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意味着,那个试图获得先登之功的士卒,非但要幸运的躲过守城一方所有的弓弩箭矢,以及从墙头砸下的巨石滚木,还要在爬上墙头之后,凭借超凡的武力,保证自己在十到三十人的围剿中,活到更多的战友爬上城墙。
而此时的城墙,顶宽普遍不超过五丈。
只要一个‘聚点’形成,就等同于有至少一处可安全攀登的通道,供进攻方将士卒源源不断的送上城墙。
这就意味着,只要进攻方在不超过十米宽的城墙之上,形成一个三十到四十人的‘聚点’,就将大概率取得这场攻城战的胜利。
这,便是虫达非但没有因为敌军火力的减弱感到高兴,反而忧心忡忡的缘故。
——未央宫,虽高逾四丈,但顶宽不过三丈有余!
一旦让叛军登上宫墙,那根本不需要三十人,只需要一个十人的‘聚点’形成,虫达就可以开始考虑退守宫内了···
十人的聚点形成,有多容易?
久经战阵,曾追随高皇帝刘邦攻城略地打天下的虫达,自是再清楚不过。
——只要有一个士卒冲上城墙,并坚持五息内不死,一个十人的‘聚点’就必然形成!
因为五息的时间,已足以让两名甚至三名敌卒爬上宫墙;即便先前登上宫墙的士卒被放倒,后面爬上来的两名敌卒,也能为后续部队涌上城墙争取足够的时间。
看着重新形成,将敌军阵列保护在身后的巨盾墙,虫达的手指略有些焦虑的敲打在腰间佩剑之上。
“床子弩可还能击矢?”
现在的关键,便是这个时代任何一场城池保卫战中,防守方所要达成的战略目的:通过远程打击手段,避免敌方靠近墙体。
巨盾墙形成,意味着常规弓弩将失去大半效果;唯有强弩,尤其是大黄弩以及床子弩这种非人力所能匹敌的大杀器,才能阻止敌方靠近宫墙。
“禀将军,四具床子弩皆完好无损,然箭矢所剩无多···”
闻言,虫达下意识一瞪眼,看着低头的军官,又只得无奈的将头转回。
床子弩,其矢长九尺,径五寸!
与一棵树木,就能制出数百箭矢的常规弓弩不同;每一支床子弩矢,都意味着一棵比绝大多数汉人还高,且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的树木。
且绝大多数情况下,一架床子弩配备的巨大弩矢,都不会超过五十支。
盖因为巨大的后坐力,使得床子弩的寿命极限,普遍不会超过发出五十发箭矢。
就虫达所知,一架床子弩发出二十支箭矢之后,就会开始出现各种问题。
小到绞盘滑脱,大到矢槽被磨平,甚至于弩弦断裂。
今日一战,宫墙上的床子弩平均射出超过三十支箭矢,没有一架出现问题,已经算虫达运气爆棚。
即便有充足的箭矢,那四架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射出大半‘职业生涯’的床子弩,也已濒临极限。
非人力上弦的床子弩如此,那需要士卒徒手上弦的大黄弩,更是不用多说——只怕那几十名拉得开十石强弩的勇士,在十到十五天内,已无法拉开一弩。
“宫内可备有巨石滚木?”
话一出口,虫达便苦涩的摇了摇头。
作为政权权利中心,未央宫从建造之日起,其职能就完全不包涵战争。
即便是虫达此时率军奋战的外宫墙,其设计、建造,也几乎没有战争角度的考量。
虫达甚至还记得,当时廷议未央宫建造计划时,相国萧何回答朝臣疑惑时的措辞——如果皇宫都成为战争的第一线,那即便宫墙再如何宏伟,也无法改变什么。
“也不知萧相国可曾料想,有朝一日,未央宫竟要遭今日之难?”
自嘲一笑,虫达面色陡然巨变,苍老而又凄厉的声音,顿时响彻未央宫宫墙之上。
“庶子安敢?!!!”
※※※※※※※※※※※※※※※※※※※※
吱~嘶~
宫墙外,数百甲士严阵以待,耳边却传来一阵刺耳的车轮车辙摩擦声。
不过须臾,片刻之前还斗志昂扬,随时准备在巨盾保护下冲向宫墙的北军将士,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愣在原地。
一架架无厢车从阵列两旁驶出,在双方将士瞠目结舌之下,摆在了盾墙之外。
床子弩!
数十架床子弩!!!
看着这数十架刚从武库取出,在宫墙下一字排开的床子弩,无论是列阵与墙外的北军将士,亦或是宫墙之上的强弩兵卒,无一不向这壮观一幕施以注目礼。
随着刺耳的车轮声停息,整个北阙,都陷入一阵漫长的诡静之中。
老虫达那声声嘶力竭的‘庶子安敢’,亦未能将这诡静打破稍许。
北军阵营后,周勃满目庄严的屹立于战车之上,极具仪式感的将青铜盔放上头顶,缓缓拔出佩剑,旋即将剑高高举起。
即便是如此极致的寂静,也让北阙下这数千人知道:当那柄长剑挥下的一刻,便是数十支巨大的弩矢,离弦飞向未央宫墙的时间。
“绛侯!”
“绛侯三思!!!”
在北军将士骇然的目光注视下,总算有一道人影出现在周勃附近,道出了那句所有将士都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
只见片刻之前,尚英姿勃发,挥斥方遒的刘揭,顾不上甲胄的散乱,撒丫跑到周勃的战车旁,仰头一拜:“绛侯三思啊!”
“未央者,乃吾汉家皇权之象统;贸然损之,纵新君即立,亦当有后患呐!”
即便刘揭,乃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见识过数十架床子弩同时发射的威力,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看那数十架床子弩架起的方向,分明是平射!
以数十架床子弩,向数丈高的未央宫宫墙平射,那场面···
起码要死几百本族谱!
只需要这几十架床子弩,以相对密集的目标,发射五发箭矢,那宫墙即便侥幸没有坍塌,也必然会造成巨大的损坏。
若是造成那样的后果,那今日在未央宫外的任何一个人,都躲不过族谱升天,九族尽诛的下场——只要坐上皇位的那张屁股还姓刘,身上流着高皇帝血脉的话!
很明显,包括刘揭在内的大部分北军士卒,对此都有着十分明确的认知。
但屹立于战车之上的周勃,却丝毫没有因刘揭的劝阻,而有半分动摇。
周勃心里很清楚:代王刘恒成为皇帝,几乎完全没有自己的功劳。
待继承大统之后,周勃在刘恒心目中,也近乎没有任何不可替代性——对刘恒而言,无论是薄昭、宋昌这样的亲信将领,还是柴武、周灶这样‘老实本分’的开国功侯,都比有‘造反’前科的周勃更值得信赖。
若刘恒心胸狭隘一点的话,周勃甚至不排除自己即将因为半年前,那桩未能完成的承诺,而被刘恒秋后算账的可能性。
在对刘恒登基没有功劳,甚至还在半年前,与刘恒闹出老大不愉快的情况下,攻下未央宫,就成了周勃唯一的执念。
哪怕刘恒登基是完全凭借自身,周勃毫无功劳;即便半年前,周勃曾许诺刘恒,要将其扶上皇位,最终却未得成行···
只要此刻,周勃将未央宫攻下,将藏在未央宫内的那几个小崽崽清理掉,待明日,刘恒出现在宫外之时,周勃屹立于司马门之上的城楼,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刘恒喊出一句:陛下,未央宫已清理完成!
周勃,就将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
至于未央宫对刘汉政权的特殊意义···
“顾不上那么多了!”
暗地里一咬牙,周勃便一把甩开站上战车,抱着自己右臂的刘揭,手中之剑猛然一挥!
刹那间,未央宫北宫墙外的天空之上,被一阵骇然巨响所占据。
那,是足足四十六柄床子弩,同时松开扳机时,发出的弩弦轰鸣声。
若是刘弘在场,亦免不得要为这宏伟的场面感叹一句:这,便是冷兵器时代的大炮啊···
不过半息之后,百余步的宫墙处,同样响起一声巨大的响声——足足四十六支床子弩矢,插入石砖垒起框架,泥土夯实而成的墙体的声音。
那一瞬间,每一个立足于宫墙上的强弩战士,都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震动感。
宫墙上,亦是扬起一阵浮尘。
看着这举世罕见的一幕,作为始作俑者的周勃非但没有感到惶恐,反倒是露出极尽享受的神情。
“邵乐啊···”
作为汉初,‘弓弩为王’理念的忠实拥护者,这一幕,便是周勃心目中最美的景象。
陶醉的感叹一声,周勃便稍侧过头,居高临下的看向战车下的刘揭。
“内史勿忧~”
“待未央宫下,某必于新君之面,言内史之勇武!”
略带讥讽的言语出口,周勃面色陡然一肃,重新举起长剑。
“床子弩上扬,击墙上之卒!”
“诸将士,随某杀入宫中,扫灭逆贼!”
第0235章 轻佻新君
“可恨···”
“可恨!!!”
随着东方的天际亮起一抹鱼肚白,盛夏的朝阳,斜撒向长安城内。
借着逐渐亮起的太阳光,周勃才终于看见未央宫北宫墙,因为自己那道任性的命令,给糟践成了何般模样。
——司马门附近的宫墙之上,已经不见完整的墙垛!
若是有无人机从上空俯视,周勃甚至会发现:起码有五十道胸口插着床子弩箭矢的军卒尸体,静静躺在未央宫内数十步。
那,是原本驻足墙头的强弩士卒,被床子弩射出的弩矢射中,从宫墙上硬生生‘飞行’数十步后,所造成的景象。
甚至有几人的死因,是因这段漫长的飞行,以及数丈高度坠落活活摔死,而不是因胸口中了一枚手臂粗的箭矢。
但除了这极尽惨烈的一幕之外,周勃集中数十架床子弩,集中射击未央宫宫墙的举动,几乎没有再取得任何效果。
由五百余北军精锐组成的攻城队,在巨盾的保护下靠近了宫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爬上那仅仅四丈高的宫墙。
每一架长梯扶立于宫墙外,北军就要付出至少五名士卒倒下的代价;而那架耗费五名士卒方架起的长梯,却在片刻之内,就会被宫墙上的士卒用手中长戟推倒。
半个时辰?
或许还不到半个时辰,五百余人的精锐,就死伤过半;却没有任何一名士卒,将自己的脚踩在宫墙之上。
看着宫墙上仍严阵以待,并未因床子弩齐射,以及盾步攻击部队而有一丝慌乱的强弩士卒,周勃的眉头愈发凝结,手紧握成拳,一下下敲打在面前的战车护栏之上。
过去数十年的作战经历,早已将飞狐军的真实面目,简介明了的摆在了天下人面前——飞狐士卒,擅长的从来都不是野外追逐,亦或是列阵对战。
几乎每一年的冬天,飞狐军都会在收到边墙急报后动身,赶往长城一线。
赶到那处被匈奴人攻击的防守范围后,飞狐军所做的,也从来不是在野外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守城!
无论是边墙有变时,地方官员对飞狐军的期翼,还是实际战略角度的考量,都使得飞狐军的战术传统,向着防守战的方向飞速靠近。
飞狐军对于汉室边墙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反击部队,而是边地城邑的增防部队!
当有匈奴部族,派出骑兵集群攻略汉室边墙时,无论是当地官府的第一反应,还是飞狐军赶来增援后的战略选择,都是一样的:放弃村落,尽量将所有百姓放入城邑,再凭借高墙驻守,坚持到匈奴人退却。
很无奈,却也是缺少骑兵,缺少战马等一切牧畜的汉室,所能作出的最正确的抉择。
——飞狐军再精悍无敌,也终究不过肉体凡胎。
碰上胯下骑着战马的匈奴骑兵,飞狐军将士的两条腿,也同样跑不过‘四条腿’的匈奴人——无论是追,还是跑。
所以,与其说,飞狐军在过去数十年中,奔波于长城一线,练就了举世仅有的快速机动能力,倒不如说,在几乎每年都要面对边地官员的求援后,飞狐军在一次次城邑保卫战中,造就了已知世界最高超的防守能力。
现在,飞狐士卒在一次次城邑保卫战中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一览无余的展露在了周勃面前。
当长梯架上宫墙,先锋士卒争相攀爬,后续士卒以弓弩箭矢作为火力掩护之时,宫墙上的强弩将士完全没有因近在咫尺的敌军,以及漫天飞舞的弓弩箭矢而感到一丝慌乱。
周勃看到的,是如墨家机械般有条不紊,看上去完全没有交流,却犹如血液中写有‘默契’二字般协调的作战方式——弩兵射击压制火力,已挽不开弓的弓兵拿起一杆杆二丈长戟,熟练地将长梯上攀爬的军卒刺落,随后协力将长梯推倒。
长梯一道,以化作‘戈戟兵’的弓兵又快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