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封建时期的朝堂,很少会出现如这几个月般,三公九卿赤膊上阵,与皇帝据理力争的场景。
历史上,除了始皇帝、明太祖、隋炀帝等几人曾试图一个单挑全世界之外,几乎所有的皇帝,都会保证朝堂格局,是有皇帝与百官朝臣共同治理天下——起码要保证表面上看,确实如此。
通常情况下,皇帝对某件事有看法,甚至已经有解决方案之后,也不会直接在朝堂上说‘某某事不好,朕觉得可以这样改’这般直白的话。
而是提前召见具有相应职权的九卿,隐晦的提一句:朕听说某某地发生了某某事,卿有什么看法?
然后这位九卿闻炫音而知雅意,顺势说:陛下,这种事早已有之,只是之前不太严重,如今居然到了这个地步,那确实是要考虑整改了。
皇帝就会点点头,交代这位九卿:爱卿是专家,对这方面了解的多一些,下去想想解决之法吧。
至此,君臣默契达成。
下一次的朝会上,皇帝就会‘不经意’的提出:某某卿前日给朕上奏,说某某事需要改进,如今可有解决方案了?
那位九卿就会应声出班,略有些愧疚的回答:臣愚笨,实在是没想出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朝中皆人杰,应该有人能想出应对之策,陛下何不集思广益,让朝中诸公商讨?
皇帝顺坡下驴,从善如流道:既然这样,那大家议一议,看能不能拿出个方案出来。
这一整套下来,才是标准的‘皇帝试图对某方面作出改动’的政治流程。
被皇帝如此抬举为‘治国之臣’,百官们自然会兴致勃勃的提出自己心中可行的方案,在这个过程中,皇帝都会作为旁听者,不针对某一方案发表意见;任由朝臣反复提出方案,然后被其余人指出不足并否决。
如此反复多次,待等朝臣们讨论完善,最终拿出三个大部分人认同,且指不出太大弊端的方案之后,皇帝才会下场拍板,从这三个方案中选择一个。
这样一来,即便皇帝心中原本就有了属意的方案,也会在朝臣们的商讨中暗自权衡,并试着通过朝臣们提出的弊端,完善自己的那套方案,再与朝臣提出的方案相比较,取其中最合理的一个。
如果最后的三个方案中,刚好包括了皇帝原本认同的那个,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皇帝完美的通过朝臣的口,达成了自己的政治目的;朝臣们的认同感和对治理国家的参与感也得到满足,主人翁意识max!
长此以往,朝堂政治氛围便向着‘君臣共治’的积极方向发展,并最终促成文景之治那样的盛世。
即便皇帝依旧坚持自己心中的那个方案,也只需要逐个指出朝臣所提的三个方案有不足之处,朝臣们就会心领神会,识相的俯首纳拜:臣等愚笨,不明圣意,还请陛下独断。
不过这种强摁牛头喝水的事,必然会让朝臣们参与政治讨论的热情逐渐减少;皇帝亲口提出的方案,如果起到不好的效果,对于皇帝的威权也会造成不小的打击。
所以,哪怕是历史上的‘独夫’景帝,在大多数时候,也是遵循着这套流程的;即便最后到了几乎撇开脸不要,强行破坏政治流程,亲自下场推动削藩的地步,也会尽量控制这种‘专政独裁’的次数。
待等吴楚一平,诸侯一削,景帝也依旧乖乖收回獠牙,做回那个温顺和煦的圣天子,一应朝政都‘交由’朝臣商议决定。
而在百官心中,刘弘此前的每一次常朝,几乎都是以‘独夫’‘独裁者’的形象出现的——上来就大咧咧提出方案,交由臣子商讨可行性!
皇帝亲口提出的方案,即便是不好,朝臣又怎么好直接指出错谬?
所以两个月以来,朝中百官心目中,对刘弘一直是隐隐有些不满的;这也使得在高庙事件之前,朝中百官即便有意投身刘弘麾下,心底也有些不情愿。
如今,见刘弘如此‘圣明’的将朝堂秩序恢复到‘正常’状态,百官心中顿时一喜,纷纷派出六百石左右的副官出头,将自己的看法提出。
一时之间,宣室殿内如同闹市般热闹起来;如今汉室,几乎每一个有资格担任九卿的勋臣、将官,其大名都出现在了朝臣们的议论之中。
而最终商议的结果,基本与刘弘的预测相差无几。
——通过朝臣们‘温声细语’,‘有理有据’的友好商谈,最终由黑了一个眼圈的奉常丞出班给出最终结果:廷尉卿最合适的人选,乃河东太守,吴公。
对此,刘弘心中早已有八成把握——如若不然,刘弘也不会那么自信的将已经决定人选的廷尉扔出来,交由朝臣商议。
——如今汉室天下,能有资格担任九卿的,除了那几十位年龄够大的彻候外,便只有各地郡守。
再加上‘廷尉’这么一个对律法专业要求甚高的条件,挑来挑去,符合条件也就那么两三个人而已。
比起那几个空有十数年资历,却没有什么特别‘业绩’的郡守,以及除了老爹外没有任何可称之处的侯二代,河东守吴公在坊间那句‘治平为天下第一’的评价,无疑算得上的出类拔萃。
这恐怕也是历史上,吴公成为文帝第一任廷尉卿的原因——可供刘恒挑选的人就那么几个,让朝堂放心的,则只有吴公一人。
借着朝臣们的‘廷议’,得出自己满意的廷尉人选,刘弘自是十分满足;但朝臣们对少府人选的商讨结果,却是让刘弘始料未及。
——汉中郡守,田叔!
第0118章 燕赵之王
刘弘当然知道,田叔是个什么人。
田叔田子卿,战国时期齐国田氏后人,酷喜剑术,曾于乐巨公门下研习黄老学,为人刻峭廉洁,非德高望重之辈不交往···
但对刘弘而言,无论是田叔喜欢耍剑,出身黄老,还是有道德洁癖,甚至于是否真如《史记·货殖列传》所记载般靠盗墓发家,都不是重点。
真正的重点是:田叔,是故赵王,宣平侯张敖的门客!
宣平侯张敖,赵王张耳之子,于秦末随父张耳参与陈胜、吴广起义,甚至曾被陈胜封为成都君。
高祖五年,张耳离世,张敖继承了赵王王位,并迎娶了刘邦与吕后所生长女:鲁元公主。
也就是说,张敖即便是在高祖七年失去了王位,被贬为宣平侯,但也依旧改变不了他是刘邦女婿的事实!
刘弘作为刘邦的孙子,看上去,祖父的女婿张敖跟刘弘扯不上多大关系?
这里头的关系,大了去了!
——张敖与鲁元公主所生之长女,正是此时依旧简居于深宫的孝惠皇后,刘弘理论上的亲母:张嫣!
也就是说,田叔作为张敖的门客故旧,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刘弘的‘母亲’张嫣的人!
如果真让田叔顺利入朝,出任九卿···
勉强按捺住心中激动,刘弘用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是语气平淡下来:“以汉中守叔为少府,丞相以为如何?”
跪坐于左班,正闭目养神的陈平闻言,缓缓起身,对刘弘一拜:“臣愚以为,或乃尚佳之选···”
看着陈平满脸纠结的吐出这几个字,刘弘心中大定!
飞速瞥了一眼身后充任侍卫的虫达,刘弘勉强做出一副淡然的面色:“既如此,便由奉常拟诏书一封,呈与朕观。”
刘弘很确定,田叔进驻中枢所带来的影响,陈平也同样想到了。
但这件事,呵呵···
别说陈平区区丞相的身份了,即便是刘弘大权在握,都无法去阻止分毫!
满带着欣喜,将廷尉和少府的人选定下来,今日的常朝就已进入尾声。
戏肉结束,剩下的,就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了。
比如说,田叔这个人名的出现,自然地将朝仪的话题,引向了关东诸侯一事之上——各诸侯国的处置问题。
历史上,从汉惠帝刘盈驾崩,到汉文帝刘恒登基的这八年时间里,吕后最为饱受诟病的一点,便是大肆分封吕氏子弟为异姓诸侯王。
其中最为重要的两个,无疑是燕、赵!
燕国,在第一任燕王臧荼谋反被免,第二任燕王卢绾举家逃亡匈奴之后,便在前少帝登基的第一年,成为吕氏子弟的封土——西汉第三任燕王:吕通。
赵国,也在张耳、张敖父子,刘邦三子刘如意、六子刘友、五子刘恢之后,在第六代成为了吕禄的封国。
燕赵两国,自战国以来,便是中原不可或缺的‘兵源地’。
如今吕氏尽皆授首,吕禄、吕通皆死于诛吕集团刀下,燕赵两个诸侯王国的处置问题,就摆在了刘弘面前。
在原本的历史上,文帝入长安承继大统之后,燕赵两国的诸侯王人选,掌控在了陈平、周勃等权臣手中。
但这一世,刘弘成为后少帝,并顺利活下来之后,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文帝刘恒之所以对朝中权臣予取予求,不惜以熬死陈平为目标,一直苟到了陈平离世,那是因为刘恒得皇位,本身就不太合乎法理。
——身为汉高祖刘邦的儿子,刘恒能不知道老哥刘盈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不知道后少帝刘弘,究竟是不是老哥的亲儿子!
刘恒不止清楚这点,心里也同样明白:刘弘之所以‘非惠帝子’,是因为周勃、陈平等诛吕功臣集团一致为此背书!
在这种情况下,刘恒怎么可能不忌惮陈平、周勃?
万一将这两人逼急了,尤其是周勃那个莽夫,回头玩儿一出玉石俱焚,往外透露一句‘上本惠帝子,奈何代王威压吾等’之类的,那刘恒又如何安坐皇位?
这才是历史上,刘恒明明已经坐实了周勃‘私蓄甲盔’的罪名,并将其收押之后,依旧听从母亲薄太后的劝说,将周勃从廷尉大牢放出来,使周勃有机会说出那句‘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的真正原因。
——刘恒的皇位合法性,是由陈平、周勃等诛吕集团的成员为保障的!
一旦周勃有错,那根据政坛‘错的不是事,而是人’的惯例,周勃的一切都会被否定,包括首倡共诛诸吕,以及‘上非惠帝子’!
与历史上‘拿人手短’的刘恒比起来,刘弘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爷们儿根正苗红,太祖高皇帝嫡脉是也!
真要是有一天,刘弘跟陈平等人干起来,所需要顾虑的,也不过是陈平、周勃二人‘高皇帝功臣’‘太祖钦点之辅政大臣’的身份罢了。
这点顾虑,与历史上的刘恒所忌惮的‘皇位法理’比起来,无疑算不得什么;如果刘弘能逮到周勃私蓄甲盔之类的证据,那完全可以明令治罪!
因此,燕、赵两个诸侯国的处置,刘弘同样不用看陈平、周勃的脸色——分封刘姓诸侯,这是老刘家的家事!
根本不需要跟陈平、周勃这两个外人商量!
当然,直接废黜这两个诸侯国,将其废为郡县,刘弘还是不敢的——废国为郡县,只能在诸侯王反叛,并被中央镇压之后,才能顺利成行。
而燕赵两国,则属于吕氏外戚乱权窃夺的范畴,原本坐在这两个王国王位的诸侯王根本没有过错,刘弘没有理由废黜这两个封国。
但任命谁为这两个王国的诸侯王,也同样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
不说派过去的刘氏宗亲,能把国土治理的有多好,起码不能像刘邦的二哥刘喜那样,匈奴人一来,就把整个封国扔下跑回长安吧?
——燕赵两国的北部防线,可就占领着汉室长城防线的三分之二!
所以,刘弘需要派两个能力够强,并且对刘弘足够忠诚的刘氏宗亲,去替刘弘镇守边疆——毗邻边墙,就使得这两个王国的诸侯王不仅不能胆小,但也不能太胆大。
起码不能像韩王信那样,胆大到和匈奴人眉来眼去,养寇自重,刚被长安发觉,就举族逃往匈奴。
这,就需要刘弘仔细考虑,甚至请教一下宗室长辈了——刘弘实在想不起来,在吕后挨个点杀高帝诸子之后,刘姓宗室之中,还有何人可堪一用了。
第0119章 参政建政
在刘弘明确表示,燕、赵两国要重新封以宗室为诸侯王,并要跟宗室长辈商谈决定具体人选后,朝臣百官便已经明白,此事,刘弘没打算‘民煮’。
不过对此,多数朝臣也只是暗道一声可惜,旋即有些不甘心似的旁敲侧击:齐王、代王入长安已逾月,按制,当回国了。
——凡事插一脚,不管有用没用,都说两句找点存在感,这也是官僚阶级共有的特性了。
听朝臣们提起这件事,刘弘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之间,自刘恒、刘襄二人于十一月初到长安,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
吕后驾崩于九月,到十月中旬,诛吕之事便已经尘埃落定。
不过在齐王刘襄自荥阳出发,赶往长安争夺皇位的时候,代王刘恒早已出现在长安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