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广粟固然勤奋,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着,试图改变那必将降临头上的悲惨命运;但何广粟曾经做的一切,却只能让命运的降临稍稍后推一些,来的更晚一些而已。
不过,何广粟算是踏上破产大道的百姓当中,相当幸运的。
一朝被征为禁军武卒,非但让何广粟拜托了即将降临的悲惨命运,还让何广粟赢得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利益,荣誉,尊重,乃至于——崇敬!
看着何广粟再次从南营归家,何家寨的百姓望向何广粟的目光中,再也不见曾经的同情和怜悯,反倒是满带着崇敬之情。
过去那几个与何广粟过不去,动不动当着儿女的面,名言嘲讽‘长大可万莫如此不出息’的刁夫妒妇,更是在如今的何广粟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下直不起头,只尴尬的藏身街角,而不敢上前打招呼。
至于与何广粟平日里就交往甚多的人家,如里正何政,则是带着或羡慕或崇拜或老怀大慰的神情,亲切的问候着何广粟。
还有平日里好吃懒做的懒汉,以及少年尚武的少年小伙,更是钓起脚尖,不住的呼和着。
“何司马,强弩都尉可还招卒?吾愿从之,以为何司马臂膀!”
如果刘弘看到这个场面,一定会觉得很熟悉——后世外出闯荡,衣锦还乡的农村子弟,归乡时所受到的盛情也大抵如此。
看着街坊乡邻的模样,再看看身边紧紧抱着大腿,双目发光的仰着头的儿子,以及躲在屋内,隐隐出落的有些大街闺秀的长女,何广粟感觉一股由骨子里涌出的幸福感,充斥着心头。
甜甜的,暖暖的,让人无比安心。
“承蒙父老乡亲盛情,某感激不尽。”
经过一段时间的认字操演,以及同袍舒駿的影响,何广粟举止间也稍带上了些客套。
但何广粟这一拜,却完全没有虚伪的成分——作为真正穷过,挨过饿,受过钱财之苦的人,何广粟很清楚,如果没有眼前这些既纯朴,又有些狡黠的乡亲,自己会沦落到什么地步。
不用多说别的——年初粮价暴涨的时候,若非这何家寨每家每户借出来的粮食,何广粟一家早就饿死在接头了!
——要知道即便有那些借来的粮米,何广粟的女儿都差点上吊自杀!
何广粟或许不是个有天赋的将领,也有可能不是个有前途的官僚,但毋庸置疑,何广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尤其是在这个‘远亲不如近邻’确切体现在每一个底层百姓身上的时代,何广粟对乡亲们的帮助铭记于心。
实际上,何广粟这段时间,已经在刻意的去报答乡亲们的恩情了——在强弩都尉领导的第一份俸禄,也就是那五十石粟米,何广粟也只是留下了家中口粮,和女儿的‘晚婚罚款’。
其余的,都被何广粟挨家挨户分给了乡亲们,以作春耕的粮种。
往后的俸禄,何广粟也没打算留下太多——只要够吃,够用,多下来的,何广粟完全不介意用来改善一下街坊们的生活。
将心中的感念偷偷藏起,何广粟面色稍一正,向已逐渐围拢自家门口的乡亲们再一拜。
“吾曾言,若有富贵之日,必不忘乡邻父老。”
“大丈夫当言必行,某既诺,则必践矣!”
稍带着忐忑拽一把典故,何广粟骚包的轻咳两声,继续道:“某此番归家,确得上官之命,乃招材官校尉之卒。”
言罢,何广粟赶在大家伙欢呼雀跃前泼下一盆凉水:“此次征卒,乃圣天子将御驾亲征以至萧关,材官校尉奉诏随行陛下左右,故征民夫轻壮以充军。”
看着乡亲们稍有些失望,却热情不减的面色,何广粟又补充道:“虽非正卒,然此番出征,乃随行陛下御驾左右;若有丈夫入得陛下之眼,又何愁前程?”
“且夫~”
拖个好长的音,何广粟才故作神秘般压低声音道:“不敢瞒诸位乡亲:某所掌之材官校尉,尚缺战员!”
“此番出征,表现优异者,某当不吝拔之,以为某之亲卫随从!”
“乡亲们试想,某何广粟生乃何家寨之人,亡亦何家寨之尸也;乡亲父老,某又怎敢薄待?”
一股脑的将诸般好处许下,看着街坊们逐渐温暖起来的笑容,何广粟如释重负的长出口气:校尉交代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这次出征,材官校尉部现编一千人要随同陛下一同出征;而中央军在出征之前,必然会进行一次暂时性扩编。
如大将军率军出征时,就将北军两个校尉部共四千人马,足足扩编到了一万五千人,才带着连战员带民夫共七万余人东出函谷。
而这次,材官校尉部也同样接到了扩编命令:一千人扩编至三千。
仅仅三倍的扩编,原本并不是什么难事——别说关中了,内史属衙闭着眼睛都能从长安城调出来!
但问题就是:关中能战之青壮,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大将军带走了···
在此基础上再发动一次关中的战争潜力,无疑是稍有些吃力。
何广粟分到的任务,是‘精干之卒’五百。
看着乡亲们满是和蔼的姨母笑,何广粟同样怅然一笑,对着乡邻再拜。
“还请诸位暂待片刻,待某安置好家中小辈,再一一登门拜访!”
第0211章 临行交代
汉纪年吕太后九年,夏六月丁酉(初四),距离刘弘率军出征,前往箫关向代王刘恒解释王太子‘身亡’一事,仅剩下最后一天。
明日正午,刘弘就将在长安高庙祭祖过后,率领已经整点齐备的南(强弩)、北两军共五千人,以及从关中临时抽调的士卒万人,正式自长安城北的灞桥,前往箫关。
与上一次灌婴大军东出函谷时不同:刘弘即将御驾亲征,使长安城内的氛围逐渐被一阵压抑所笼罩。
其中缘由,刘弘也大抵能猜出来。
——大将军率军出征,那是平叛;追随大将军,那是去建功立业!
但陛下御驾亲征···
想到这里,刘弘就只得无奈的长叹口气,苦笑不已。
与后世相比,此时的舆论对于皇帝外出,甚至御驾亲征都还没太大的反对意见。
毕竟十数年前,刘邦都还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御驾亲征,奔走在镇压诸侯王叛乱的路上。
对于皇帝御驾亲征,汉初的百姓应该是最淡定,也是最习以为常的。
而刘弘御驾亲征,之所以会引起长安百姓的微妙情绪,就又回到一个让刘弘束手无策的短板了。
“年纪啊···”
在这样一个百姓希望君主冲锋陷阵,甚至身先士卒的时代,刘弘实在想不出,除了自己年纪太小,看上去并不雄武伟岸之外,还有什么原因,会让长安百姓不对自己御驾亲征感到欢呼雀跃。
不过此事,也只是让刘弘心中自嘲了一番,旋即被丢到了一旁。
且先不提刘弘前后两世加在一起活了三十多岁,即便真的高大威猛,武力值逆天,后世人的价值观,也不太可能让刘弘冒险上阵,以皇帝之身去厮杀于战场之上。
御驾亲征固然好,但作为君王,皇帝在不添乱的前提下,还是充当一个‘帅’的角色比较好。
至于冲锋陷阵,那是‘将’的事。
对于自己第一次御驾亲征,刘弘心中稍有些期待,但同时又稍有些失望。
——与睢阳防线,灌婴和齐地叛军大眼瞪小眼一样,刘弘此次出征,也大概率是一次武装游行,甚至是一场旅行。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刘弘满带着激情,似模似样的召集军方将领,以‘代王不听劝’这种可能出发,进行着战役的推演和预案。
——打不起来,脑补一下过过瘾也是不错的嘛!
将‘战斗预案’做好之后,刘弘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大军的筹备工作之上。
在太后张嫣(刘弘)的命令之下,汉室中央在两个月之内,进行了第二次大范围战争动员。
数不尽的武器军械从武库中取出,发放到新招收的青壮武卒之手;少府则是在完成了大军十五日的粮草筹备工作之后,又开始了‘武库填补’的生产工作。
须得一提的是:由于关中青壮大半被灌婴大军带走,导致关中战争潜能被挖掘的有些深,所以刘弘此次御驾亲征,颇为罕见的没有征兆民夫队伍。
这一件事,刘弘还是有自己的考虑。
首先,就是现实意义上,从国家角度来考量——在关中今年的农耕,已经因悼惠王诸子叛乱而大受影响的前提下,再招民夫随军,以透支关中战争潜力来进一步加剧今年关中百姓的耕作,无疑显得非常不智。
诚然,作为汉初的皇帝,刘弘完全可以拍着胸脯,对后世的同行们吹一句:只要朕愿意,分分钟就能在关中武装出数十万士兵!
但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要不要去做,也还是要看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
如果是匈奴人大局犯边,汉室到了不广征青壮,就要丢掉大片领土的地步,那透支战争潜能,付出当年田亩歉收的代价还算得上是有必要。
但现在的这个状况,还没到那种地步。
就拿历史上面临吴楚之乱的景帝刘启来说:吴楚联军共计不过三十万的杂牌军,真就能让汉室如临大敌,沦落到即将江山变色的地步吗?
当然不是——若论牌面实力,吴楚之乱七个叛乱诸侯加在一起再乘以二,都不一定能在景帝朝汉室五大野战军面前讨得一丝便宜!
但即便如此,吴楚联军却仍旧奇迹般的打到了睢阳城下,甚至几度登上睢阳城头;若非飞将军李广感到睢阳救援,睢阳城能否守住都还是问号。
即便如此,梁孝王在睢阳保卫战中也是狼狈不堪,不惜一日连发七封血书,请求长安派兵增援睢阳,并弹劾作壁上观,只自顾自在昌邑挖壕沟的周亚夫‘怯战’。
便在这种时间点,远在函谷关外数百里的睢阳城进行惨烈的战争之时,长安城内却是暗流涌动;无论是豪商富户还是勋贵大臣,都不乏‘一俟睢阳城破,便箪食壶浆以迎王室’的聪明人。
汉室如此危难之际,景帝甚至不得不挥泪斩帝师晁错之时,汉初最为精锐的四大野战军,为何没有加入到睢阳保卫战?
作为第一野战军——细柳营主将的周亚夫,为何连细柳营都无法带到睢阳,而是从关中征兵十数万,才启程前往睢阳防线?
只要愿意,景帝刘启甚至可以派五大野战军一同赶到睢阳,并不费吹灰之力扫灭叛军;晁错不用杀,周亚夫不用成为太尉,刘启也不用面临那般困顿的局面。
那景帝刘启为何要放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不用,反倒是要费尽周折,费劲心机,甚至将汉室历时数十年积攒下来,以备于汉匈决战之用的府库砸去大半?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在面临割据势力叛乱时,中央所要面临的尴尬了。
作为挑战方,叛乱者所需要的考虑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如何从起兵地点打入皇城,逼迫对手退位。
就这么简单。
哪怕再具体一些,也只不过是大军的战斗力,以及后勤粮草辎重的问题等。
与中央所面临的问题比起来,叛乱者真的很轻松。
反观中央,如历史上面临吴楚之乱的景帝刘启,需要考虑什么?
——吴楚皆反,那要如何做,才能保证其他诸侯不插手此次动荡?
只这一个考虑,就使得景帝刘启将母舅窦婴任命为大将军,假天子节,驻扎荥阳,以督齐赵兵马!
吴楚之乱期间,光是窦婴大军在荥阳驻扎的二十万人马,就消耗了粟米足足百万石!
除此之外,刘启也同样面临了每一个封建帝王,在面对内部叛乱时,都很有可能面临的问题:外族。
而刘启作为一个水准在合格线以上的封建帝王,最终也做出了大部分皇帝会做出的选择:只要情况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一步,便坚决不能放弃边墙防御!
就像陈胜吴广反叛之初,饶是以秦廷之昏碌,也仍旧未曾将长城军团撤回;直到诸侯遍地而起,楚怀王建立联盟,长城军团才在秦王朝即将毁灭的时间点回到国内,以镇压叛乱。
所以景帝刘启并非没有解决叛乱的武装力量,而是这部分精锐部队,肩负着比‘镇压叛乱’更为艰巨,更为神圣的使命:驻守边墙。
在七国之乱爆发,吴楚联军抵达睢阳城下时,作为汉室最精锐的四支武装力量,飞狐军在飞狐迳驻守边关,细柳营、霸上军在关中拱卫长安,棘门军被景帝刘启派往雁门一代防备匈奴。
游离于四大野战军之外的禁军——南北两军,更是加派数倍人手,维持着长安城,未央长乐两宫,高庙、社稷,乃至于武库的安全。
所以,后世才会有那样一句俗语: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如果具体看待这句话,那无非就是:叛乱所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