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流程说出这句极具官方气息的开场白,刘弘稍清清嗓,自然道:“时值宗庙为难之际,朕深恐以此未壮之年而乱国家大计,故迎太后临朝听政,以规朝纲。”
言罢,刘弘便又回过身去,做出一副‘旁听’的架势,似是将朝仪完全交到了太后张嫣之手。
恰恰就是这一个毫不起眼的动作,唤醒了朝臣百官心中,那刻骨铭心的恐惧···
——太后临朝!
时隔仅半年之后,汉室再次回到了由两宫共同掌政的政治格局。
“悼惠王肥,乃孝惠皇帝昆仲,太祖高皇帝长子;其尚在之时,便尤以长者仁风闻名于宗亲。”
汉吕后九年,夏六月甲午日,汉室第二位太后张嫣,发出了第一道属于自己的政治声音。
经历着如此重大的里程碑时刻,朝臣百官,包括皇帝刘弘在内,都将耳朵竖起,仔细倾听着张太后第一次朝会中的发言。
“悼惠王薨,子襄继位之时,哀家尚为皇后之身。”
说着,张嫣便陷入一阵回忆之中。
“时孝惠皇帝几欲幸齐视葬,终得太皇太后苦心相劝,方以国家为重,未得成行。”
“哀王继齐宗庙,孝惠皇帝更常召之入朝,乃问哀王之境遇,解哀王之忧患。”
简单提起齐王一脉的历史,张嫣原本雍容温煦的面色陡然一肃:“吾汉家于悼惠王一脉,恩不可谓不甚,眷不可谓不重!”
“哀家纵居于深宫,无从视政,亦未曾料悼惠王嗣,竟出朱虚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乱臣贼子!”
义正言辞的说着,张嫣愤恨之余,不忘将小手狠狠拍打在御案之上,面色流露出一丝令朝臣极为熟悉的怒色。
而在朝班之中,唯有安国侯王陵,丞相陈平等寥寥数人,认出了张嫣面上的怒容。
——微微皱起的眉宇,悄然抿紧的嘴唇,以及那即便发怒,仍旧不忘维持的华态···
当张嫣满带着愤恨,娇呵出‘贼子’二字时,王陵险些以为坐在御案前的,还是孝惠皇帝刘盈!
同样俊俏无暇的面庞,气质中无论如何都掩盖不去的温润,让王陵几乎分辨不出,目光中这位张太后与记忆中的孝惠皇帝,究竟有哪里不同。
细细端详许久,王陵才被张嫣面庞中的柔美唤醒,注意力重回张嫣口中之语。
“此宗庙大难之际,本当有老练之臣出身相佐,以助皇帝厘清内政,使太祖高皇帝之江山社稷复归安稳。”
“然哀家每念及此,则必痛心疾首,哀于孝惠皇帝之早亡,太皇太后之突崩,独留皇帝以年之未壮,而临此妄臣乱政之时!”
言罢,张嫣已是小声啜泣起来,在刘弘上前安抚过后,略有些失控的情绪才复归平稳。
“先有绛侯臣勃,不顾太祖皇帝恩德,屡出癫狂之语,徒损汉官威严···”
“后更有贼子二三者,暗蓄死士,遣之以刺代王太子!”
说到这里,张嫣噙泪怒瞪的目光,毫不掩饰的锁定在了丞相陈平身上,就仿佛对一切,张嫣都了若指掌。
足足十数息过后,张嫣才将吃人般的目光收回:“今悼惠王诸子之乱未平,代王复鼓噪于关北,乃言欲入关面询皇帝,何以留代王太子于深宫,而太子亡。”
“孝惠皇帝弃哀家而西归者十载,后又太皇太后随高皇帝而去,独留哀家于皇帝临此天下元元,母子相倚···”
言罢,张嫣委屈的拭去脸颊的泪水,稍抬起头,望向一旁的刘弘。
“哀家犹记去岁,皇帝气色尚佳,太皇太后每召之,皇帝皆温颜以对。”
“今临朝不过半载,皇帝便似同年逾三十;哀家见之,只痛于皇帝之疾苦而不得言,终泣诉于宫墙,而犹恐墙亦哀于皇帝之辛···”
手中绢布不停地擦拭着,张嫣的眼泪却颇有一副越擦越多的架势,愣是止不住。
“敢请左相教朕!”
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过后,张嫣便紧紧盯向朝班左侧的陈平,目光中却满含着哀求。
“哀家独皇帝一子,可还能待哀家华发之年,皇帝豢哀家之老、送哀家之终矣?”
音落,整个宣室殿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殿门出随风飘荡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在张嫣的痛声哀求之下显得愈发悲愁。
而张嫣身旁坐壁旁观的刘弘,也是不禁为张嫣语气中的哀求所动摇。
——原计划中,绝对没有张嫣哀求陈平放过自己这一项!
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刻,刘弘明显的感觉到,张嫣并没有在说谎。
或许哀求陈平的戏码,是张嫣想出的打击陈平的手段;但张嫣语气中的关心和担忧,却丝毫不带刻意的成份,满是真情流露。
被张嫣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如此质问,陈平胸口猛然一揪,废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上涌的热气给压制下去。
就见张嫣悲凉的回过头,满是疼爱的望向刘弘:“皇帝当知,吾汉家之江山社稷,皆高皇帝立于马上,凭百胜雄师所得。”
“吾汉家国祚,乃以武得之;皇帝今莅临神圣,亦当以武一切!”
言罢,张嫣便满带着决绝起身,拉过刘弘的手面向殿内,霸气十足的下达了最终命令。
“代王起兵于北者,乃惑于代太子之亡;其举虽失人臣所为,然代王宗亲长者,当可言劝之。”
“着北军射声、中垒校尉,南军材官校尉待诏,另内史召关中乡勇万人;少府火速备大军之粮草辎重!”
“夏六月戊戌日,皇帝当御驾亲征,以面解代王之惑!”
言罢,张嫣满脸强横的回过头,对刘弘‘小声’交代了一句:“吾儿当知,若代王劝而勿听,亦不必多留宗亲情面···”
第0210章 临时扩编
御驾亲征。
针对陈平的布局,刘弘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反应。
早在刘章挟齐王刘则之名,联合悼惠王诸子于关东起兵,从函谷关的方向进逼关中之时,刘弘就隐约感觉到了哪里不对。
——刘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突然叛乱?
要说历史上有前科的那几人,如刘遂等人叛乱,刘弘还能将其理解为历史被矫正。
但在历史上,无论是绝嗣的齐王刘则,亦或是如今身无官爵,在刘则绝嗣之后继承王位的齐文王刘将闾,乃至于最终成为汉城阳王的刘章,都从未光明正大的反叛汉室——即便是在吴楚之乱当中,二人也没加入到叛军行列。
如果刘弘只是个土著天子,那或许还不会察觉到哪里不对;但作为对历史洞悉至极的穿越者,刘弘很容易从悼惠王诸子的叛乱中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结果,完全是因为刘弘的到来,从而引发的蝴蝶效应。
那刘弘的到来,究竟改变了历史的哪一部分?
无非就是代王刘恒没能登基为帝,以及陈平周勃没能成为扶保大臣,反倒是成了居心叵测的皇帝敌对势力。
沿着这个思路分析,事实就很明显了:刘章乃至于所有悼惠王诸子的叛乱,都是身陷绝境的丞相陈平所鼓噪。
后来刘弘无奈谴灌婴率军出征,阻止关东的叛军,而后周勃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出征,则彻底肯定了刘弘的猜想。
直到代王太子,历史上大仁与民的景帝刘启在未央宫中遇刺一事,将刘弘脑海中破碎的线索一点点连到了一起。
——陈平,是想从外部着手,靠着枪杆子挽回败局!
后世一位伟人曾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陈平的选择可谓十分准确——在如今的状况下,陈平唯一能取胜的手段,有且只有掌握枪杆子。
不得不说,陈平这一手釜底抽薪,让刘弘感到颇为棘手。
在京将领可堪一用者就那几个,还基本都是陈平一党得人;刘弘又年幼在位,对这种关乎国运的大事,实在没有启用青年将领的能量。
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刘弘位置上,最终都只剩下一个选择:起复故太尉周勃,许其率军出萧关,阻挡要来关中向刘弘要交代的代王大军。
但最终,刘弘拼接对历史的深刻认知,得到了破局的放法——御驾亲征!
陈平所图者,无非就是鼓动诸侯从关中北、东两个方向进逼关中,使得刘弘只能被迫选择陈平一党的将领率中央军出关平叛。
只要局面达成,刘弘就将面临十分危险的局面:北边有代王叛军,以及绝对不会阻止代王,反倒极有可能护送代王入关即位的周勃大军!
东边也好不到哪里去——灌婴大概率会将齐地叛军阻挡在外,若有机会,还可能会争取控制荥阳,从而以‘占据敖仓’的战略优势,使得刘弘的最后一线生机彻底葬送。
届时,长安就将成为刘弘的囚笼,关中,就将成为刘弘得有限活动范围。
并且这个范围,还会随着两个方向的叛军…中央军联军的靠近,而愈发狭小。
到了那个地步,刘弘或许真的要留一封诏书给太后张嫣,让刘恒回到他原本应当坐上的皇位,将历史矫正到原本轨迹上了···
——作为一个封建帝王,尤其是还没成年的帝王,留一封‘传位诏书’这种事,刘弘是绝对不会干的~
跟刘恒那么说,也就是那么一说。
如果刘弘真敢拿着一封那样的诏书去找张嫣,那即便张嫣如今势微,也绝对敢将刘弘赶到高庙面壁思过!
想明白前应后果之后,刘弘下意识产生了一个普通人都会有的想法:既然长安成为了囚笼,那就跑咯!
紧接着,刘弘的理智就将这个选项否定。
——丢下都城跑路,对于任何帝王威权的打击,都将是致命性的!
李隆基弃都而走,落得什么下场?
能留一条命回长安城,那都是老李家祖坟冒青烟!
别说刘弘了,哪怕是秦皇汉武,如若做出丢下都城跑路的事,都必然会威严尽丧,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供起来的‘太上皇’。
可是,刘弘很幸运的想到了一种有趣的可能性。
跑是必然要跑的,但又不能明着说:朕要跑路!那···
有没有什么合理的由头,可以解释皇帝带着武装保护,离开都城?
——毋庸置疑,只有御驾亲征这一条路!
思路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只要有了破局的点子,后续部分都会灵思泉涌的自动补上。
既然要御驾亲征了,那也不能百出去一趟,徒耗粮草军费吧?
两路叛军,起码得收拾掉一支。
关东方向,已经有三道防线了不说,灌婴的立场还十分暧昧,前往关东,且先不说能不能稳住局面,反倒有可能出现意外。
往北抵挡代王大军,那就是一箭双雕了。
——代王大军非要太尉去抵挡?
咋?
朕这逼格还不够?
亲征萧关,非但可以让刘弘逃离长安这个囚笼,还可以让周勃无法如愿以偿的领军出征;陈平的两面齐下,顿时被断一臂——还是惯用手那边!
而且北出萧关,还有一点好处——相较于桀骜不驯的悼惠王诸子,以及前年墙头草灌婴,无疑是代王刘恒更容易收拾一些。
更何况···
“也不知道再回长安之时,朕的左相是个什么表情啊~”
经过半年的博弈角力,刘弘和陈周一党的斗争,最终还是发展到了如今这一步。
刘弘也已完全丧失了耐心,想要一举扫清陈平、周勃为首的反对势力,以更快的开展汉室国力的发展工作。
所以,刘弘再次用了故智,决定让没死的刘启假装死亡,并书信遥控代王刘恒起兵反叛,将计就计,从而将陈平周勃的叛贼面目,直接揭露在天下人面前。
这个计划,可谓是刘弘对陈平那以汉室国运为棋盘,历时数月所布置的大局,所做出的最好的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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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家中,何广粟的心情与之前数次相比,略有些微妙的改变。
经过在南营一个多月的操演,何广粟重拾历任陇右时的精气神儿,一举一动之间,不经意间散发着豪迈的阳刚。
最明显的,就是何广粟那完全充斥着自行的目光。
曾几何时,何广粟还是这何家寨‘小有名气’的贫困户;对于何广粟家的悲惨遭遇,何家寨的乡邻们基本是能帮都帮一把,希望何广粟能度过难关。
但天不遂人愿:同所有的变卖田产的农户一样,何广粟从卖出家中田亩到只留下三十亩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生活必定会陷入愈发贫困的恶性循环,最终卖儿卖女,全家委身为奴。
这也是封建时代底层百姓的悲哀:哪怕是一年丰收,十里八乡总会有那么几家人,因为出了某种变故而变卖掉家中田亩,从而被迫向着破产的方向大踏步前行。
何广粟固然勤奋,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着,试图改变那必将降临头上的悲惨命运;但何广粟曾经做的一切,却只能让命运的降临稍稍后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