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无论是朝中百官,还是各地诸王、彻候,只要是亲近吕氏的,几乎全都死在了前时之事中,剩下的,都属于陈平阵营。
小皇帝,究竟是想做什么?
略带着疑惑,将棋子落下,陈平便稍一拱手:“陛下所言甚是。”
“然,吕氏祸乱朝纲者,乃巧立名目以杀诸侯,欲加之罪以迫贤良。”
“臣愚钝,不明圣意,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刘弘淡笑一声,从旗匣中取出一子,慢条斯理道:“朕记得先皇父在时,朝中三公,并非今日之人?”
闻言,陈平眼睛顿时眯起,面色也不由沉了下来。
一旁的周勃更是肉眼可见的一机灵,满脸惊骇!
孝惠皇帝在位的大部分时间里,朝中三公者,左相王陵、右相陈平,太尉闲置,御史大夫是北平侯张苍!
小皇帝不会真的天真到,向凭借城外这区区五千兵马,就要罢免太尉吧?
见二人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刘弘缓缓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夕者,曲逆候已为相,绛侯亦是已任太尉···”
陈平的面色这才回暖,周勃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小皇帝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安国候王陵复任右相,罢免守御史大夫曹窋,令北平侯张苍官复原职!
“胃口倒是不小!”
暗自腹诽一句,陈平刚要拱手奏对,就见刘弘稍一抬手,满脸意味深长道:“安国侯老矣,朕亦无意分设左右相。”
听到这里,陈平才算明白刘弘地意图——御史大夫!
仔细想了想,陈平觉得,以御史大夫为代价,换得整个诛吕集团的心安,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
诚然,御史大夫贵为三公,金印紫绶,但就目前而言,御史大夫根本起不到与其‘三公’地位所匹配的权力。
军队尽数由太尉掌控;内政民生,全都归属丞相管辖;御史大夫名义上的职责:纠察百官,听上去似是把住了官员的乌纱帽,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玄乎。
因为千石以下官员的任命,都是丞相府直接选任;千石以上,两千石以下的官员由丞相府选定人选,皇帝用印表示认可。
至于两千石级别的,更是需要廷议,由百官共同商讨决定!
在这个过程中,御史大夫唯一的权力,就是利用手中的官员审核记录,对丞相府或者朝仪决定的某个官员人选提出反对意见。
除此之外,几乎毫无职权可言。
在掌控了丞相,太尉,以及绝大多数九卿属衙的前提下,即便是将御史大夫衙门交出去,也不会对陈平集团造成什么影响。
起码比起收获,这点影响可以忽略不计——给吕氏盖棺定论,诛吕集团被肯定了合法性之后,诛吕集团的所有人,都要承陈平一个人情;陈平集团已有些离散的人心也将重新凝聚。
总的来说,这桩交易,对陈平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一名合格的政治家,是不会那么容易妥协的···
“陛下,御史大夫平阳侯曹窋,乃功臣之后,贸然罢斥,臣恐物论鼎沸,以指陛下苛待功臣呐?”
看着陈平满脸纠结的模样,刘弘嘴角猛一抽搐,心里飞奔而过一万只草泥马···
老狐狸!
刘弘非常确定,陈平对这件事是赞同的,甚至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但饶是如此,陈平却依旧试图牟取更多的利益···
果然,政治人物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无奈的摇了摇头,刘弘装作怕人听到的模样,稍稍示意虫达后退一些,然后上身前倾,示意陈平附耳过来。
待等陈平亦是疑惑地靠过来,刘弘才略带着些不忿的语气,悄声道:“朕年幼时,亲见平阳懿侯廷辱先皇父!”
见陈平满脸惊骇的一缩脖子,刘弘不耐的示意陈平再附耳过来:“若不报此仇,朕岂不非为人子邪?”
第0085章 城头对弈(六)
闻言,陈平略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就见刘弘脸上,满是小孩输了比试般的不忿。
半信半疑的略点点头,陈平不着痕迹道:“陛下圣意已决,臣唯奉诏而已。”
就这样,平阳侯世家的没落,在君臣二人的三言两语中,定下基调。
但陈平怎么都不会想到,御史大夫曹窋的罢免,将会成为他一步步走向失败的开始。
刘弘此时的心情,几乎与后世,北京得到奥运举办权一样兴奋!
是,御史大夫现在就是个清水衙门,出去采采民风,公费旅旅游,再揪几个没背景的官员小辫子,吃点贿赂孝敬,小日子简直不要太安逸。
但身为后世人,刘弘非常清楚,御史大夫,有着怎样的政治潜力。
纠察百官,代天巡牧,只要刘弘调整得当,御史大夫,就将成为西元前的中纪委!
即便不考虑这层长远的前景,光是御史大夫可以合理合法的派人巡游地方,就足够让刘弘趋之若鹜了!
——刘弘现在之所以是傀儡,就是因为手上没钱,没权,没兵!
而刘弘掌控御史大夫的主要目的,就是让御史大夫成为自己的眼睛、耳朵,并逐渐演变为刘弘伸向体系的触手。
当御史大夫成为汉室官员闻之变色,恨不能永远不见的单位时,刘弘的维权,就将深入每一个地方官员心中。
这也是刘弘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决定——直接插手朝堂中枢,很有可能刺激到陈平,让其铤而走险。
而从地方下手,潜移默化的掌控权力,陈平就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了;毕竟在这个等级森严,‘领导的领导不是我领导’的时代,陈平不可能预料得到御史大夫,将成为刘弘伸向基层的手。
这就像温水煮青蛙,等陈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丞相府的政令下达到地方,只会得到一个官方化的回复:丞相这个命令,御史大夫知道吗?
啊?不知情?
丞相恕罪,爹亲娘亲不如乌纱帽亲,属下不敢奉命!
到了那时,陈平自然会怒气冲冲夜入未央,弹劾日益强盛的御史大夫‘作威作福’。
刘弘就可以面色一正,狠狠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因何状告本官?
所以,将御史大夫掌控在自己手里,并不是刘弘纯粹为了眼前的局势而考虑;从长远的角度来讲,对于身为皇帝的刘弘而言,御史大夫的加强同样很有必要。
光从陈平现在掌控的权势,以及‘以臣子之身,隐与君王平齐’的政治地位就可以预测到,无论汉室下一任、下下一任甚至往后每一任丞相是谁,只要屁股坐上丞相位置,就都将成为皇权最大的掣肘!
——西汉初的丞相,权力太大了···
除了高祖刘邦能做到开口任命,闭口罢免以外,之后的每一任皇帝都饱受丞相‘呵护’。
惠帝刘盈在位八年,除了吃饭睡觉外,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悄悄坐在未央宫,挨曹参喷了···
文帝刘恒登基之后,也是熬了两年等陈平死,任命周勃;找个借口把周勃赶回家,又任命灌婴···
哪怕是等到灌婴老死,刘恒终于将自己满意的张苍任命为丞相之后,也没能避免在黄龙改元之事上,与张苍起正面冲突,最终只能掀桌子——罢相!
光是罢免张苍这件事,都让刘恒背负了不小的污点!
之后的景帝刘启更不用说:在申屠嘉反对削藩时,竟只能默许晁错凿开刘邦的庙墙,却不处置晁错,寄希望于申屠嘉能因此气死···
直到武帝朝,刘小猪设立内朝,架空外朝之后,西汉皇帝被丞相掣肘的情况才好一些;但设立内朝,终究是换汤不换药,驱虎吞狼——原本被用于架空外朝的内阁,最终成为了‘霍光们’的温床。
所以,刘弘的目的非常明确:用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让丞相府逐渐退化为类似后世国务院的机构,然后将御史大夫打造成为西汉版本的中纪委,以御史大夫制衡丞相。
至于这个目的是否达成,有没有可行性,刘弘有十足的把握——御史大夫的本职就是监察百官,只需要上点春秋笔法,扩大些职权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刘弘不由深感幸运:虽然自己穿越过来的身份有点惨,但不得不说,从国家制度建立的角度上,这绝对是一个完美的时间点!
在封建社会,任何政策形成惯例,都绕不开一个词:祖制。
坏的政策披层‘祖制’的皮,会让君王顾忌孝道而不敢擅自撤销;好的政策于‘祖制’相悖,皇帝同样不敢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于是,坏的政策越来越坏,好的政策永远得不到执行,阶级固化,国家一潭死水,最后某一个农民一声高呼,旧的体系被推翻,新的体系建立,然后如轮回般,经历上一个政权经历过的一切。
——三百年王朝周期,不过如此而已。
但刘弘面对的,就是近乎没有‘祖制’的政治格局。
因为封建时代,‘祖制’的形成,是遵循有一,有二,复有三的过程,才能产生惯性,成为惯例的。
例如原本的历史中,惠帝刘盈时吕太后临朝,文帝刘弘时薄太后掌权,景帝刘启时窦太后视政,三代如此,‘太后插手朝政,以督君王’才成为汉室惯例,成为祖制。
武帝爷的老娘王太后才能顺理成章的大权在握,逼得猪爷为了后代能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皇帝生涯,只能杀母存子,从根源上避免‘太后’的出现。
此时的刘弘,却根本不用顾虑自己的举动,会不会破坏祖制;原因很简单——他才是西汉真正意义上第三任皇帝!
就更别提在位八年,实际上什么都没做的惠帝了。
也就是说,除了太祖刘邦定下的规矩,刘弘需要郑而重之,小心处理外,没有任何事,是刘弘需要顾虑会不会破坏祖制的。
即便是刘邦定下的规矩,也还有商量的余地。
觉得好的,刘弘可以沿用,这样一来,刘邦定下规矩,惠帝沿用,刘弘再沿用,这些政策就将成为汉室的国策,祖制。
那些不好的,刘弘也可以偷换概念,修修补补的调整;实在不可取的,刘弘也可以撇下脸皮不要,解释一句‘三代不同法,五代不同礼’!
身处如此关键的时间点,刘弘深知自己的使命有多重要:为刘汉江山定下基调,指明方向!
唯有这样,刘弘才能心安,不再愧疚于自己的出现,直接导致汉室失去了文、景、武三代雄主。
第0086章 城头对弈(终)
不过对刘弘而言,掌控御史大夫,只是为未来筹谋,为抢班夺权,最后夺回权力做准备。
现在真正迫切需要解决的,还是刘弘地人身安全问题——宫禁。
想到这里,刘弘便将手中棋子扔回旗匣,起身来到角楼边,远眺向南营的方向。
一盘棋局未毕,刘不疑手中的火把,已经是换了第三次了。
远远看去,南营似是与往日毫无不同,营内、营门处燃着几堆篝火,不时有十数人不等的巡逻队围着军营巡视。
将双手缓缓背负身后,刘弘面色一片淡然,言辞中却带上了少有的强势:“还有一事,朕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刘弘稍侧过身,一副孤疑的模样望向陈平:“按制,南北两军,当由卫尉掌之。”
“今曲成候任卫尉近半旬,却丝毫不见太尉让权。”
微眯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平,刘弘诛心之语却直指周勃:“不知此何故?太尉欲为者何?”
“朕记得,曲成候乃丞相举荐,太尉又何以私堵军权,眷恋不放?”
闻言,陈平顿时一愣,赶忙开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轻叹一口气,将头侧了过去。
看着陈平这幅模样,刘弘突尔一笑,将左手举起,饶有趣味的望向陈平。
一旁的周勃见此,略带些慌乱的扫向角楼中央,见陈平一副闭口不言的模样,才稍归淡然。
刘弘却是讥笑一声,将举起的左手猛然一挥!
正苦着脸挥舞两支火把的刘不疑顿时一停,将其中一把扔下角楼,另一只也不再挥动。
‘咚···咚···咚···’
不过须臾,沉闷的战鼓声便在南营内响起,陈平赶忙起身来到角楼旁,看着南营外,那连绵不绝的星星点火。
片刻之间还静如止水的南营,此时却如火山喷发般骚动起来,一个个火把被军士从篝火堆中拿起,然后飞快的出现在营门外。
惊骇的回过头,就见刘弘的右手已是举起,面上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淡笑,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询问:丞相觉得,朕这只手,放,还是不放?
就在刘弘身后,手臂因酸痛而打颤,早已满头大汗的刘不疑双目圆瞪,紧盯着刘弘那只举起的手臂。
更让陈平目眦欲裂的是,刘不疑双手紧握的那一只火把,也已经伸出了角楼外,随时准备扔下去!
“陛下此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