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前,大约每隔百步,便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竹棚,其内坐有文士一人,正对着手中户牍记录信息。
核对好户籍信息之后,文士与购粮百姓交谈两句,接过百姓递过的钱串,扔到一旁的竹筐内,便继续记录下一个百姓的信息。
每一个竹棚后,都堆着数百只粗麻袋,十数士卒环卫其外,等待着登记好信息,交好钱的百姓前来取粮。
宽近五十步的藁街①之上,上万长安百姓虽熙攘,却又极有秩序的排着长队,等待着。
之所以没有人上前推搡甚至哄抢,而是老老实实排起长队,次序买粮,则是因为一道矮小的身影,不时穿梭于一个个售粮棚之间。
那个身着玄色锦袍,头饰刘氏冠,眉宇间却满是焦急,眼角时刻噙着泪水的少年,便是让长安百姓安心等候的定心丸。
每过片刻,竹棚后的堆粮便会少大半,但总有源源不断的粮车从直城门、横城门驶来,将车上满满承载的粮袋卸到竹棚后。
何广粟背着女儿来到宫墙外,看着这壮观的一幕,礼貌的询问身旁的人后,便选了个相对短一些的队列,站到了最后。
感受着背后的潮湿,再颠颠骨瘦如柴的女儿,何广粟不由悲从中来,再度淌下了泪水。
“瞧,爹没欺奾儿,陛下当真放内粮了!”
上午,没能寻得差事的何广粟焦躁的等候在东市外,便见市内的所有人都像城南跑去。
不明所以的跟了上去,何广粟有幸目睹了当今圣上痛哭流涕,对百姓罪己自责的场面。
听闻圣上要放少府粮,一石才卖八十钱,何广粟愧疚的向宫墙深深一拜,便恭敬的退出藁街,撒丫向家里跑去——拿钱,买粮!
三百钱,怎么都能买三石半粟米,掺点野菜、糟糠,足够熬到明年开春!
怎料到了家中,却见女儿已是悬梁于牛圈···
痛哭流涕的将女儿抱了下来,将其唤醒,何广粟悲喜交加的将好消息告诉了女儿。
可无论何广粟再怎么说,女儿都像失去了灵魂般,木然盯着房顶,一言不发。
直到此刻,亲眼看到未央宫外的场面,何奾目光中才多了些人气,在何广粟背上哭了起来:“女儿不孝···”
何广粟却只是泣笑着摇摇头,哽咽的颠着身后的女儿:“不怕,有粮了,长安有粮了···”
父女二人正悲喜交加间,队列前便隐隐有些骚动起来。
何奾恐惧的将脑袋缩到了父亲背后,何广粟则是踮起脚尖,不安的注视着前方,宫墙下的售粮棚。
只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快速向竹棚走来,询问两句过后,何广粟耳边便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叫。
“去宫内,取东厨之粮!”
看着那道瘦弱的身影离去,何广粟满是泪水的脸上,缓缓涌上一丝幸福,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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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藁街:西汉长安城呈斗字形,城北大都为平民区,城南则为未央、长乐两宫;而那条将长安城横刀切成两半的,就是自直城门直到霸城门的藁街,藁街以南便是未央北宫墙,以及长乐宫的大半部分,以南,则是未央宫北墙外的戚里、桂工,以及长乐宫的小半部分。
第二更我现在写,可能得晚点发,抱歉。我尽快调整好,让更新时间步入正轨。
第0071章 初得民心
冬阳西落,寒雾渐升,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间,却满是温暖祥和的氛围。
在时隔近一个月之后,长安城终于在今晚,回到了往日的和祥、安乐之中——每一家、每一户,都在今晚夕时飘起了炊烟。
这在过去一个月里,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米价实在太贵了···
熬煮而成的粟米粥,从一个个寡淡的喉舌中流如胃中,腊月凛冬的寒冷亦是被驱除了大半。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蹲在门槛上,将碗低的米粒仔细舔舐赶紧,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便叫过家小妻儿,向城南高庙的方向再三叩拜。
“当今真乃圣德之君啊···”
“说是圣人也不为过!”
无数人心里想着,再次甘之如饴的向高庙叩拜:“太祖高皇帝在上,小民谨拜···”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今如此体谅百姓疾苦,甚至不惜将宫内自己吃的皇粮搬出来卖给百姓,都是因为——太祖皇帝生而神圣!
若非如此,何以先有太祖高皇帝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后有当今圣上忍饥挨饿以出内粮?
爱民如子,莫过于此!
当今如此仁德,必然是受孝惠皇帝之遗德的影响!
若说之前,坊间对那则‘上非惠帝子’的传闻,持的是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想着不一定的态度;那今日过后,就大不相同了。
——但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再说一句‘上非惠帝子’,周边的人绝对能生撕了他!
尤其是在下午,长安百姓几乎尽皆云集未央宫北,购‘御赐之粮’后,刘弘在北阙说的话,在百姓口耳相传中,一日之间传遍长安城!
廷尉、内史、卫尉三司共审,杂治一案,这意味着什么?
这味道,长安百姓太熟悉了。
——太祖高皇帝七年,匈奴入侵代地,刘邦次兄、代王刘喜弃国而逃,长安舆论一片哗然,天下轰动!
高皇帝刘邦大怒,令廷尉、宗正、奉常杂治此案,以定刘喜之罪!
这件事到最后,太上皇刘太公出面,对刘邦苦苦哀求,刘邦才出于孝道,赦免了刘喜的死罪,将刘喜贬为合阳侯。
现在,杜氏以区区商贾之身,被当今下令三司杂治,其意味,就再明显不过了:安陵杜氏,完了。
即便杜氏一门是圣人转世,德行无缺,对此局面亦是毫无办法——挂在杜氏身上的那一纸商籍,就是原罪!
以商贾之身牢天子费心,便已经是滔天的罪名了!
就更别提杜氏粘上的,还是‘囤货居奇’、‘扰乱民心’这种大罪了——这两个罪随便拿出来一个,被任何一个不姓刘的人沾上,都是必死无疑!
而刘弘那一句‘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更是让长安百姓心中被自豪和踏实充满。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定都长安,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授民田爵时,都从未如此赤裸裸的说过:天下百姓,朕子民也!
听闻这个消息,无数人家对着未央宫三叩九拜,表达着自己仅有的感恩。
更是有不少纯善的百姓,或以泥巴揉捏,或雇木匠削刻,做出了一个个或简陋、或精致的‘当今圣上’塑相,严格交代家人要早晚叩拜,为刘弘祈福。
※※※※※※※※※※
汉高庙,位于汉长安城最南,自安门入长安,看到的第一个建筑便是高庙。
在历史上,景帝登基之初,内史晁错力主削藩,得到了景帝刘启的大力支持;而时任丞相的故安侯申屠嘉却坚决反对,并因此与晁错结下了仇恨。
但在景帝在晁错背后撑腰的情况下,身为丞相的申屠嘉却根本奈何不得晁错——区区九卿。
最终,申屠嘉只能以‘内史私损高庙墙恒’来攻击晁错,试图以此阻止削藩大计。
殊不知,晁错在刘邦的高庙上挖出的那个洞,是景帝对他完全失去耐心的结果——一个圈套。
在景帝刘启的操纵下,此事最终不了了之,申屠嘉也终于遂刘启的心愿,在不久后郁结而死。
而现在,刘弘便安然跪坐于筵席之上,微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太祖皇帝衣冠’。
在北阙当着长安百姓的面,下达了‘开少府粮’的命令后,刘弘整个下午都待在藁街,亲自盯着售粮之事。
情况很不错,起码刘弘没有发现明显是勋贵大臣、亦或是豪商富户,前来大肆扫货的迹象。
由于刘弘‘亲力亲为’,长安百姓对于刘弘‘凭籍购粮,户不逾五石’的要求也没有丝毫抵触,每家乖乖买了最多五石粟米之后,便对刘弘遥一叩拜,然后眉开眼笑的背上米袋回了家。
期间更是不时有德高望重之老者,老泪纵横的来到刘弘身边,对刘弘一阵歌功颂德,就差没把刘弘抬得比太祖刘邦更高了!
刘弘自是连成不敢,满脸揪心的交代老人家保重身体,并下令:凡家中有年七十以上之老人供养者,可多购粮一石!
少府存粮即将售罄时,刘弘更是借着一句‘取宫内粮’,赚足了民心名望!
——再也没有比那句话,更能证明刘弘‘将自己的饭让给百姓吃’的举措了。
作为此案的‘苦主’,田氏也在安葬了家中两位亡者之后,取来了家中的存粮,以‘谨献微薄之力,以助陛下’的名义,光明正大的白送给了刘弘。
刘弘自是从善如流,接受了田氏的‘爱国之心’,然后将田氏奉上的那‘区区’十万石粟米也一同卖给了长安百姓。
如此一来,不过半日之内,起码九成九的长安百姓家中,都有了至少三到五石的粟米。
即便是以每家十口人计算,这些米粮,也足够应付个十天半个月。
就是苦了刘弘···
大约夕时之前,刘弘便再次登上了北阙,泪流满面的对宫墙告罪,口称‘朕诚有罪,当沐浴斋戒,思过于高庙’,然后在哭的稀里哗啦的百姓面前,堂而皇之的跑到了太庙里,躲了起来。
——再回宫,太危险了···
刘弘担心今日之事,会让陈平周勃彻底下定决心,拼着名声不要,杀进宫里让刘弘被水噎死!
第0072章 夜宿高庙
今日之事,刘弘原本就只有三种选择。
一,对田兰含糊其辞,敷衍一句‘朕派人再去去查’,然后装作对粮价毫不知情的模样,转身回宫。
二,不管田家死没死人,百姓挨没挨饿,上了宫墙便振臂高呼,呼吁百姓杀上城墙,杀死陈平,然后随刘弘一起肃清长安!
很明显,刘弘选了第三种选项。
因为,不管如前者那般和稀泥,还是如后者那般钢烈不屈,其利弊都相当明显。
——和稀泥,刘弘自是可以继续安稳的做傀儡,等待那支集刘弘所有希望于一身的军队到来;但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出于政治,出于理性的考虑,这都是一个极不明智的选项。
作为皇帝,尤其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皇帝,刘弘必然不会允许华夏贵胄忍饥受饿,甚至成为无情君王手里的一次性枪杆。
即便完全不考虑个人情感,刘弘也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收买民心,建立威望的机会!
——呼吁百姓追随自己兵变,刘弘确实有不小的机会获胜:打下武库,以武库的武器装备百姓,然后一举扫清所有敌对势力。
但一旦失败,历史就将被矫正,几十年后,太史公的史记里依旧会出现那一句:上非刘氏之,不当立,诸侯大臣乃立代王。
且无论成败,战斗过程都必将惨烈无比;被武装起来的百姓将饥肠辘辘的对上北军,与关中子弟兵,亲朋乡邻,乃至于自家后辈子弟戈矛相向。
北军和长安百姓之间的感情,会向仇人的方向急速发展,祸乱过后,关中亦将生灵涂炭。
更要紧的是,如此巨大的政治事件,将对汉家政权的形象造成极大破坏!
——皇帝率领都城百姓,与拱卫都城的禁军厮杀,最终清洗朝堂or被朝堂清洗···
汉官威权,将在不远的将来形同虚设,中央对地方的管理难度将剧增,中央集权更是无从说起。
所以,刘弘不能像后世的小说里一样,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一散,就带着老百姓waaaaaa杀向自己的禁军。
诚然,今日之事,几乎必定会刺激陈、周二人为首的诛吕功臣集团,使他们铤而走险,不惜斗胆弑君!
但权衡再三之后,刘弘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将矛盾摁在台面下。
——要知道在长安百姓,乃至于朝堂相当一部分底层小虾米认知中,过去几个月,长安就发生了三件大事:吕太后驾崩,吕氏谋逆被诸侯大臣平乱,汝阴侯弑君被杀!
除此之外,对刘弘如今的境遇、汉家朝堂的局势,百姓几乎一无所知。
刘弘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的陈平,是百姓眼中的老丞相。
刘弘深深忌惮,时刻提防着的齐王刘襄,是不远万里杀入长安,扶保刘氏江山的忠臣。
曾在未央宫正殿喊出那句‘上非惠帝子’的周勃,更是平定吕氏叛乱的英雄!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刘弘突然喊一句‘丞相、太尉皆乱臣贼子!’就必然会让百姓陷入疑惑——丞相和太尉可是开国老臣啊!怎么可能是乱臣贼子?
哦···陛下这是卸磨杀驴,薄待老臣啊~
从此以后,从未央宫发出的政令,就将变成百姓饭后的笑谈——嘿!瞧瞧!那刻薄寡嫩的稚童又颁乱命了!
关东诸侯王见此状况,再聚在一块儿喝顿马尿,也不难生出这样的心思:这丫都能做皇帝?
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