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之中,哪些人真没银子,哪些人是假装没银子,你比老夫清楚的很,你放风出去,就说是老夫说的,家中有银子但不愿意拿出来为国分忧者,明年京察,休想得到吏部的甲等!”周延儒怒道。
京察,大明官员三年一次,京官六年一次的大考核,如果被评为不合格,评为丙等者,则视为不合格,要被罢职,大部分人都不会再被起用,不但仕途断绝,也是终身的耻辱,因此,京官们对京察极其看重,周延儒用京察做要挟,实是握住了他们的命根子。
“是。”
吴昌时躬身答应。
作为周延儒的心腹,他根本不担心京察,就算京官都被打成丙等,他也绝对会是甲等,直身之后他有点不甘心,试探的问道:“阁老,你说六部百官,要筹集到多少银子,太子才会满意?”
周延儒又把眼睛闭上了:“不着急,先看看勋贵们在说。”
“下官明白了。”
吴昌时微微松口气,以他对勋贵们的了解,知道勋贵们一定不会拿出太多,顶多就是八百一千两,给太子一个面子,应付了事,就像四年前,应付陛下一样,如果勋贵应付,那他们这些当官的,就更有理由应付了。
“阁老,下官有一点不明白,望阁老赐教。”
吴昌时向前一步,压低声音。
“什么?”周延儒呢喃。
“你说,这满城的流言,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听说吗?怎么还敢在这个时候,异想天开,推出什么国债呢?这一来,他不是把勋贵和百官都得罪了吗?大家一意为他瞒着童谣和流言的事情,如果哪个勋贵和官员心中不满,将事情捅到陛下那里,那不是就糟了吗?”
周延儒睁开眼:“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
吴昌时一惊:“您是说,陛下已经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东厂和锦衣卫可不是摆设。”
“可你前日不是说,这般重大的事情,王德化和骆养性都不敢轻易禀报吗?”
“我是说了,不过看陛下近日的情绪,他显然已经是知道了。”周延儒脸色凝重。
“怪不得今日在朝上,陛下没有立刻答应太子的请求呢。”吴昌时猛然醒悟。
周延儒叹口气,慢慢坐起来:“所以老夫对太子推出这个劳什子的国债,也有点不明白。太子究竟想做什么呢?”
吴昌时急忙将斟满的茶杯,呈到了他手中。
周延儒接过茶,啜了一口,沉思的说道:“我们这个陛下,虽然多疑好面子,但内心里却是柔软的,对自己的儿子,就更是如此了,流言虽然令他不悦,但还不至于动摇他对太子的信任,只要太子安静一段时间,不和群臣交往,不参与朝政,亦没有表现出其他令他不悦的事情,他对太子的不悦和疑心,自然就会消退。”
“太子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今日他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发行国债,虽然不比去年的废辽饷和开厘金,但同样也是惊世骇俗,就如同是在一池还未平静的池水中,再扔下一颗巨石,你说陛下的心里,该会怎么想呢?太子,岂非是自寻烦恼?”周延儒叹。
吴昌时沉思了一下,说道:“发国债是得罪人的差事,弄不好,就是灰头土脸……太子会不会是以此来自坠名声,洗脱怀疑?”
“胡思乱想什么呢?”周延儒偏头看向吴昌时,冷笑:“太子像是自坠名声的人吗?再者,做不到是灰头土脸,里外得罪人。做好了,就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声望大涨!你说,以太子这两年表现出来的手腕和谋略,这件事他是做好,还是做不好呢?”
“这……”
吴昌时犹豫了一下,拱手道:“太子虽然年轻,但从他抚军京营,击退建虏来看,太子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是其他小事,那是一定能成的,但发行国债,拿人金银,却是难说了……”
周延儒冷哼一声,摇头道:“你太小看太子了,以老夫的判断,此事八成能行!”
“阁老赐教。”吴昌时问。
周延儒又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太子不是常人,从他今日在朝堂上抛出来的三条配套看,他是早有谋划和研究的,不用细想,就知道比大明宝钞合理多了,平常里他和商人们又多有来往,深懂商人心理。上一次在府中义卖,光他一幅字,就卖了十几万两,今日他主持国债发行,那些商人们岂能不捧场?”
“商人纷纷解囊,加上勋贵和百官,就算最后凑不够一百万,只要有六七十万两,助朝廷度过了这个危机,太子,就算是成功了。”周延儒道。
吴昌时一脸沉思的说道:“可这样一来,太子声望又会大涨,想到四年前只募到二十万两,陛下说不得会悄悄不悦……”刚说到这,发现周延儒严厉的目光忽然刺来,心中一惊,急忙抬手打自己嘴巴:“该死,陛下心境,岂是臣子可以评断的?掌嘴,掌嘴!”假装很是用力,啪啪,但却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周延儒哼了一声,又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吴昌时躬着身子,试探着问:“阁老,既然这样,我们配合还是不配合啊?”
“发行国债是缓解朝廷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老夫身为首辅,岂能不配合?”周延儒面无表情。
“可是……”
“住嘴!”周延儒知道吴昌时要说什么,睁开眼睛,老脸寒霜的说道:“身为臣子,有些事情,不是你可以任意揣测的,但是出了什么漏子,老夫也救不了你。”
吴昌时一哆嗦,深辑到地:“下官明白了。”
从周宅离开,吴昌时返回自己的住所。
而在他住所后面的密室里,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面目全部遮挡的客人,已经在灯下等他很久了。
吴昌时关好了门窗,撩袍坐下,将今夜和周延儒见面的情况,包括两人之间的对话,都详细的讲述了一遍。
黑色斗篷听完,什么也不说,只从袖中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
看到银票,吴昌时立刻就眼冒喜色——他什么也不爱,最爱的就是银子。身为吏部文选司郎中,掌握百官升迁,又是周延儒的心腹,每日收受贿赂不知道多少,但他依然不满足,但是有银子送来,他一概来者不拒。
不过黑色斗篷来历不凡,面对这一张的银票,吴昌时不敢轻易接受,假装惊讶的说道:“伯公这是干什么?把下官当成什么人了?再者,举手之劳,何敢劳伯公如此大礼?快快收回。”
手压住银票,又推了回去。
“不必客气,这是你应该得的。”黑色斗篷之下,飘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原来是襄城伯李守錡!
第九百零七章 暗波流动
说着,李守錡起身站起:“这并非老夫一人,而是几个伯府共同的心意,所要的,只是一个安心,以免再出现四年前的悲剧。个中事情,还需要吴郎中居中联络,内阁有什么动静,也请郎中多多通报,因此五百两银子一点都不多。”
四年前,崇祯帝找上了勋贵之中,最为有钱的武清侯李国瑞,希望李国瑞能拿出二十万两作为军饷。李国瑞是一个守财奴,死活不肯出,逼迫之下,他甚至将府中的家具摆到街道上变卖,以示自己无钱,崇祯帝怒不可遏,将李国瑞投入大狱,夺其爵位,并抄没其家产四十余万两。李国瑞又气又病,没几天就死在了狱中,如此一来,勋贵外戚哗然,纷纷抱怨崇祯帝只为银子,不顾恩义亲情,恰在此时,宫中流言四起,五皇子忽然染病离世,临死前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吓坏了崇祯。急忙加封李国瑞7岁的儿子李存善为武清侯,所追缴的40万银两也全部退还。
经此一闹,募捐之事彻底被搞黄。
不过勋贵外戚受到的惊吓也着实不小,若非李国瑞在狱中亡故,若非五皇子病死,崇祯帝肯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逼迫他们这些勋贵外戚拿钱的,如果不拿,就是李国瑞的下场。
今日,太子推出国债,虽然方式和方法和四年前不同,但本质却没有多少差别,都是要勋贵拿银子,李守錡身为勋贵,担心再被要挟,向他来打听消息,好像也合情合理,于是吴昌时不再多问,只拱手笑:“既如此,下官就愧受了。”
李守錡点点头,迈步推门而去。
走时,他没有关门,只任夜风吹进屋中,打在吴昌时的脸上。
吴昌时却不觉,只看着手中的银票,脸上笑开了花,虽然他对李守錡的话,并不相信,隐隐觉得李守錡另有图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和李守錡的买卖,短短几句话,就能赚五百两,这生意哪找去啊?
……
太子府。
直到亥时(晚10点),朱慈烺才离开军营,返回太子府,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巡视京营,看望伤兵,和军中将领攀谈,就此次抵御建虏入塞的一些心得和教训,和将士们进行交流。因为大战刚刚归来,又临近年关,京营轮流给将士们放了三天假,军中每日必须的城外操练,也暂时了取消三日,这三天里,京营将士都在营中修整。
刘肇基,马德仁,刘耀仁,贺赞,李顺阎应元杨轩徐文朴魏闯张名振等所有参战有功的将领,朱慈烺都一一和他们谈话,勉励他们再立新功,尤其是明日就要离开京师,前往宣府协防的阎应元,朱慈烺更是和他谈了很久——马上要过年了,这个时候移防宣府,将士们心里难免会有怨言,阎应元又是一个大孝子,其母留在京师,他却要出征,真是忠孝难两全啊。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但使边境安宁,臣宁愿永驻宣府。”阎应元声音坚毅。
朱慈烺心头欣慰,有阎应元这样的将领,京营之幸也。点头问:“令堂身体最近如何?”
“谢殿下挂念,家母一切都好。”
朱慈烺笑:“你一直都没有续弦,听说令堂很挂念,这一次你回来之后,请鲁督做媒,为你选一房好的,你看如何?”
阎应元脸色臊红,支吾的说不出话。
英雄,原来也是一个薄面人。
晚间,还举行了一个大型的军中晚宴,京营百总以上的立功将官,都出席,就在德胜门营房的校场上,燃起了十几堆的大篝火,摆开流水席,大鱼大肉,美酒佳肴,众将痛饮。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朱慈烺才能暂时忘却朝政的纷扰和父皇那忧虑的眼神……
“唐亮,明天上午,你替我去城外烈士陵园,祭奠战死的将士,再代我去看望烈属院的遗孤。”朱慈烺道。
“是。”
皇家子弟,尤其是太子,除了他老朱家的皇陵,其他人的坟地是不能去的,那不吉利,尤其朱慈烺还没有大婚,因此是绝对不能去陵墓的。
烈属院也一样,非他这个太子可以亲自去。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这个太子身份,远没有一般将领自由。
“下午京师有什么动静吗?”朱慈烺问。
“告示已经贴出去了,百姓们议论纷纷,暂时的还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认购?”唐亮眼神有不安,一百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不明白,太子爷为什么要揽这个苦差事,有那么多的臣子,让他们去做不好吗?
朱慈烺淡淡:“不着急,让子弹先飞一会。”
“恩?”唐亮不解。
朱慈烺也不解释,说道:“对了,告诉汤神父,佛朗机人,红夷人,西班牙人可以安排他们和我见面了,时间就明天下午吧。”
“是。”
朱慈烺催马向前。
……
乾清宫。
脚步声响,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进入暖阁,向仍然在灯下批阅奏疏的崇祯帝跪拜。
崇祯帝放下手中的奏疏,目光看向王德化,面无表情的问:“太子今日都干什么了?”
王德化小心翼翼地回答:“上午在户部,和户部官员商讨国债之事,下午一直都待在德胜门军营,晚上和京营将士晚宴,这会已经离开京营,返回太子府了。”
“张国维等人离京,太子没有去送吗?”崇祯帝问。
“没有。”
崇祯帝点点头:“国债之事,百姓如何议论的?”
“大部人都是看热闹,是否会认购国债,尚不知道。”
崇祯帝不再问,继续批阅奏疏。
王德化悄然推出。
……
东缉事厂后院。
小屋中。
灰暗的灯光下,一个低沉但却难掩兴奋的声音:“太子,又自找麻烦了,发行什么国债,还要勋贵外戚带头购买,这不是要把满朝文武和勋贵,都得罪光吗?”
另一人却不说话,只是默默。
“李晃,你怎么了,感觉你有心事?”先一人声音忽然冰冷。
李晃抬起头,淡淡道:“大事在即,我岂能没有心事?”
“你想大事就好……千万不要想别的。”沈霑声音里似有警告。
“你信不过我?”李晃声音也严厉起来,一直以来,他都是