃穆。
“还请将军引路。”
看着刘弘目光中的自信,以及澎湃的朝气,柴武不由失神片刻——太祖高皇帝在时,孝惠皇帝,亦是这番英武之姿···
“将军?”
一声轻唤,将柴武游离方外的神魂拉回;抬起头,见刘弘正略带些诧异的看向自己,柴武赶忙一低头,再拜:“臣实不敢行于陛下先,还请陛下先行···”
第0129章 以毒攻毒
南营内的校场上,南军将士,或者说‘故南军残兵’,正满脸麻木的散乱站立着,丝毫不顾寒风从衣衫上的破洞中,吹打的依然瘦骨嶙峋的躯体。
以至于都没有人发现,一道同样穿着单薄破旧的赤色军袍,却从未在南营出现过的人影,悄然混入了军卒队列之中。
看着衣衫褴褛,脸颊深深凹陷,目光中满满都是绝望和麻木的南军将士,刘弘本就不甚轻松地心绪再度一沉。
在诸吕之乱平息之后,作为战败被俘的一方,南营将士在过去两个月,可谓尝尽人间疾苦。
为了全面否定南军在诸吕之乱中的立场,周勃默许甚至是赤膊上阵,对南营残存将士百般折辱!
原南军的高层军官,自是被归为‘吕氏一党’而被清扫;即便是剩下来的中层军官,也是在周勃惨无人道的羞辱之下先后死去。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南军将士每日只有一顿豆羹吃;至于御寒衣物,柴火等,更是想都别想。
当时是,即便有心想要做点什么,自身难保的刘弘也只能前来南营,简单看了一眼,便放弃了借助南营夺回宫禁的打算。
在柴武到达长安城以南,从北军手中夺回南营之后,情况稍稍好了些——南军将士的日常补给,恢复到了正常的一日两餐,各以米、酱、醋发放。
但精神层面的匮乏,就不是那么好补给的了···
根据虫达的估算,刘弘得知在诸吕之乱前,南军满编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四百余人;即便是在诸吕之乱结束时,周勃俘虏的南军士卒,也还有一千二百人之多!
而现在,即便不去翻看统计人数的文宗,刘弘也能大概估算出,此时站在校场上的军卒,最多不超过八百人。
其余四百多人去哪了?
难不成凭空消失了?
这,才是刘弘如此大张旗鼓,不惜以皇帝之身戎装前来,试图改变南营局面的缘故——光是柴武接掌南营之后,南军将士中,就有两百多人死去!
在刘弘初步掌控权势,保障了南营的物资补给的前提下,刘弘根本不相信那两百多人,真像柴武报告那般冻死,亦或是饿死。
哀莫大于心死。
那两百多无故‘暴毙’的南军士卒,是心灰意冷,不想让宗族蒙羞,才坦然了解了自己的生命。
柴武之所以不敢如实禀告,不过是给刘弘留个面子,给南军留下最后一点体面罢了——堂堂禁卫军,却有数百人自尽身亡?
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武人最好的结局,就应该是死在冲锋的道路上,马革裹尸而还!
胆怯自尽,又有何脸面敢自诩为丈夫?
想到这里,刘弘就有些焦躁起来——南军,不光在现实意义上,能够成为刘弘掌握的枪杆子,从象征意义上,南军也是老刘家的牌面!
光是南军以‘故丰沛军改建’这一点,就足以刘弘义无反顾的付出一切,来保证南军的存留。
但有些问题,并不是刘弘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南军此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军心,就是信念!
刘弘重整南军最困难的一点,也同样是为南军重新竖立信念。
如果南军是一支边军,或某地郡兵;乃至于说是一支刚成立的新军,刘弘都不会如此为难。
因为信念的竖立,必须要遵从一个前提:新竖立的信念,必须在能够掩盖南军将士原有信念的同时,不与原有信念相矛盾。
就好像一个人原本的信念是保护家人,那给这个人树立一个‘保家卫国’的新信念,就不存在什么难度。
但南军将士原本的信念,或者说信仰,实在是太高大了···
太祖亲兵!
刘氏臂膀!
沛县子弟!
禁中宫卫!
这一连串单个拎出来,都足以成为一支部队军魂的标志,同时印在了南军将士的血液中!
拥有如此多的光环加成,南军才能才诸吕之乱中,发挥出那般令人惊叹的战斗力,以及顽强的毅力。
但与此同时,这种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的部队,其气盛时能有多强大,崩溃时就能多彻底···
往日的荣光,随着周勃一句‘吕氏逆贼’‘贼子帮凶’而烟消云散,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信仰轰然崩塌,南军将士心中的信仰彻底破碎!
在这种情况下,刘弘要想重整南军,首先要做的,就是拿出一个比‘从龙功臣’更远大,更宏伟的志向出来,激励南军重拾军心,重新具备战斗力。
说来容易,正要具体操作,其难度,丝毫不比周勃授首,陈平告老来的简单;即便是早有腹稿,事无巨细的安排妥当,刘弘此时心中的把握也不足五成。
但即便只有一成把握,刘弘都要试试看——沛县子弟这种天然友好的政治血液,刘弘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如是想着,刘弘便下定了决心,不再为失败带来的负面结果而纠结。
“此,便是朕之肱骨,国之栋梁了吗!!!”
一声沙哑的嘶吼自校场东侧的点将台响起,校场内的南军将士木然望去,就见一道略有些矮小单薄,腰杆却陡然直立的身影。
‘陛下啊···’
靠前一些的军卒当中,已经有几人认出了刘弘。
但饶是如此,那几人眼中的绝望却依旧如故,丝毫没有因为刘弘地出现而改变。
至于更靠后的军卒们,更是连刘弘地脸都没看清。
一声厉喝,却连南营将士得注意力都没能吸引到自己身上,刘弘心中涌现出深深地挫败感,对成功的把握更小了些。
“唉,罢了···”
“冒险一试吧!”
向柴武交代一句‘除飞狐将士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南营附近百步’后,刘弘嘴唇一抿,面色逐渐涨红起来,呼吸也渐渐粗重。
“尔等可知,朕这数十日,是何遭遇邪?!!”
“尔等可知,朕险亡于贼子之手,而亡社稷邪?!!”
听闻刘弘突如其来的暴呵,已走下点将台的柴武也是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下去!
“怪不得不让人靠近南营···”
刘弘却是没管柴武的腹诽,猛然拔剑,将点将台上的擂鼓愤然劈成两半!
“陷朕于如此田地,尔等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第0130章 思维引导
“因尔等之故,朕遭贼子囚于宫中月余!”
“因尔等之故,飞狐都尉方不得不弃北墙于不顾,跋山涉水,至关中护驾!”
“因尔等之故,朕连亲母都不敢尊为太后!”
“说!尔等还有何颜面,于朕前如此作态?!!”
满含着暴怒,将早已打好的腹稿一吐而出,刘弘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带凶光扫视着校场。
——蛇蝎之毒,非虎狼之药不能解!
南军的状况,已经到了非如此不能挽回的地步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刘弘通过这种手段,将南军将士心中原有的信念主动击碎,试图以此唤起将士们心中的廉耻心。
刘弘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究竟能不能有效,还是看南军将士们的心理承受能力。
这也是让刘弘反复纠结,始终下不定决心的原因:究竟是要拼着彻底击散南军人心的风险,行此险招,还是放弃现有的南军士卒,放任其走向毁灭···
如果刘弘放弃,那即便南军将士重得自由,顶天了也不过是浑浑噩噩度过一生;更大的概率,则是在某一个昏暗的黑夜,找根结实的麻绳,在黑暗处了解自己的生命。
但在刘弘心里,英雄部队,不应该是那般凄凉的下场!
如是想着,刘弘的心又硬了一分,回忆着方才从将官簿中看来的名字,向点将台左侧的方向吼道:“杜延年!”
话音刚落,一颗垂丧的头颅猛然抬起,两颗昏暗无神的眼眸陡然一亮。
确定目标方位,刘弘便直勾勾盯着那军卒的双眼,恨其不争道:“尔如此作态,可对得起故长水校尉麾下,杜队率杜老大人?!”
“可还有脸,称自己乃杜氏子?!!”
言罢,刘弘不顾杜延年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转过头,向另一个方向吼道:“吴彭祖!”
“汝可对得起尔亡兄百般托请,将尔送入南军邪?!!”
直到此时,校场内的将士们的目光中才渐渐带上了一丝活力——莫非陛下,真的将吾等的姓氏家往都谨记于心?
看着局势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刘弘稍松一口气,面上却依旧满是愤恨,高昂起头,望向距离点将台最远的那一片人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